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多,喻枫扔开笔,爬倒在书桌上,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他唉声叹气地问边月有必要吗,边月只是笑了笑。
没有必要,但这好像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拍了拍他的背,让他赶紧回去睡吧,喻枫立刻直起身子瞪她,有心想斥责她惨无人道的行为,但不知为何对上她的视线一句也说不出来,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走。
关门的时候看见边月仍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窗外一片浓黑,好像有雾在她周围,房间里灯光暗淡,喻枫打了个哈欠,心想明天找人帮她把灯换了。
轻轻关上门。
后来喻枫才知道,原来行李箱里的东西不是要拿出来的,而是才放进去的。因为是可以随便抛弃的东西,所以连一个体面的告别都不需要。
提议被一口答应,菲兹高兴的不得了,兴奋地计划今晚要喝多少,要吃什么,正在征求旁人的意见,忽然听到一句不和谐的声音。
“我想早睡。”话是对菲兹说的,喻枫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菲兹问。
喻枫不答,执拗地看着边月,半响,边月把没吃完的半碗面轻轻放在桌子上,并不看他:“没关系,我们换个地方喝也行。”
第16章
喻枫不是那种十分讲究的人,他也在草地上打过滚,也会因为打完篮球太累而不顾形象的坐在球场边,但这几天所处的环境实在是与他之前生活的地方相差过大,即使他努力表现出不在乎,努力去适应,他的身体还是诚实的表现出他对这个环境的排斥。
早在小县城的时候喻枫就已经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春花阿妈问过他好多次是不是菜不合胃口,怎么每次吃饭都只吃一点,喻枫实在没什么食欲,但因为不想让春花阿妈误会,硬逼着自己多吃一点。
好在他身体素质好,这几日虽偶尔头晕、乏力,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坏就坏在今日出去受了凉,晚饭后没多久就发起了烧。
山里天黑的早,朦朦胧胧的白炽灯聊胜于无,喻枫早早躺在矮榻上歇下,毯子盖过头顶,村里没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几人仍围在火塘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喻枫听着他们的声音迷迷糊糊睡了半小时,然后声音忽然小下去,喻枫的意识却随着渐小的声音清醒。
眼皮疲惫地睁不开,听见脚步声朝他而来。
“好像睡了……”
“那出去?”
门被打开,有人先走了出去。喻枫心里一紧,迷迷糊糊中想要抬手抓住什么,手臂却好像坠了千斤顶,怎么也抬不起来。努力睁开眼睛,隐约瞧见一个背影,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身体的火、心里的火烧得一塌糊涂,登山包里准备了应急药也懒得去吃。
反复无常、鬼话连篇、信口开河、不负责任、看人下菜、区别对待……喻枫在心里数落着边月的毛病,火气越数越大,好像要把他燃烧殆尽,理智也在崩溃的边缘,数到最后连那晚递给他的红薯是凉的这种事也拿出来审判一番。
可生气并不能使人感到满足,就像燃尽的篝火,无论之前的火焰如何旺盛、如何温暖,最后留下的不过是细密冰冷的灰烬。
没有走远,好像就在不远处的厨房相聚,喻枫隐约听见那边传来的笑声,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灯光是热闹的施舍,可黑暗太过沉重,连空气也被挤压,浑身像被车碾过一般难受。
火塘里最后一点火星被吞灭,喻枫最后一点火气也消失,铺天盖地的虚无感随之而来,好像回到第一次听见母亲自杀消息的那一刻。
如果把生命比作一个季节,喻枫觉得他永远生活在夏季,一切热烈的、花团锦簇的、充满希望的奔向结局,没有什么值得遗憾,没有什么值得停留,因为他永远相信一切困难都能被解决,明天永远值得期待,那时候他的字典里没有无能为力这个成语。
就好像掉进了无尽深渊,身体一直往下坠,周围是嶙峋的山壁,抬头看见很高的地方有若有似无的光亮,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任由自己坠入虚无。
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确应该回去,就这么抛下一切逃跑实在是太逊了。喻枫头一次起了放弃的念头。他想跟着边月去雪山,想实现愿望,想母亲真的能好起来,想一切能恢复如初……有很多原因能解释喻枫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边月,但无论如何他都骗不了自己,他其实不想回去,不想接受现在发生的一切。
在喻枫所有的记忆与认知里,父母恩爱是一个不可磨灭的事实,但另一方面,父亲忙于工作,加班出差,经常不能陪伴在母亲身边也是从小刻印在他脑海中的。
边月一家离开后没几年,喻枫也离家上大学,偶尔会想起母亲,这想念像蜻蜓点水一般,漾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没待人反应就已消失不见。喻枫像所有第一次离家的大学生,对外面的世界无尽的向往,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总有朋友、发小围在身边,恨不得一天能有48小时……
