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统御整个阿雷西亚神职者的梅兹大圣堂便成了双方平静对峙的风暴眼。
奥古斯特与苏珊娜的婚姻也被视作对革新派的妥协。但如果国王表现出偏袒王后的意图,难保王庭和神殿中的蓝血人士会不会出手。
但他无法客客气气地与妻子相敬如冰,和苏珊娜当母亲乐见的仪式化夫妻。只要他看向苏珊娜,一股凶恶的感情便像要将他掀翻。所以他学会了对苏珊娜视而不见。
可他的耳朵、他的鼻子、甚至是他的后背都同时学会了如何在人群中立刻认出她。有时候,只是站在同一阵风能吹到的地方,奥古斯特就感到幸福得可悲可鄙。而当国王和王后不得共同现身,履行诸如观看节日仪仗队的义务时,那对奥古斯特而言都是严苛的试炼。可当试炼结束,他竟然又想再次踏入火焰。
奥古斯特无从揣测苏珊娜对他究竟怀抱怎样的心绪。
他想,他之所以不敢正眼看向她,也是因为害怕从她的眼中阅读出恨意。
世上不存在不求回报的爱。即便奥古斯特知道自己爱得卑鄙、缺乏担当,却依旧不想正视苏珊娜对他可能的怨恨。
可他与苏珊娜竟然还是有一个孩子。
是啊,还有小奥古斯特。奥古斯特想要让他露出笑容,却又害怕让孩子成为又一个幸福而无知的傻瓜。他便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与苏珊娜几乎如出一辙的美丽眼睛学会察言观色,而非整日荡漾在鲜花、绘本和布偶之中。而每次短暂地与小奥古斯特独处,奥古斯特都会被孩子小心翼翼的探究态度刺痛。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抚摸男孩柔软的头发。而为了保护小奥古斯特,他今晚再一次地伤害了他。
“我就是这么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所以我不责怪您的姐姐不爱我,哪怕她真的心另有所属,我……也无法怨恨她。这都是我的错。”奥古斯特收声。艾格尼丝无端觉得,此刻在屏风的另一头,那个消瘦而古怪的男人正在捂脸无声哭泣。
“暗中我也一直在做准备,曾经也有过机会,但我永远觉得准备不够充分,如果走漏风声,如果母亲知道了,如果……一想到失败会带来怎样的恶果,我就无法下定决心行动。而我也并不想真的伤害母亲。可只是那样,我是绝不可能向您的姐姐献上胜利的。如您所见,我相当天真且优柔寡断。”
“可是刚才……刚才我和她对视了。是我看见了我太想看见的东西吗?我--”
奥古斯特再次停顿,整理他乱成一团的思绪和情感。再次出声时,他已经全无犹疑:“您并没有理由插手,这会给您带来同样的危险。但我太需要一个转移所有人注意力的契机了。今天的供词只是个开头,但还不够,所以我祈求您祝我好运。我请求您帮助我,帮助我们……我无法承诺给您的回报,但我会尽我所能。”
艾格尼丝长久地沉默,而后她低低说:“我同样无法保证任何事。”
“这就够了。请您小心,据我所知……监视您的不止一方。”
艾格尼丝起身,看向小圣堂入口的方向。尤丽佳站在那里。艾格尼丝颔首示意她快要离开了,俯身点燃又一枚掺有没药的蜡烛,闭眼祈祷片刻,在离去前抛出最后一问:
“您想要的是什么?”
奥古斯特即答:“和她相视而笑。”
“和您相视而笑,他是这么回答的。”
夜向更深处坠落后,在红堡另一头,伊恩这么禀告。
苏珊娜面向上锁的小窗,半晌才回身,神情半明半昧,像在微笑,眼中像有水光又像是被飘浮在空中的精灵灯火点亮:
“我知道。”
第071章 VI.
伊恩被苏珊娜的应答所震慑, 久久没有开口。
他的神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随即,他的唇线紧紧绷起,同时毫不避讳地盯着苏珊娜,宛如面对完全陌生、无可理喻的庞然大物, 除了默然瞪视以外, 忘了其余的动作。
“辛苦了, ”苏珊娜首先恢复平静, 快步走到房间另一头, “之后你不必再来向我报告状况了。今晚是骚动伊始,守在外面的人手必然有些混乱,但之后对我的监视和看护定然越来越严密。”
伊恩慢了半拍, 才应答:“那么之后您想要我怎么办?”
