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全身僵硬,直愣愣看着她,仿佛她吐出的是陌生的北国语言。
艾格尼丝捂住嘴。但吐出的话语无法收回,她只能用谎言接替真心话,伤害对方的同时割伤自己。她深吸气,努力冷笑:“我和你原本就谈不上十分熟悉。你迷恋的并不是我,只是镜子里的幻象,清晨散去的梦,海浪带来的浮沫……只是那样的东西。只要取走身份带来的光环,你一定会失望。”
“您凭什么那么肯定?”菲利克斯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艾格尼丝答不上来。
菲利克斯再次露出令人心痛的微笑:“为什么您明知道不是那样,却还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您就这么厌恶我吗?”
“我--”
“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您说出这样的残忍的话,看上去却比我还要痛苦?”
艾格尼丝慌张地想要寻找可以确认自己表情的东西。菲利克斯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又前进半步,继续逼问她:“您又凭什么那么肯定自己不值得被爱?一定要有理由才能爱您吗?”
“爱”这个词眼令艾格尼丝浑身发颤。
她想抗议,指责菲利克斯明明答应搁置刚才的话题、却立刻食言。但这在禁忌边沿试探的话语又如此诱人,令她的心跳加速。她快速回想,而后感到不可思议:这竟然是第一次有人对她使用这个词语。
也就在同一刻,艾格尼丝意识到,她竟然对这简单的词眼渴望已久。
即便知道无法回应,她还是不由自主因为心愿成真而欢喜鼓舞。她知道这样的自己浅薄又卑鄙,但喜悦无法以冷冰冰的理性和道德判断抑制。动人的话语犹如甜蜜的毒药,入耳后随着胸口的悸动向全身扩散,令她唇舌麻痹,丧失命令对方闭嘴的力气。
菲利克斯的眉眼线条逐渐变得舒缓。他轻咳一声,狡猾又腼腆地转开视线,在艾格尼丝看来的时候,猛地再次调转回目光与她对视:“但是,如果您非要理由不可,我给您便是。”
艾格尼丝挣扎着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却在菲利克斯的注视中动弹不得。
宛如列举理所当然的事实,又像逐一介绍珍藏的宝物,他小心、温柔且坚定地说道:
“我爱您的沉着冷静、含而不露的聪慧和别扭的温柔,但我同样爱您的多疑、笨拙和天真。从发丝到对我视而不见的眼神,我可以一直举例,直到您厌烦。但我也必须承认,我唯一无法接受的是您过于稀薄的自信心,因为它阻碍您接受我爱您。”
第027章 III.
菲利克斯的话语于艾格尼丝, 是事到如今只会令人不知所措的奇迹。
喜悦的晕眩被苦涩撕扯,正如孤鸟掠过的影子割裂正午阳光照耀下的雪原。
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真诚的话语,无保留的爱,接受她一切的宽容--现在骤然由菲利克斯呈到面前, 艾格尼丝只觉得惘然。就好比在接受自己缺乏魔法天赋十多年后, 她突然获得了施法的能力;明知道应当为愿望得偿开怀地笑, 心底也确然生出喜悦, 她却因为无法更高兴一些而感到遗憾。
越热切的渴望越缺乏耐心, 对迟到不宽容。
思考的摆锤挣脱甘美的束缚,重新开始运作。
艾格尼丝不禁向自己发问,她如今是否依然需要这些东西?
诚实的答案为否。
如果人没有爱就无法呼吸、进食、行走、思考, 那么她早该在青草地下长眠。
一旦怀抱这样冷酷的念头,艾格尼丝就无法继续忍受菲利克斯的注视:面对他纯然的一片好意, 她竟然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我憎恶与怀疑的种子又一次悄然发芽, 刚才还令她颤抖的赞美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菲利克斯眼中的真的是她、而非经美化的理想吗?
他是否看得见她内心此刻赤|裸的猜忌?这才是她的本能。
如果连这点都看透,他为什么还能笑着说出那样的话?
他……说的真的是真心话吗?