等他反应过来,他的母亲已经一个人困在那座囚笼般的城堡里许久了。她不会再穿漂亮衣服问他好不好看,不会再因为想吃甜点连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到国外,不会再嚷着要和父亲出去约会。她像凋零的玫瑰,枯萎的花瓣零落在黝黑的地上,未蒸发的水珠像一滴泪,落进喻枫的心里。
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每每相对无言,喻枫都后悔地快要窒息。
等明天,明天就回去吧……喻枫不再坚持,放任自己陷入混沌的意识,半阖的眼睛正要完全闭上,门忽然被推开了,外面的光瞬间涌了进来。
手指骤然锁紧,攥着毯子,喻枫微微抬头极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
“啊……吵醒你了,不好意思。”
没有完全看清,喻枫已如坠冰窖,不是他想的那个人,也是,就算去酒吧找他也是看着他父亲的面子上,否则边月根本不会在他面前出现。
喻枫重新躺回矮榻上。
在厨房里聊了半天,临到用手机的时候小乔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火塘边了。关门前又担心的看了喻枫一眼,额头有细密的汗,脸红的不太正常,薄唇紧抿,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小乔回去把喻枫身体不舒服的事说了,三个人不约而同齐刷刷看向边月。她忍着烫把烤的黢黑的土豆外皮刮去,已经熟的不能再熟,轻轻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掰成两半,露出黄澄澄的内里,冒着白烟,看起来软糯诱人。
沾点辣椒粉,即将把土豆送进口中。
“姐,你不去看看吗?”
菲兹的语气过于小心,虽然没明确的问过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但菲兹敏锐的察觉他俩关系不一般,今天似乎是吵架了,菲兹不清楚原因,但她百分百站在边月这边,只是……
边月愣了一下,满不在乎地咬了一口土豆,辣椒粉克制地只沾了一点,不够辣,但也足够解馋,边月身心都愉悦起来。
“他身体好,估计睡一觉就没事了。”
小乔亲眼看了喻枫的状态,他觉得那不是睡一觉就能没事的情况,皱着眉头想再说详细点,旁边的周然碰了他一下,只好按下不提。
边月说的不是毫无根据的话,自她到喻枫家以后就没见喻枫生过几次病,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喻枫好像从小就有远超常人的调节能力,这件事从初次见面边月就发现了。
那天出奇的热,在距离喻枫家外两公里的地方下了公交车,父母舍不得几十块的打车费,一家人带着行李艰难的走在烈日下。
边月背着一个几乎快有她一半高的书包,整张脸红的吓人,妈妈心疼女儿,路过便利店拿了瓶冰水,问她要不要吃冰棍儿。往常四块钱的一只的巧乐兹对她来说就算奢侈,往冰箱里看了一眼,冰箱里的冰棍儿几乎叫不上名字,标价全是十块钱往上,有一些包装上还印着几个日本字。
边月又看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想吃就拿吧。”边月听见母亲这么说,好像真的愿意花这么多钱为她买一根冰棍儿。
边月再一次摇头。十多块钱,省下来也不能缓解她家的窘迫,边月那时候还不理解赚钱的辛苦,她只是不想让父母为难。
大人总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小孩子才最是敏感。
浑身湿透来到喻枫家,先有管家带他们去房间里洗漱换衣服,要去见这家主人之前,边月父母叮嘱她不要东张西望,见了人嘴巴甜一点,边月拘谨地点了点头。
事前边月的父母就和她交代过这次工作的这户人家与前几次不同,边月想到雇主家会很有钱,但真正来到这儿见到比她学校操场还大的花园,宛如城堡般的大别墅,只在电视剧中出现过的管家……
小小年纪的边月被震撼到说不出话。
她们一家被带到大厅,年轻漂亮的女主人接见了他们,边月讨好人的本事炉火纯青,潜意识里大人们都觉得小孩子不会说假话,边月故作天真的夸了女主人几句,又在不经意间说几句可笑的话,女主人被逗得合不拢嘴,直夸她可爱。然后才开始交待一些注意事项,边月没注意听,视线控制不住的往沙发上那一小团看。
喻枫穿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窝在沙发上,皮肤如牛奶一样光滑,婴儿肥堆在脸上,他好像并不满意佣人端来的冰淇凌,只吃了一口就皱着眉说不吃了。边月只在图片上见过那么漂亮的冰淇凌,有切好的水果,坚果碎,香甜的巧克力酱,各种颜色的糖果,甚至还有一个小狗图案的饼干。
佣人端着冰淇凌下去,边月可惜的眼神藏也藏不住,好在没有人注意她,正在愣神,边月就听见年轻漂亮女主人笑着叫喻枫过来认识新来小姐姐。
喻枫好像不太情愿,脸上的表情不可一世,就在这一瞬间名为嫉妒与自卑的杂草在心里疯狂生长,边月讨好过很多淘气的小男孩,对什么都不满意的老人,但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如此讨厌过一个人。
电光火石间,边月堆起一个甜的发腻的笑容迎上去,近乎报复的伸手捏在喻枫婴儿肥的脸颊上,“弟弟好可爱呀!”