“随你,换而言之, 你自由了。”
伊恩哑口无言。
“你不用把怀疑之色表现得那么露骨。我没有准备针对你的后手, 因为没有必要。实话说,之后我应该没有再继续应付你的心思和精力, 而你也不足以撼动当下的局面。”苏珊娜似乎已经完全恢复常态,言辞一针见血, “不过我也不会忘了感谢你。那枚戒指就当做你发现菲奥娜和公爵夫人之间关联的酬劳了。”
伊恩举起右手,看向戴在食指上的一枚金色素面戒指。它看上去平平无奇, 却能够令伊恩在红堡中出入自如, 宛如透明人。这戒指并非真正能令拥有者隐形的顶级宝物, 原理却十分相近:只要戴着它, 周围人就会对伊恩视而不见。
“不过,我奉劝你不要试图戴着这戒指硬闯红堡和神殿的重地, 比如其他贵人的住处……简单的魔法阵就可以破解这枚戒指的效果,”苏珊娜向放置在房中的一块水晶摆设看去, “比如这个。”
“我对您感激不尽,当然也不会试图去刺杀任何人。那对我最没有好处。”伊恩逐渐找回自己的步调,含笑回应。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片刻失神,几乎立刻以发问掩饰过去:“但这种摆件只能防住简单的魔法,却无法挡住强行闯入的士兵吧?”
“你在为我的安全担心吗,小子?”苏珊娜愉快地轻笑起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想卖您和海克瑟莱一族一个人情。”
“我心领了,但是不需要。”
也许有赖伊恩刚才带来的消息,今晚苏珊娜似乎比往常要好相处,他便追问:“因为会有来自白鹰城的援军吗?”
苏珊娜抬眉,干脆地否定:“不。在必要的时候,我的孪生弟弟是个能狠心顾全大局的人。换而言之,对我和其他亲族来说,他有时可以变得非常冷酷。如今的状况下,我被王太后迫害致死是对海克瑟莱一族最有益的结局。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科林西亚和王国决裂,不必碍手碍脚。但如果我挺过这一关,亚伦也不会吝啬援手。这点我和他都很清楚。毕竟我们是亲姐弟。”
伊恩摇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您也十分可怖。”
苏珊娜轻声重复:“可怖……吗?”她哂然,忽然走到伊恩面前,直视他的眼睛,戏弄似地缓慢眨动双眼,声调也刻意压低拉长,“会用这个词形容我的人,还真是不多。小子,我对你而言就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吗?”
伊恩呼吸乱了一拍。而后他连退三步,难得完全收敛起防备的笑面:“请您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现在也不是能开玩笑的时刻吧?”
苏珊娜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伊恩的反应,转而勾唇:“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和人开玩笑打发时间了。我已经布下我所能布下的所有伏线,至于结局的纺锤是否会落到我祈愿的方向,我将这个决定交给斯库尔德。”
“没想到您竟然是斯库尔德的忠实信徒。”
“那么你呢?你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企图反抗命运安排的英雄角色。”
伊恩别开脸:“我哪种都不是。”
“和艾格尼丝一样。”
伊恩没说话。他感到被冒犯,罕见地露出了阴沉的神情,紧抿着唇拒绝应答。
苏珊娜见状嗤笑出声,却没有放过他,继续嘲弄地以言语进逼:“说到艾格尼丝,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这里,这也意味着对有人而言--比如理查,是趁机加害她的好机会。不过正如我此前所言,我不会再要求你暗中保护她。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伊恩眯了眯眼睛,深翠泓光随之一转,却连波光都异常冷淡:“您完全不必这样煽动我。”
“伊恩·柯蒂斯,你的态度言行真令人费解,不知道该说是天真还是狡猾。你究竟想要从尼丝那里得到什么?如果你只想要报复她、折磨她,那么我告诉你,你只需要一走了之。”
伊恩面无表情,拒绝应答。
但苏珊娜自顾自说下去:“我已经告诉艾格尼丝你被艾奥教团袭击的事。只要你离开梅兹,再次跑到诸如圣地之类的地方去,那么对她来说,你就会永远是生死不明、虽然消失但一直存在的亡灵。但看起来你并不打算那么做。毕竟同样的事你十年前已经做过一次,却费尽心思再次出现在艾格尼丝面前。”
伊恩感到自己已然在节节败退:“陛下,您居然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试图分析的我意图才更教人费解。”
苏珊娜无言凝视他。
伊恩的背脊上窜过一阵寒意。在白鹰城时,他就觉得海克瑟莱一族许多人拥有的淡蓝色瞳仁有时十分恐怖。那颜色太淡,像冰、像水晶、也像无垢的雪后晴空,因而有种非人的冷酷,只会映出观者自身避不可及的倒影。
只需要再多一句简单的问话,伊恩就不得不直视内心的洞孔,与其中的答案面对面。
他情不自禁颤栗起来,在大难临头似的恐惧重压下,内心某处却反而松了一口气。
也许他等待某个人逼他低头、逼他看向皮肤背侧隐匿的鼓动、逼他坦率地撕下名为自尊的幕布已经很久。这一刻终于即将到来之时,他反而分外平静。
然而,苏珊娜在给出最后一击前停住,冷然道:“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伊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珊娜高傲地抬起下巴,再次流露出鄙夷的神气:“答案要自己去想。”
伊恩像突然被从高空抛回地面,屏息凝气地等了片刻,才无措地松弛下来。他感到头轻飘飘的,源头不知是托着他起飞的侥幸,还是将他内心的洞孔钻得更深的失落。
“那么,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他这么说着,不禁拢紧了斗篷前襟。
“这要取决于是什么样的问题。”
“如果您一直知道国王陛下对您的心意,甚至大致揣测出了内情,那么您为什么要佯装不知?”
