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年之约[西幻]——兮树【完结】
时间:2024-03-12 14:33:16

  “好了,我们回家吧。”亚伦就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状,拉着她往上城的方向折返。
  对于归途所见所闻,艾格尼丝只有记忆,却无印象。计划败露的惊惶与深深的折辱占据了她的思绪。她甚至没有余力去追究亚伦是怎么知道她与伊恩的事的。
  回过神时,她已经回到了堡垒之中。
  白昼尚短,天一下子就黑了。艾格尼丝感觉犹如做了一个噩梦,而后又在黑暗中惊醒。
  其他人已经用过晚餐,亚伦就牵着艾格尼丝来到厨房。
  “亚伦大人,不知道您和尼丝小姐晚回来,剩下的只有这么一点不像样的东西……”
  亚伦好脾气地摆摆手:“够了够了,外城还有人连面包都吃不上。”
  “您真是仁慈。”海克瑟莱家忠心的老厨娘看着少主人,笑得眯眯眼如同月牙,脸上每道褶皱里都是慈祥的爱意。
  艾格尼丝在那一瞬想要尖叫。
  “哎呀,尼丝小姐,您脸色怎么那么苍白,外面已经起风了吧?亚伦大人也真是的……”老厨娘以暖烘烘的手掌捂住艾格尼丝的脸颊,哄孩子般地许诺,“我这就给您做道热汤暖暖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在四兄妹之中,老厨娘最宠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快要爆发的火气顿时恹了。每次在她以为要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总会有各色各样的由头让她不可思议地克制住自己。
  她低低道:“不用了,我吃现成的就好。亚伦说得对。”
  亚伦在长凳上座下,转手就将一块烤羊肉扔给了迫不及待讨食的猎犬:“你还在长身体,还是吃好点。而且我也能借个光来碗热腾腾的浓汤嘛。”
  “好咧好咧,我这就去!”
  艾格尼丝拖着步子在长凳离亚伦最远的一端坐下,木然地扫视厨房长桌:烤羊肋,腌鱼,奶酪,糖渍水果,白面包……她不由自主想,这一餐的“剩菜”够外城多少个人吃呢?
  壁炉烧得正旺,火星迸裂,厨房昏昏欲睡的大猫嚯地睁开眼起身,瞬间趴回原地。艾格尼丝又看了一遍桌上的每个菜色,而后开始研究盛菜的银器。女乞丐用的是木碗,确切说,艾格尼丝就没在外城见过银器。
  “啊,这两件斗篷沾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处理掉就好。”亚伦的吩咐传入耳中。
  艾格尼丝垂头看向裙摆。虽然不像南方提洛尔等国的贵族那样奢侈,但每年海克瑟莱的女儿们都有不止一季的新衣服,寒冬时有皮草,舞会时有丝绸,哪怕是不爱打扮的奥莉薇亚也有一匣子的首饰。
  艾格尼丝无法想象为衣食所困的日子。不,应该说,她想象过,但那也不过是浅薄的想象。今天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生活中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必需品。而如果没有这些理所当然的东西,她应该如何活下去?
  “来啦!”老厨娘将一大碗鱼杂烩在艾格尼丝面前放下,按了按她的肩膀,“多吃点。”
  艾格尼丝颔首,毫无食欲地拿起汤勺。
  亚伦在看着她。
  她竭力抑制住颤抖,将浓汤送入口中。也就在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
  汤碗很快见底了。
  “您别吃那么急,噎住怎么办?锅里还有呢。”老厨娘笑眯眯地给她添上第二碗。
  艾格尼丝又吃了两口,忽然泪盈于睫。
  “尼丝小姐,您怎么了?我就觉得今天您怪怪的,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罕见地,亚伦也有些无所适从。他走到艾格尼丝身边,不太熟练地抚摸她的头发,抛出他俩都心知肚明答案的问题:“突然怎么了?”