暗自用了力,放下手时喻枫的脸红了一片。
抬头看见父母的笑僵在脸上,后怕的把手缩回身后,笑容几乎挂不住,她知道自己做错了,胆战心惊地等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发难,她知道父母有多重视这个工作,如果父母因为她丢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工作,她……
可奇怪的是,边月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小少爷控诉她。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小少爷地表情依然不大好,头扭朝一边,耳尖比脸颊还红,边月看见女主人笑了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打那时起边月就知道,小少爷虽然看起来不好惹,但好像是可以随意欺负的。
也就不需要太过在意。
第17章
三脚架上放着一个铝制茶壶,壶嘴冒着白烟。微弱的火光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除了火塘周围,其他地方陷入浓稠的夜色中。
五感在跳动的火苗中恢复,喻枫听见风从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听见木头被烧断,鼻腔里有恼人的烟味,额头上有一块暖烘烘的湿毛巾,似乎才放上没多久。
他动了动,看见了靠坐在他身边小憩的人影。
“醒了?”边月眼里没有任何睡意,拿下喻枫额头上的毛巾放入盆中,问他还难不难受。
她做的极其自然,好像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喻枫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眼睛完全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他看见边月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身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还有缺了两颗的药片。
边月又问了他一遍还有哪里难受,喻枫撇开头,闭上酸涩的眼睛,哑着嗓子道:“很闷。”
没有听见开窗的声音,额头忽然被覆上一只冰凉的手,身体里像忽然注了一股寒流,浑身上下都颤栗,喻枫眉头微皱,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片刻后,边月把手拿开,喻枫听见她说:“好像不烧了。”
“烧也不要你管。”
拿起三脚架上的茶壶添在杯子里,递到喻枫唇边,“少爷,烧都退了,现在才说是不是太晚了?”
嗓子发痒,咳了一声,慢吞吞地支起身子,靠在身后的墙上,边月又把水杯往他那边凑了凑,他接过去。
先喝了一小口,温度正好合适,喝完后不等他说话,边月又给他倒了一杯,她总能在这些小事上把人照顾的熨帖,即使是心里还有气的喻枫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完事后的边月伸了个懒腰,走回自己睡的那边,展开毛毯,没个正形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睡了,少爷。”
“别叫我少爷。”从小跟着父亲穿梭于名利场,这么称呼他的人不在少数,一直听了二十多年,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个称呼也麻木了,这不是边月第一次这样叫他,可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无比刺耳。
边月不以为意:“不叫少爷叫什么?大少爷吗?”
倘若喻枫没生病,大约能扑过去与边月打起来,但他现下身体刚好一点,面色不虞的盯着铺床的边月。边月嗤笑一声,并没有在意。
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但凡有点上进心自尊心,都不希望别人说他们的成就是蒙荫家庭。星二代说其实长辈没有帮过自己什么,富二代说不愿继承家企业,要自己创闯出一番事业……但是这种事哪是三两句话就能撇开关系的?从出生开始,享受的资源、环境哪一项能与家庭能脱开关系?
火塘里的火已经完全被扑灭,边月裹在毯子里,那头的喻枫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窗外偶尔听见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她闭上眼睛,似乎就要在灰烬的余温里睡去。
“所以你才讨厌我吗?”喻枫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在问边月,但轻的宛如夜霜的声音更像他在喃喃自语。边月对喻枫的恶意偶尔会从言谈举止中透出来,喻枫不是傻子,很容易就能觉察。
连窗外的虫鸣鸟叫声也消失了,喻枫没想要得到什么回答,低垂着头。半响,他听见边月轻笑了一声,道:“对啊,你不是也讨厌我吗?咱们彼此彼此吧。”
喻枫曾经热衷于在好友面前宣告自己对边月的讨厌,好像每一次带她出去玩都是被逼无奈。
“我……”
“不过也无所谓,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边月已经盖着毯子躺下,想要结束对话。
但喻枫似乎不这么想,他问:“那一开始为什么来找我?”
“你爸给钱了。”
月亮被飘来的云遮住,房间内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噬,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酝酿,似是怒火,似是悲哀,又像不甘……于寂静之中传来一声炸响,又悄无声息化作轻烟消泯于黑暗。
攥紧的手松开,又攥紧,又松开,因发烧而泛起的潮红尽数消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没有那么难接受,早有预料,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
十四岁的喻枫会因为边月收钱带人来参加他的生日会生气,二十五岁的喻枫却已经不会那么冲动了。他低垂着脑袋,双手搭在膝盖上,似乎在思考,又像在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