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身侧是红堡中德高望重的大学士,但这位老者似乎对宴会毫无兴趣,一直在喃喃自语地背诵冷僻的修辞演说段落。而除了最初的寒暄之外,其余宾客几乎当公爵夫人完全不存在。
兴许是旅途劳累,艾格尼丝比往常欠缺耐性,有几次差点打断大学士的絮语,替他把后文背下去。
苏珊娜显然对这样的气氛习以为常。不知是否是鲁伯特在座的原因,她没有使用言语调动他人的情绪。
“小王子呢?”另一边,理查轻声询问。
长桌上愉快的低声交谈立刻止歇。
做客的公爵再次问了个令人难堪的问题。
凯瑟琳轻咳一声,意味深长地向苏珊娜看去:“这要问王后。”
“奥古斯特还小,很少参加这样要持续到深夜的宴会。但明天他肯定乐意来向您问好,理查大人。”
理查颔首,还算熟练地将话题转向别处。
艾格尼丝和苏珊娜对视一眼。王后只是一笑。那笑容中没有任何深意。
桌首的话题却又转向了国王奥古斯特。这次是王太后自己起头:“奥古斯特几乎不怎么参加这种活动,或者说,王后在场的活动,他好像都不怎么参加。”
这话辛辣得连大学士都停止了念诵。
苏珊娜却只是莞尔一笑。
在她说什么之前,厅门忽然被粗鲁地砰地推开。一个与王太后面貌肖似的男人快步走进来,突兀地停住,冷冷扫视在场主宾一周,自顾自往长桌尾端的高背椅子里一瘫,十足倦怠地问道:
“我累了,让我在这里吃点东西总没问题吧?”
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地看了这个男人良久。
凯瑟琳和几位议政大臣的脸上现出羞耻和得意混杂的微妙神色。王太后抬起下巴,被这意外变故打乱的节奏回到正轨。她以溺爱的口气含笑说:
“当然没问题,我亲爱的孩子。”
第065章 V.
国王奥古斯特的突然到来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理查显然为是否要起身行礼致意犹豫不决。王太后立刻和蔼地向儿子介绍:“这就是我此前和你说过的客人, 科林西亚公爵理查。”
“陛下,虽然此前一直听王太后陛下提起您,和您还是第一次见面。”
奥古斯特专心地喝着鱼汤,过了半晌才抬眸往桌首的方向扫了一眼, 兴致怏怏地颔首算是问好。
“陛下, 今天打猎收获颇丰吧?”坐在艾格尼丝斜对面的一位大臣再次隔着长长的空桌子向国王搭话。
“就那样吧, ”奥古斯特耸肩, 同时随手将没喝完的汤碗往旁一推, 言行全无仪态可言,“你们继续叽叽喳喳聊你们那些废话就好,不用管我。”
王太后歉然向理查笑了笑, 大神官鲁伯特适时加入,重新拾起与理查关于圣地圣物的讨论。渐渐地,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从国王陛下的身上移开, 重新回到王太后身边愉快的谈话之中。
这样的事绝不是第一次发生。
艾格尼丝不禁仔细打量这位梅兹王国名义上的君主。
奥古斯特确实举止粗鲁,似乎真的只打算借个地方进餐。他风卷残云地快速吃完, 便将双腿往桌子上一架,百无聊赖地看着昏暗的天顶, 即便有人试图搭腔也只冷淡地封死话头,如果对方试图换个话题继续, 奥古斯特会直接恶狠狠地瞪过去。
这般酒馆醉汉似的粗野举止与他的外貌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一旦坐下来, 奥古斯特就没有刚才踢开们的时候看起来那般伟岸。他消瘦内凹的双颊暴露了曾经久病的事实, 用餐的速度之快一方面也要归咎于他比老迈的大学士更小的食量。最令艾格尼丝在意的却是一个细节:当老管家模样的侍官前来收走奥古斯特面前的餐具时, 老者因为昏暗的光线踩到了国王的斗篷,脚下略微踉跄。奥古斯特立刻坐正, 伸手扶了他一把,抬头看向鬓发斑白的老人, 轻声说了些什么。
那一刻,奥古斯特自出现一直紧紧揪起的眉眼舒展了,神情无比温和。
随即,奥古斯特察觉了艾格尼丝的注视。虽然称不上即刻变脸,但他身周的气氛再次变得冷淡下来。他刻意回避往艾格尼丝的方向看,再次肩膀一垮瘫在椅子上看天。
与其说是回避看艾格尼丝,不如说回避看向艾格尼丝身边的苏珊娜。
艾格尼丝侧首看向姐姐。苏珊娜依然坐得笔挺,面带合宜的微笑注视着面前的酒杯。
同一桌上有两对对彼此视若无睹的夫妻。即便是苏珊娜,也无法让她的丈夫爱她吗?
