沈敏点点头。
他闭起眼睛休息,脸色有点惯常的苍白,他这一阵子脸色都不太好,人却是异常的平静。
平静得太过头了。
明明一切细节都经他亲自反反复复地确认过,赵平津更是难得的配合,一句意见也没提过,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沈敏心里却一直揣着隐隐的不安,他一上车坐在副驾驶,就绷直了身体注视着路况。
车子往西苑机场开去。
车辆过了火器营桥,开上了北四环西路。
出了四环,机场就快到了,沈敏看了看表,比预计时间还早了约莫二十分钟,他略微松了口气。
后座赵平津的电话响了,他睁开眼看了一眼,没接。
然后停了一会儿,又响。
赵平津按掉了。
沈敏坐在司机旁边,不敢大意,悄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手机又开始响。
赵平津终于接了起来,嗓音听不出情绪:“喂?”
陆晓江的声音,混在电话那头嘈杂背景之中,遥遥地不太真切,却带着分明的紧张和局促:“喂?喂?舟舟?”
赵平津不耐烦地应了一句:“是我。”
陆晓江那头在播放机场的登机广播:“我在香港机场,我爸的赴美签证昨天到了,我昨晚给你电话,你没接。”
赵平津受不了那份嘈杂,微蹙着眉头,随口应了一句:“有事?”
陆晓江说:“我半小时之后登机。”
赵平津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捏了捏眉头。
他漫不经心地望了眼窗外,已经是市郊,山坡高低起伏里有低矮的树丛,残雪挂在枝头,冬天里枝叶落了,灰蒙蒙的一片萧瑟不堪,今天风大,路旁卷起漫天的灰尘。
陆晓江在那头开始说话。
赵平津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下一刻他忽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再说一遍。”
整台车子忽然陷入寂静,整整十多分钟,沈敏没听见他再说一句话。
沈敏回头看他,电话仍然在耳边,他整个人的神色却完全地变了,紧紧地抿着唇,牙根都咬紧了,脸上浮现一种几乎是僵硬而暴戾的神情,连着整个人,几乎都在微微颤抖。
沈敏心底惊慌一跳,立刻打手势示意司机稍微降慢车速。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赵平津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喉咙,气息低微,濒临死亡。
他微弱地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了,你就没想着告诉我?”
车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平津低低地喘了口气,声音却仍是微弱到得几不可闻:“你说的这些事儿,我也理解,只是晓江,咱俩的交情,到这就尽了。我不会再见你,你的任何事情,都与我无关,如果你要跟我们共同的朋友见面,你请便,无论是在这北京城里头还是任何地方,我不会出现在任何有你的场合。”
陆晓江耳边紧紧地贴着电话,他打这通电话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是一个毁灭性的结果,他抖着嗓子带了一丝哭腔:“三哥……”
赵平津的情绪压抑到了极处,甚至带了一点诡异的温和:“晓江,黄西棠身上受的那颗枪子儿,原该是你的。”
陆晓江忽然觉得害怕,举目望了一眼机场的人声鼎沸,身上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战:“你今天结婚……”
赵平津笑了一下,那笑声急促仓皇,仿佛一声夜枭的啼哭:“你还知道我今天结婚?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接陕北来的那位。”
陆晓江心存了最后一丝幻想,迟疑了好一会儿,嗫嚅地道:“三哥……求你原谅我。”
赵平津淡淡地答了一句:“再见,晓江。”
赵平津仰起头,望见混沌沉重的天空,那一刻忽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大院里头,夏天的午后,天是透明的蓝,他跟晓江儿、高积毅他们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儿,正午趁着大人们都睡了,悄悄溜出来,瞒着大人们翻墙爬出去,在胡同的墙根下踢球。
那时的阳光真好啊。
沈敏直挺挺地坐在前头,大气都不敢出。
司机刘师傅跟沈敏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师傅跟了赵平津好几年,老刘见过他撒火,见过他摔东西,见过他把下属骂得面无人色,但从没见过他这样令人胆寒的神情。
沈敏不一样,沈敏跟了赵平津小半辈子了,往事历历在目,他心底最恐惧的那一层情绪又翻涌起来。很多年前,他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一次黄西棠不顾一切地闯进了长安俱乐部他的那间包房,赵平津在牌桌上当着一整个屋子的京城子弟跟她吵架,吵到最后的神情,就是像现在这样。
那一刻他知道赵平津起了杀意。
那一夜沈敏想起来仍然后怕,他倒不是怕赵平津真杀了人,西棠到底是个女人,赵平津再离谱也有个底线,他担心的是赵平津出了事,他是跟在那人身旁的人,他没脸也没法向老爷子交代。他太了解赵平津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祖辈那一代枪林弹雨活命过来的血液犹在,真的是拼了命的时候,赵平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赵平津忽然伸手按住车门,压抑着嗓音嘶吼了一句:“停车。”
司机一脚踩下刹车。
沈敏心知大事不好。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赵平津已经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赵平津只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外翻涌,他脑海中唯一的意识,就是往回跑,他想回头,他拔腿往灰扑扑的道路尽头奔去。沈敏跳下车,追上去拉住了他:“您冷静点儿!”