  烛火在泪光中成双成对,艾格尼丝捂住脸,淌到掌心的泪水很烫。她想,如果要让那位市井游吟诗人做总结,他可能会这么说:
  艾格尼丝女士的初恋终结于一碗热腾腾的浓汤。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笑了。用力吸气,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水渍,半真半假地看向老厨娘:“都怪你的手艺太好,好吃得让我哭出来了。”
  这一次,老厨娘什么都没说,只是以一种痛惜的眼神看着艾格尼丝。一直是这样,老厨娘总是不明白为何她不快乐,却也始终明白她确实不快乐。
  艾格尼丝便又有些泪意。她僵硬地别开脸,再次深呼吸,而后站起来。
  “这样就够了?”亚伦问。
  艾格尼丝和他对视片刻,几近冷淡地应道:“我已经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想先去休息了,晚安,兄长大人。”
  “睡个好觉就没事了。”
  艾格尼丝垂眸微笑,从桌上拿起烛台离开厨房。
  她洗漱完毕之时已然接近午夜。
  艾格尼丝单衣外披着毛斗篷,轻手轻脚地从卧室门后探头张望:与伊恩此前打探到的值夜安排一样,今晚当班的是爱打瞌睡的提姆。
  亚伦没有更换守夜的人,她惯用的边门也没锁死。
  艾格尼丝光着脚走到楼梯口,在阴影里站了很久,最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
  仿佛要防止自己反悔,她反手将门拴上了,而后直愣愣走到床边扑进被褥。
  寒冷春夜的月光无情地点亮窗户。艾格尼丝的卧室面朝公共林地的方向,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起身确认伊恩是否在等她。
  可她没有。
  艾格尼丝什么都没有做。
  她面朝下躺了很久,直躺到圣堂中午夜祈祷的歌声遥遥传来。
  而后晚祷结束,圣歌声也归于黎明前死一样的寂静。
  她失约了。
第002章 I.
  I. I sold You
  艾格尼丝从梦中惊醒。
  她瞪着黎明前漆黑的虚空看了片刻,倏地阖目,试图将这旧梦糟糕的余味驱散。
  --只要做这个梦,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但艾格尼丝越是努力睡去,困意就越稀薄。她烦躁地坐起身,将被褥踢到床尾,伸手去摸床头的铃铛。她没找到东西,反而将床头悬挂的玻璃护身符打落在地。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恼恨自己魔法天赋平平。如果手头没有符石或是卷轴之类的辅助道具,她连在黑暗中点亮火星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门外值夜的侍女被动静惊醒,过了好一会儿才手持烛台进屋,睡眼惺忪:“夫人?”
  “简,给我洗漱。”
  “嗯……您稍等,我去叫乔安起来。”
  艾格尼丝却等不及。平日服侍她起居的两名侍女回来时,公爵夫人已经自己穿好第一层外袍坐在梳妆镜前。
  简和乔安交换了一个眼神,战战兢兢地矗在门口不敢动。
  艾格尼丝扶住额头,深吸气又吐气:“做了个讨厌的梦,迁怒你们了。”
  “您真的不再睡一会儿?今天有客人要来……”简观察着女主人的面色,弱声确认。
  艾格尼丝循着简的视线向水银镜中看去。镜中映出一张因欠眠而全无血色的脸。但她还是摇头:“现在也睡不着了。”
  简原本还想再劝,乔安一个眼神制止同伴。在公爵夫人的两名随身侍女之中,反而是与海克瑟莱一族并无渊源的乔安更受艾格尼丝信任。乔安走到艾格尼丝身后,柔声提议:“那我替您梳头。”
  “嗯,”艾格尼丝一顿,闭着眼问,“公爵呢?”