“艾格尼丝女士, 请看着我。”
她一个激灵,懵懵地顺应菲利克斯的话语抬头看过去。
菲利克斯维持着与她的礼貌距离, 微笑着凝视她。他没有到过北国,眼睛却比寒凉夏日月下的湖面更澄澈, 每一缕光辉的皱褶都平静得惊心动魄。
于是转眼间, 她的所有猜疑和自责都被波光带走。她无法不相信他, 也无法不想去相信他。
艾格尼丝在理智也被冲走前捂住脸, 肩膀抖得厉害。
但是很快地,她再次与菲利克斯对视, 乘着疯狂的余韵一气吐出绝不该出口的话语:“很久以前,我读过一首叙事诗。故事中的骑士与淑女相约私奔, 但是淑女害怕失去优渥的生活、更不相信骑士会对她保持忠诚,于是她失约了。”
菲利克斯错愕地盯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开始复述诗歌。
“多年过后,淑女已经步入婚姻殿堂,而那位昔日的骑士却在这时忽然现身。他因为遭受淑女的族人惩罚,丧失了持剑战斗的能力。他回到淑女的身边,不为夺回旧爱,只为复仇。”艾格尼丝看着菲利克斯变幻的神色,知道她不必再说下去。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菲利克斯再次微笑起来,只是,这一次是看着曾经映出梦中光景的水晶球碎裂的痛楚笑容。
“我相信你,你刚才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对此我不抱怀疑。”
菲利克斯闻言不禁揪住了胸口的衣襟,等待她说出一个“但是”做转折。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告诉你所有内情。你的这份感情……也许只是某些人的手牌,你调查的每一步也很可能是遵循着他打出的拍子跳舞。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想必……他也不止一次鼓动你、帮助你接近我。这样下去,最先受害的会是你。”
“我不介意被牵扯进来。”菲利克斯喃喃。
“但我会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菲利克斯神情灰暗地看向旁侧的地面,冷不防问:“您所说的那首叙事诗的结局是什么?”
艾格尼丝一怔,随即柔声应答:“这是某个无名诗人的未完之作。”
“如果您是诗人,您想要书写怎样的结局?”
“这首叙事诗最合理的结局大约是个悲剧。只要能利用的都会利用,即便将周围的人还有自己卷进去也要让背叛自己的恋人后悔……最后一同毁灭。”
菲利克斯硬邦邦地回道:“这样的结局?!我不能接受。我不喜欢悲剧。”
他回头看向艾格尼丝,眼睛里的火苗再次燃烧起来:“由第三者……由故事中的配角介入,让骑士与淑女和解后各自获得新的爱情,这样的结局不好吗?”
“你忘了淑女已经有丈夫。”
菲利克斯惨然而笑:“即便如此,悲剧可以避免。只要骑士离开,不论他最后是否释怀……只要他离开,所有人都无须走向最坏的结局。”
艾格尼丝不答话。菲利克斯神情一凛,犹豫地抿紧嘴唇,最终以不可置信的口气追问:“还是说……淑女难以忘情,心甘情愿接受报复,想要与骑士一同毁灭?”
艾格尼丝哽了片刻,轻声说:“我不知道。”
她看着菲利克斯眼中的亮光一点点地黯淡,感觉自己缓慢扼杀了一颗愿意为她洒落光辉的星辰。暗星坠落的分量太沉,她快被压得喘不过气。可不仅如此,对这个向她毫无防备张开怀抱的青年,她必须亮出利刃,令他彻底对她绝望。她能想到的最伤人的话语在舌尖多停留一瞬间都是煎熬。于是,艾格尼丝的语声变得又低又快:
“如果当时是你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菲利克斯瞳仁收缩,仿佛迎面吃下沉重的剑击。他全身晃了晃,倒退一步,惨白着脸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我……请容我先告辞。”
艾格尼丝挤出一丝微笑,发不出声音。
好不容易向前迈出的第一步仿佛丧失了意义。她回到了熟悉的灰暗世界,感到身体中所有的勇气与生机都被平静的绝望榨取抽空。
她再次变得虚浮的神情刺痛了菲利克斯。他猛然重新拔步向前,拉住她的左手。
艾格尼丝想要挣脱,菲利克斯却握得更紧。他磕磕绊绊地组织语言:“我只是……刚才那些话让我不知所措……但我没有放弃。所以您也……请您千万不要放弃。”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艾格尼丝脑海中一片空白。
菲利克斯的神情再次骤变,他慌乱地松开手,想再次伸手又止住,笨拙地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打转:“请您别哭,我不想让您流泪,您别哭了--”
艾格尼丝怔然抬手,手背上水迹斑驳。
她为什么会哭?