“王后,跟随你妹妹的一名骑士刚刚出城了,虽然我们不好阻拦,但听说老夫人的确身体不太好。怎么?难道白鹰城还有什么变故?”桌首的话题再次被王太后引领着一拐,落到了苏珊娜面前。
“希尔达·列文斯顿卿原本就是在亚伦派到艾格尼丝身边保护她的,”苏珊娜噙笑看向凯瑟琳和理查,“既然诅咒事件的真相已经查明,她自然没有必要再逗留。况且,艾格尼丝在红堡不会有任何危险,也用不上护卫。”
“不会是那个骑士掌握了什么对你妹妹不利的证据,因此急于让她在神殿传唤作证前脱身吧?”
苏珊娜看向艾格尼丝:“我不觉得艾格尼丝有什么需要证人作证的罪行。”
王太后轻轻搁下酒杯:“是吗?我倒是听说了不少公爵夫人和理查麾下骑士有染的传闻。”
理查显然不希望这个令他脸上无光的话题继续:“殿下……”
凯瑟琳却对公爵的抗议声置若罔闻:“固然如鲁伯特大人所言,婚姻神圣不可随意撤销。但如果伴侣确实不忠,我认为仅仅离婚还不够。”
苏珊娜在桌下握住了艾格尼丝的手,盯着她低语:“不要理会。”
“我和您意见相同,王太后殿下。”艾格尼丝骤然出声。
所有人都立刻噤声。
苏珊娜加大了抓住她手的力道。
艾格尼丝轻轻摇头,继续说下去:“试图违反婚约立私生子为继承人、擅自扣留妻子应当自由处理的嫁妆、试图对妻子施加暴力、甚至还与情人一同谋划杀害妻子……”
她停顿片刻,看进凯瑟琳略微上挑的眼睛里。
有谁不安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艾格尼丝忽然洒然偏了偏头,以就事论事的姿态反问:“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例子,仅仅离婚分割财产和权益,想必谁都不会认为这是公平的吧?”
理查嚯地起身,桌布带倒了酒壶。
凯瑟琳面色阴沉。
艾格尼丝在桌子下甩开苏珊娜的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地,恭恭敬敬又带着适度的好奇心,向王太后发问:“说起来,理查的前一任妻子是您的族亲吧?理查和乔安都从来不愿意详细和我说,但那位女士是什么样的人?”