赵平津魔怔了一般,一把推开他:“放开我,我要回去!”
沈敏不明所以,冲着他喊了一句:“您要回哪儿?”
赵平津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愣了一下,好像完全被他这个问题困住了,他举目四望,周围四野空旷苍茫,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和低矮的民房,只是一瞬间,他肩头瑟瑟地抖了一下,拔腿又往前跑。
沈敏被他拖着,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却不敢放开他:“舟子!”
赵平津神色暴烈,脸庞扭曲,连声音都变了:“滚开!”
那一声仿佛变作了一声哀号,像一匹受伤的狼,深夜在旷野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
赵平津踉跄了一下,脚下却不停。
沈敏追上去,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张开手臂从后背猛地一扑,几乎是整个抱住了赵平津,双手紧紧地钳住了赵平津的双臂。
赵平津反手给了他一拳。
沈敏脸歪向了一边,眼镜掉了,顾不上拾,奔上去拽了他一把。赵平津双腿发软,完全禁不住他这么一拽,跪着扑倒在了地上。
沈敏慌了,奔过去蹲在他身边:“哥?”
后面跟着的车上的保镖和司机都下来了,在周围警戒,没人敢上前来。
赵平津看到沈敏脸上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他失焦的眼睛慢慢聚集起来:“我打着你了?”
沈敏将他拉了起来。
只是那么一段路,沈敏扶着他的手臂,感觉到他全身在发抖,冷汗从鬓角不断地渗出,湿透了衬衣的领子。
赵平津喘不上气,沈敏扶住他的肩膀,太阳在阴霾之中隐去了,风沙漫天,他低着头闷咳起来。
沈敏抬腕看看表,放低了声音:“飞机要到了。”
赵平津撑着沈敏的肩头,眉宇之间浮起一层倦意,那一瞬间,整个人似乎完全垮了。
司机将车开了过来。
赵平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沈敏拽着他,将他往车里推。
沈敏极力地想稳住他的心神:“我回避一下,龚祺陪您接机。”
沈敏回头望了望,示意跟在后面的车上的龚祺上来。
赵平津哑着嗓子说了句:“你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
沈敏不放心:“我跟着您去机场吧,我不露脸就行。”
机场的负责人早在台阶上等候,见到车辆进来,快步地迎了上来:“西北来的飞机准备降落了。”
赵平津一行人进入机场候机室。
往落地玻璃窗外看时,绿色的专机已经在跑道的上空盘旋。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
同行的李主任疾步走上舷梯,他是来客的老部下,前任秘书,曾跟随他在陕甘地区工作,一九九八年调任北京。
赵平津领着秘书站在舷梯下,陪同的是几位干部同志。
赵平津和他握手。
王伯伯五十开外,身穿深绿冬常服,披一件军大衣,笑容和手掌一样亲切有力:“舟儿,劳动新郎官大驾,老爷子好?”
赵平津恭谨地答:“好,盼着您来呢。”
机场的领导陪同着,地勤往外引路,车子早已经在等候,赵平津陪在赵老爷子的身侧,主任和秘书陪同领导上了车,赵平津亲自给他关了车门。
车队缓缓地驶出去。
赵平津直起身,缓缓地松了口气。
正要往外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舟子。”
赵平津回头,两人握手:“蜀安兄。”
李蜀安那年三十八岁,国字脸,浓眉大眼,中等身材,穿一件灰色夹克,朴实稳重,眼神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李蜀安冲着外面车道看了一眼:“接的是兰州来的那位?”
赵平津点点头。
他对着赵平津,语气却是不生分的:“怪不得,咱家老爷子催我紧赶慢赶的,还好赶上了,这是躬逢盛宴啊。”
李蜀安手臂上挂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扎两个羊角辫子,穿粉色小裙子,一副富富贵贵的好模样,小姑娘清脆地喊了一声:“赵叔叔!”