不知道,完全不明白。就和她完全无法理解菲利克斯却依旧相信他一样。
艾格尼丝无法忍受在人前哭泣,立刻反手擦干眼泪,清清嗓子佯作无事发生:“我必须走了。”
菲利克斯没有挽留。
希尔达表现反常,一言不发地等待艾格尼丝走过去,而后扶着她离开花园。
目送艾格尼丝和希尔达远去后,菲利克斯烦闷地长声叹息,来回踱了几个来回之后,举双手将头发揉得一团糟。他脱力地在花架下落座,视线愣愣追着穿梭于草叶繁花间的蝴蝶,以至于没有发现天空中快速聚拢的铅灰色云朵。
科林西亚的初夏骤雨骤晴。石板小径上数个晕开的圆点迅速扩散为水泽,顷刻之间,雨落如带。等雨水从藤叶缝隙中灌下之时,周围已笼罩在初夏骤雨激起的蒙蒙水汽之中。菲利克斯飞快抹了把脸,向城堡中奔去。
一阵风吹斜雨幕,浇湿花园中仅余残垣的旧城遗迹。伊恩离开正对花园入口的空窗口,背靠粗粝的石墙,抬头长长呼了一口气。
他没有偷窥的癖好,却还是躲在老墙和它身披的藤蔓后,从头到尾看了一场好戏。
离得太远,他听不清花架下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但仅从动作神情也能猜到一二:
事情似乎正向着他期许的方向发展。
雨水自濡湿的额发末梢滴落,伊恩眨眼数次以免糊了视线,继续眯眼凝视降下大雨的这片天空。湿衣服裹住皮肤,一阵寒意窜过背脊,他却丝毫不想寻找别处避雨。
某个最寒冷的早春夜后,他已经丧失了对寒意的畏惧。
他甚至希望这场雨下得再大一些,将他心头的迷惘冲刷干净。
加布丽尔迟早会按捺不住想要向他寻求更多,伊恩对此早有准备。但她的催逼激起了不愉快的回忆,他不由自主说了些多余的话。加布丽尔哭着跑开之后,他转念又觉得挑拨她与艾格尼丝之间的关系不失为一步闲棋。也就在那时,他无意往花园入口那里看了一眼,正好瞧见加布丽尔将花束摔在艾格尼丝面前。
这般甚至称得上可爱的泄愤之举竟然令艾格尼丝神色大变。她面对他人的厌恶时竖起的带刺姿态是如此熟悉,仿佛诅咒事件暂时落幕以来她身上的变化不过是错觉。
伊恩不清楚是什么契机促使艾格尼丝开始改变。她不再对任何事都似乎毫无兴趣,她开始认真地凝视周围的人和物,不止一次露出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他猜想那与菲利克斯有关。之后发生的戏剧性一幕应证了他的揣测。
--事情正朝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这是他一手引导而成的事态。
伊恩想要如此相信。自花之庆典的舞会以来,他也确实不止一次倾囊相授,为菲利克斯指点迷津,精心扮演帮助痴情骑士攀上贵妇人高塔之窗的友人角色。菲利克斯是无辜的,但必须有人充当被卷进他仇恨的牺牲品。对此伊恩感到抱歉,然而,本就是菲利克斯主动向他求助,最后的恶果当然也要各自分担一半。
他希望艾格尼丝向菲利克斯打开心扉,好让他亲手推罪恶的恋人一起从塔顶坠落。他期待看到艾格尼丝众叛亲离、受人唾弃,而后终于露出懊悔的表情--时隔十年,第一次对没有选择他感到懊悔。
本该如此。
但当艾格尼丝与菲利克斯摆出那样可笑且徒劳的姿态,假装只是偶然在同一个地方休息;当两人长久地对视,根本不曾想过周围可能藏着窥视的双眼;当艾格尼丝因为菲利克斯的话语而深深动摇,卸下面具……
伊恩被自己撕扯着一分为二,一个继续充当冷酷的观众,另一个则心神不宁、无法忍受继续在原地多待一刻。但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奇妙心态,这两个伊恩最后都决定要留下,要看到最后。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艾格尼丝和菲利克斯的一举一动逐渐变得难以捉摸。他们看上去不像是一对幽会的情人,反而更像艾格尼丝在不断试图违心地推开菲利克斯。
伊恩不由自主为无法听清两人的对话焦躁起来。但是希尔达就在附近,靠得再近一些,他就可能被发现。
在复杂情绪交织混乱的漩涡中,伊恩反而开始冷静地质疑自己。
他在这里干什么?他都做了些什么?来到布鲁格斯已然三个月有余,他竟然没能对艾格尼丝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甚至没想过艾格尼丝如果因诅咒而死他该怎么办。随性而为是他的第二天性,但随意到这个地步,实在难称得上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