  乔安一边轻轻梳理着艾格尼丝淡金色的长发,一边应:“理查大人一如往常,已经去听黎明祷告了。”
  艾格尼丝的丈夫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以信仰虔诚著称,日日起早贪黑,从不错过日出前的祈祷。理查并不强求妻子照做,但艾格尼丝知道,如果她能对信仰表现得更热忱一些,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更亲密。
  道理她都明白,艾格尼丝却没有付诸行动。理由很简单,不论什么事,她都鲜少付出必要程度以上的努力。过得去就行。
  理查年纪与艾格尼丝的父亲相若,去世的前一任妻子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他似乎也就放弃了这方面的打算。与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这段婚姻是纯粹的政治考量:
  理查默许自己死后艾格尼丝再嫁,公爵的封地与各类税权自然会转到艾格尼丝的新丈夫名下。当然,艾格尼丝的下任丈夫也要由她的父兄挑选。作为交换,艾格尼丝的嫁妆中有一车车海克瑟莱氏引以为傲的银甲--这些盔甲以荷尔施泰因特产的铁矿锻造,再以密不外传的咒文加护,即便是精灵剑使的利刃也无法穿透,是各大领主求之不得的极品。这还不是全部,只要理查需要,白鹰城就会源源不断运来更多甲胄。
  内情复杂,但这并不意味着艾格尼丝与丈夫关系恶劣。
  不如说,他们对彼此怀着一种微妙的尊敬心。
  理查的广博见识、温和脾性、几近幼稚的仁慈和毫不作假的虔诚心都令艾格尼丝肃然起敬。因为这些恰恰是她所缺少的品质。而理查也宽容地准许年轻的妻子保留那些他并不讨厌的小毛病--偶尔的心血来潮和大部分时间的审慎怠惰。
  于艾格尼丝而言,理查更像是一位可以指点迷津的长者。
  这般安然共同生活的关系已然足够。她根本没有期望过他会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方式爱她。
  念及此,艾格尼丝睁开眼。她与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交,有那么一瞬感到迷茫。
  她真的没有选错?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她都会产生相同的疑问。就这样扮演贤明而高不可攀的主君夫人、一直到死为止,这样真的好吗?
  艾格尼丝从镜子中端详房中的陈设,每一件都令登门造访的贵妇人们艳羡。她又看向悉心为她打理发髻的乔安,还有指挥其他女仆打扫卧室的简,再一次暂时确信她的生活没什么可挑剔的。
  华服珠宝、佳肴美酒、精致的起居物件、成群的仆役、他人仰视的目光,她呼吸着这些东西长大,大约只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死去。
  艾格尼丝轻轻吁出口气。
  乔安瞥了艾格尼丝一眼。
  与前任公爵夫人相比,这位女主人的确没什么可容人诟病的缺点,只是……她给人留下的印象却太寡淡。强烈的个性、燃烧的欲望与热情,艾格尼丝女士身上找不到这些活生生的东西;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仿佛能把任何地方过成没有祈祷声的修道院。有时,公爵夫人那平静的灰蓝色眼睛令乔安想到人偶,不禁毛骨悚然。
  也只有艾格尼丝女士为浅眠多梦所扰的时候,她才表现得更像个年轻的贵妇人。
  “夫人,”乔安后退半步,满意地颔首,“我这就替您更衣。”
  在方领口露出一线的雪白内衫,衣袖曳地的刺绣湖蓝长裙,熠熠生辉的金腰带,发间圆润的珍珠发针,喉头光华流转的宝石……整装完毕,艾格尼丝看着镜子微笑,几乎就要忘记那噩梦留下的不快余韵。
  盛装打扮总能令她感到心安。
  海克瑟莱家的三个女儿之中,长女苏珊娜以美貌闻名,小女儿奥莉薇亚则魔法天赋异禀。艾格尼丝身为次女,在姐妹的摄人光辉下长大,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毫无价值。即便经由某个契机改变了这样的处世态度,长年的自卑几乎成了习惯。
  每一天醒来,艾格尼丝都要重新备战。华袍与宝石是她的铠甲,精心练习的言辞举止是她的剑,对战的宿敌是她的自我嫌恶之心,纵使在日落前将其杀死,日出时那可恶的魔鬼便会再次复活。
  而正如没有观众的名花稍显寂寞,令骑士们倾慕的主君夫人才够格。哪怕是最浅薄的注视,都能令她安心。
  除此以外,同性们艳羡乃至妒忌的目光也莫名令艾格尼丝感到愉快。
  “艾格尼丝女士,早安。”一位稍显羸弱的少女出现在卧室门边。
  “早安,加布丽尔。抱歉,我起得早,吵到你了?”