长桌上的气氛凝滞了。
艾格尼丝似乎也有些意外。
凯瑟琳冰冷道:“克里斯汀是位谦卑、虔诚又善良的高贵之人。和你完全不一样。”
桌子中央已经被倾覆的美酒染成紫红色。
理查将餐巾往地上一掷,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你身上还挂着科林西亚的名头,不要给拉缪一族丢脸。”
公爵盛怒的样子让艾格尼丝感到一丝快慰和好笑,但同时,一股埋藏许久的怒火也随之被勾出了明焰。她恨透了他明明更理亏、却仿佛在迁就她无理取闹的态度。
希尔达说得没错,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只知道此刻她想在众人面前,将理查的斯文面皮撕碎。
艾格尼丝嚯地起身的同时,余光瞥见苏珊娜也动了起来。
但就在那一刻,长桌尽头传来一声嗤笑:
“无聊透顶。”
奥古斯特踢开椅子起身,将杯中残酒饮尽,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搁,头也懒得回,再次摔门而出。
大门阖上的巨响震得人心头一跳,也给剑拔弩张的气氛草草收尾。
凯瑟琳当先扬长而去,理查紧随其后。其余列席的大臣也交换着眼色先后离开。苏珊娜表现得还算平静:“我们也走吧,艾格尼丝。”
怒火消退,艾格尼丝感觉有些晕眩,不言不语地跟随苏珊娜回到侧殿的住处。
“简,我和艾格尼丝有话要说。”
“遵命。”
苏珊娜回头看了一眼依然站立不动的其余侍者们,加深笑容吩咐:“你们也很累了,先去休息吧。”
女官和侍女们有如人偶一般,鱼贯而出。
“那么,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下意识垂眸。
“你也应该发现了,我的处境艰难,而你刚才的表现会让我之后更加难办。”苏珊娜的口气温和,仿佛并不在斥责妹妹。
“我……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谁都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
艾格尼丝深吸气,感到怒火又在灰烬深处忽明忽暗地窜动:“苏珊娜,对不起。但我……我没法就那么坐着沉默。”
苏珊娜沉默半晌,言辞中漏出锋芒:“我以为沉默是你的拿手好戏。”
“那么多年,我也并不是因为想要沉默才沉默的!”艾格尼丝惊异于自己竟然轻而易举地被长姐的话语刺痛。她掩唇,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更多的真心话泄露出去。
苏珊娜对她孩子气的辩解感到无可奈何,抬眉追问:“那么你想要怎么办?”
艾格尼丝不禁攥紧了衣袖:“我……想让理查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只要你和他的官司结束,这迟早会成为现实。我说的是之后的事。”
艾格尼丝不明白为何对话走向会偏离今晚的事件。她迷惑地看向苏珊娜,试图从姐姐的表情中获得更多线索。
苏珊娜露出几近炫目的迷人微笑:“你的人生并不在与理查切断婚姻关系之后就结束了。那之后你想要怎么办?回到白鹰城消磨一生?听任亚伦之后可能的安排,再嫁给海克瑟莱一族需要的盟友?又或者是别的选项?”
未来是个艾格尼丝几乎没有想过的问题。
她被难倒了。
苏珊娜以难解的表情端详了艾格尼丝片刻,低语:“你就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况且即便我有,那又怎么样?”
苏珊娜即答:“那当然是拼尽全力去做想做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能那么做。”
“在尝试之前就这么断言,你不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吗?”
艾格尼丝轻轻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心平气和地答道:“苏珊娜,我和你不一样。”
苏珊娜抱臂,下巴一收,显得有些不悦:“虽然我们并非同母所出,但我并不觉得我们有多不一样。”在艾格尼丝反驳之前,她莞尔:“看来那么多年过去,你还对自己没有魔法天赋这件事耿耿于怀。”熟此
长姐这充满嘲弄和怜悯的微笑令艾格尼丝有那么片刻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突兀地转过身走到小窗前,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希望借此冷静沸腾的思绪,但她只觉得很冷,而滚过舌面的每个词语都那么滚烫:“苏珊娜,你和我不一样,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仅仅是拥有那样受三女神垂怜的皮囊……就可以让许多事变得容易许多。我并没有为此责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但你根本没有必要否认这点。应该没有人不会嫉妒你的外貌,但那也仅仅是普通的嫉妒而已。我更不喜欢的是被你这么居高临下地怜悯。”
苏珊娜没有应答。
明明夜色已深,艾格尼丝却感到出奇地清醒:“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事。但说出来也无妨。我有过想做的事,但我根本做不到,此生都不可能将曾经想做的事付诸实践。其实也无所谓了,那也不过是我曾经以为可以做到,所以才想去做的事。因此,我只做你们,父亲、母亲、亚伦……所有人希望的事。说实话那更轻松。而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突然要我想出一件我想做的事,还因为我想不出来而苛责我--”
顿了顿,艾格尼丝双手撑着窗台,深深地佝偻下去:“苏珊娜,不讲道理也要有个限度。”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