那是李蜀安的女儿,隔壁钱家的孙女。
赵平津望着她笑了一下,把这小鬼头当大人一般,客气地招呼了一句:“心心,你好。”
李蜀安说:“忙着吧,不阻碍你时间了,晚上宴席见啊。”
赵平津点点头:“好。”
龚祺陪着他往机场外走,赵平津的脸色比早晨更白,几乎是不见血色了,但风度依然一丝不苟,他站在车旁跟机场的负责人寒暄道谢几句,方才登车离去。
赵平津的车随着车队开到钓鱼台,赵平津送了人进去,随行的人员都安排妥当了,北京这边又留了人照看。沈敏脸上紧急冷敷过,已经消了肿,随行的人员还给他脸上扑了层粉,遮住了鼻翼的些许瘀青,他是赵平津的首席秘书,今天要露面的场合太多了,他留在酒店内又确认了一遍安保措施。
赵平津从楼上下来。
沈敏知道他是强弩之末了,用眼神示意龚祺赶紧送他回去。
龚祺点了点头,陪着他往外走。
赵平津步出一楼的大厅,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旁,深深地吸了口气。
胸腔里都是血腥之气。
他的身体绷得笔直,牙根咬紧,腮帮都在微微发抖。
身体里此刻一点知觉都没有,心头那一处的痛,被他死死地控制住了。
这一刻竟然觉得格外清明。
沈敏跟着走了出来。
随行人员正在检查车辆,对讲机里传出确认一切正常的声音,沈敏落后了几步,站在人群外给家里的保健医生打电话。
助理簇拥着赵平津往停车的路边走。
赵平津走到车道旁,手机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仿佛一根利刺,瞬间刺进了他的脑部神经。他突然伸手,将手里的电话狠狠地砸在了车上。
金属撞击车体发出一声闷响,手机屏幕碎了,细小的钢化玻璃碎片四溅。
站在他身侧的一个黑衣壮汉几乎是在一瞬间,侧身挡住了他的身体。
龚祺领着几个助理和秘书立刻站住了。
围绕着车辆的其余几个黑西装男人,依旧在车辆的四周戒备,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赵平津摆摆手,身前的男人躬身让开了。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却又被他极力地压抑住了。赵平津抬脚往前走,没走出两步,一头往下栽。
沈敏冲了过来。
比沈敏更快的是赵平津身边的人,两个彪壮的黑衣男人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左一右地撑住了赵平津的身体。
车门被迅速打开。
保镖扶着赵平津坐进了车里。
赵平津厥过去了几十秒,在车里醒了过来。
车厢里催促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
沈敏置若罔闻,坐在他身旁,担忧的神色也有点压不住了,看见他清醒过来便问:“您怎么样?
赵平津睁开眼看见是他,又闭上了眼,脸上浮出一层石灰一般的惨白,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应了一句:“没事。”
沈敏望着赵平津,他能撑多久,自己心里是一点底也没有,事到如今,能把控大局的只有他了。
沈敏咬咬牙,对着司机吩咐了一句:“回家去。”
赵平津倚靠在座椅上,又歇了好一会儿,他眉目低垂着,就着沈敏搁在座椅上的手看了一眼对方的腕表,快十点了。
沈敏正低声打电话,吩咐人给赵平津换一台新的电话。
赵平津抬眸看了他一眼。
沈敏立刻停下讲电话,问他:“怎么了?”
赵平津没说话,指了指车前。
沈敏立刻会意,爬到车前从储物箱子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盒子,继而对手机那头说:“先不用了。”
沈敏搁下了自己的手机,然后低下头,拆开了那个白色的盒子,拿着那个刚才被他摔得支离破碎的手机,拔出电话卡,专心地给他装到新手机上。
赵平津一动不动地看着,越看心脏越难受,只好移开了目光。
车子正行驶在西二环,今日限行,道路难得的通畅了些,宽阔的马路旁高耸地立着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平日里熟悉的景致,今天看起来仿佛带了一丝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早晨的十点,在阳光里经过阜成门北大街,平日里这会儿,他不是已经在办公室里,就是头天晚上工作晚了还在睡,今天是因为他要结婚,才在这个点儿,穿梭在北京城里。
赵平津望着窗外久了,忽然感觉眼前泛起茫茫雾气,他眨了眨眼,窗外明明仍有阳光,眼前却忽地有些看不清楚。赵平津靠在车窗上抬手撑住了前额,闭上了眼。
车子仍在飞快地奔驰,带着他的未来,奔进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