  少女纤细的脖颈如风中的芦苇,乖顺地弯了下去,嗓音低柔:“不,没有的事。今天我也起得早。”
  看着少女小心翼翼的样子,艾格尼丝不禁想叹气。但她若是真的叹气,加布丽尔只怕会立刻哭出来。那样一来,这场面在佣人眼里只怕反而更像年轻的公爵夫人在刻意刁难这可怜的孤女。
  加布丽尔的母亲与上一任公爵夫人是姐妹。双亲过世后,加布丽尔便寄居在理查家中,今年十七岁。虽然双亲并未留下丰厚的遗产,但鉴于她血统高贵,因此加布丽尔常常陪同艾格尼丝出席各种场合,卧室也在艾格尼丝楼上,随时能下来帮忙。
  艾格尼丝曾经为如何拿捏与这名少女的距离感到头疼。按年龄来算,加布丽尔更像是她的小妹妹,艾格尼丝也没兴趣拿身份去打压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但艾格尼丝又欠缺与性格敏感的小姑娘搞好关系的热情,便与对方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微妙关系。
  近两年,加布丽尔注视艾格尼丝的眼神里渐渐多了遮遮掩掩的妒忌。
  艾格尼丝对此心知肚明。毕竟她也曾经这么仰视过亲姐妹。
  --加布丽尔恐怕是因为骑士们对艾格尼丝格外的殷勤而不自在。
  理查不仅以虔诚的信仰名扬阿雷西亚大陆,更以对手下年轻骑士仁慈大方著称,布鲁格斯城中从来不缺新鲜血液。
  艾格尼丝很享受向丈夫效忠的同龄人们对她小心翼翼的瞩目。但她也将界线划得分明,也许她会走进这些年轻人最美的梦里,却绝不会在人前与他们有一丝多余的亲昵。也因此,主城内的骑士们来了又去,她不曾真正挂怀过谁,更不可能因此产生感伤的情绪。
  开春时又一批年轻骑士在肩头佩上白披风,奔赴圣地。而相应地,又一批新人奔布鲁格斯而来。
  今日就是他们参拜主城向主君宣誓的日子。
  “不知道这一次新来的骑士们都是怎样的人物。”艾格尼丝善意地打趣,“和你一样,我也兴奋得睡不着呢。”
  加布丽尔立刻晕生双颊,嗫嚅着否认:“不……”
  艾格尼丝和贴身侍女们相视而笑,而后吩咐乔安:“机会难得,把那个珠宝匣拿出来。”
  加布丽尔迷惑地看着端到她面前的天鹅绒盒子,似乎被盒盖开启一瞬间散逸的璀璨珠光迷花了眼,讷讷地发问:“这……您是什么意思?”
  “这都是上一任公爵夫人留下的东西,我不好乱动。但你与她是血亲,也到了可以保管东西的年纪,想怎么处置随你。”
  “我……我真的可以收下吗?这太贵重了……”加布丽尔不想将喜悦表现得太露骨,但笑意是掩不住的。珍珠、宝石与珊瑚于憧憬爱与美的青春少女,便如花蕾于蝴蝶。
  艾格尼丝走过去,从盒子里挑拣了一枚红宝石胸针,在加布丽尔颊侧比了比:“很合适你。我撑不起这种颜色。”
  加布丽尔犹豫片刻,接过胸针,在指间把玩片刻,郑重地将其别在衣襟上,侧身在梳妆镜里确认,瞪大了眼睛,为自己的美从心底感到惊喜:“谢谢您,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只是这么一件于艾格尼丝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加布丽尔与她之间的气氛顿时亲密许多。
  “都说了,不用和我那么客气。”艾格尼丝本能地感到好笑,便转头看向卧室的小窗外。初升的日头下,城堡中庭已经人来人往。每次有新人到谒,城中的气氛都不免早早变得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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