苏珊娜微笑着将一缕金色卷发别到耳后,顺势略微垂头,神情再次变得柔和。她转而侧眸看向伊恩,带着一点几近怜爱的嘲讽:“那样的话,即便时机尚未成熟,他也会觉得自己不得不行动起来。所谓男人的自尊,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伊恩总觉得这话并不只在说奥古斯特。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我受教了。那么……容我告辞。”
苏珊娜以微妙的神情欣赏着他的狼狈模样,淡淡说:“那么,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还能活着见面。”
伊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重重看守之下的王后住处的。
他在深夜的红堡中游荡了一阵,猛地被跟在身后的足音惊醒,骇然停步,而后发现那是自己的脚步声。
“呼……”伊恩往转角的阴影中一靠,顺着墙坐倒在地,单手撑住额角,试图调匀呼吸平复心绪。但堵在胸口的那团火只烧得更旺,他不由自主向内蜷缩,想要用身体压灭它,却反而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
苏珊娜又诱导他了吗?
不,没有。在向苏珊娜禀报在小圣堂的见闻之前,他就已经心烦意乱。
然而奥古斯特的那番自白,还有苏珊娜那抹举重若轻的微笑确确实实地刺痛了伊恩。她对奥古斯特的心意早已知晓、却决意佯作不知,那是何等的决然和柔情!
是嫉妒,是妒忌,却也两者皆非。
伊恩不明白为何苏珊娜会对奥古斯特钟情。那样理所当然地俯视他人、来自雪之国的王后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伊恩并非无法理解奥古斯特,不如说,正因为他能够对奥古斯特的处境共情,才愈发恼火。为什么国王等同无能的隐忍竟可以被视作美谈?就因为他是国王,所以只要有苦衷,他就可以得到原谅还有更多?
这并不是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拥有的美好事物而生出的丑恶感情。至少那样更纯粹。寄宿在他人掌心的星辰炫目得令人几欲落泪,但那不属于他,只会照出他足下的泥沼有多寂寥。与他无关的动人故事是传奇,遥远,触不可及。伊恩甚至无法妄想取而代之,哪怕是想象,他都无法将自己与传奇中的主人公摆在相同位置。那愿望比镜中的身影、溪水中的月光还要虚幻。
他还不至于看不明白,奥古斯特与苏珊娜拥有某样决定性的东西:
哪怕不交换只言片语,即便心意未通,他们依然对彼此绝对信任。
而揪住他胸口、令他方寸大乱的,是艾格尼丝对同一个俗套故事的反应。
伊恩起身,扶着墙面漫无目的地前行。他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割伤,从疼痛中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这场突如其来的情感暴风的源头。
公爵夫妇抵达红堡的时候,伊恩在场。他戴着那枚戒指,混在迎接的人群中。艾格尼丝从马车中钻出来。那一瞬间,伊恩几乎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当然没有,她从他面前一无所觉地走过去。艾格尼丝身裹厚厚冬装的样子与记忆中的样貌重叠,但她又确实判若两人。数月不见,她消瘦不少,却不憔悴,打量新环境时,眼睛里含着在追索着什么的异样神采。
伊恩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艾格尼丝的最大改变在于她审视身周世界的神态。她以前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眼里不仅有此刻,更有浮在此时此刻之上的层层回忆。那不论何时何地,都懒洋洋的抽离姿态是她的迷人之处。但现在,艾格尼丝不再凝望他人脸庞后的虚空,而是好好地审视面前的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