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与你无关。”让反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将沾湿的额发往后随意地一捋。雅各布见到他这个小动作不禁想,这个男人一定非常受女性欢迎。
“盯着我干什么?”
雅各布肩膀一缩:“呃……”
让以为他还在对戒指的来历耿耿于怀,便多解释了一句:“我想回到一个人身边,这个戒指是必要的。”
口气虽然依旧很敷衍,但让的表情有一瞬变得柔和。
雅克布感觉自己明白了。让所说的肯定是个女人。
“那不就是定情信物么……”
让索性不争辩了,似乎懒得和他计较:“随便你说。”
雅各布点了点头,感到自己终于多理解对方了一点点:“所以你才那么想活下去。”
“算是吧。”
“你一定很爱她。”
让闻言一怔。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第101章 I.
重整旗鼓之后, 雅各布与让重新启程。
“顺着溪流走总能到有人的地方。”雅各布乐观道。
“但也可能一头撞进敌军的营地。”
雅各布再次无语凝噎。他没法分辨这是性质恶劣的玩笑,还是真心实意的悲观警戒。
让忽然驻足躲到一棵大树后,抬手示意雅各布也找个地方藏身。
果然,后面传来脚步声和人声。
雅各布顿时精神紧绷, 贴在树后不敢动弹。
事与愿违, 对方正往他们的方向笔直前进。
“地上有马蹄印?还有脚印, 什么人?!出来!”
雅各布咽了口唾沫。
让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非常爽快地从树后现身, 举起双手:“我与同伴只是从战场逃得性命的可怜人,没有歹意。”
雅各布略微探头张望。
对面也是两个人,身上的盔甲七零八落。但从胸甲上的纹饰、还有披风的颜色不难辨认, 是叛军一方。长长舒了口气,雅各布也站出来, 举起有同样图样的盾牌, 大声说:“是自己人!”
让侧眸看了他一眼,似乎为他的行为恼火。雅各布缩了缩脖子。
“报上你们的姓名!”
“雅各布·马蒂奥。”
“让·柯蒂斯。”
对面却没有因此松懈警惕。其中个头矮一些的男人摸着络腮胡子盯着让看了一会儿, 忽然拔剑出鞘。
雅各布吓了一跳,立刻跳过去举盾夹在中间:“你干什么?”
“他不是让·柯蒂斯。我和让在每三年一次的郡国集会上见过, 没有那么年轻。”
雅各布眨了眨眼睛,呆呆回头求证。
黑发男子轻轻叹了口气:“让是我的长兄, 我是他的弟弟伊恩。这次我代替他响应征召, 就用了他的名字。”
络腮胡没有放下剑:“让的确有个弟弟, 但已经下落不明很多年。”
“我此前在圣地, 不久前才回来,拜访让的时候, 我听说他在为武役发愁,就应承下来代替他。毕竟他还有三个孩子, 邻居又都不怎么安生。你已经有一阵没见过他了吧?”
“有什么能证明你不在撒谎?”
伊恩又叹息:“我为什么要撒谎?”
“北军攻不下河谷,我们本来该去增援,但半路忽然被截,肯定出了奸细。看你们这样根本就没上战场,而是直接逃了出来,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就是叛徒。”高个男子看打扮有一定的品阶,因此对事态甚是了解。
雅各布闻言不禁颤抖了一下,无助地看向让,不,应该说是伊恩。
这个男人神秘的行事作风仔细想来的确可疑。雅各布因为他多次出手相助,才对他没有起过一丝疑心。但雅各布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竟然是叛徒,眼巴巴地等着伊恩辩解。
没想到伊恩一耸肩:“你们怀疑得很有道理,我确实没法证明自己就是伊恩·柯蒂斯,也没法证明自己不是奸细--如果真的有奸细的话。至于这小家伙,是我顺手救的,你们不用怀疑他。”
高个子男人颔首:“我对这孩子有印象。”
络腮胡子怒喝:“小鬼,让开!”
“他--他救了我一命!肯定不是坏人!”雅各布一想到他把佩剑也丢了,腿脚就有点发软,但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信不信我把你也宰了!”
高个子的男人一抬手:“算了,在确认身份前就动手也无用,不如把他绑回去好好审问。”
伊恩依旧不见惧色,非常配合地将手背到身后:“悉听尊便。”
络腮胡冷哼:“不用装模作样,把锁子甲脱下,佩剑也交出来。如果你敢跑--”
伊恩不仅照做,甚至主动把坐骑缰绳递过去:“我不会逃跑的。我也想尽快和本军汇合,证明清白。”
高个男人便上马走在最前面,络腮胡跟在伊恩身后,雅各布无措地揣度了一下情势,隔一步走在伊恩身侧。
四人无言前行了一会儿,雅各布壮着胆子问:“二位……还没报上姓名。”
络腮胡男人吐了口痰:“叫我霍恩就行。”
马上的高个男人没有回头:“提伯特·阿兰。”
雅各布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又觉得高个子确实面熟,似乎是子爵身边的副指挥官之类的大人物,他不禁缩着肩膀点了点头。
“提伯特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雅各布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打破沉默。
“我身上有联络用的魔法道具,大致知道和本军汇合的方位。”
雅各布就不敢再问了。他看了伊恩一眼,对方神态自若。
天色逐渐变暗,霍恩提议:“要尽快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
提伯特颔首:“我们已经沿着这条溪流往下游走了挺久,树林也开始变得稀疏,前面应该有可以落脚的平原。”
果不其然,密林逐渐散去,在日落前四人便走入了一座山谷之中,远远地可以看到远处的村落与神殿。
“没法判断前面的村落究竟属于哪一方,还是不要贸然进村为好。”伊恩突然说道。
络腮胡踢了他一脚:“没让你说话!”
提伯特认真思索片刻,环视近旁的田野与山林,缓缓颔首:“确实。现在不少农户一见到贵族便十分凶横,前面有座猎人的空屋,现在已经过了狩猎的季节,应该能平安度过一晚。”
位高权重者发话,霍恩便只好附和:“那就这样吧。”
四人靠近那座猎人木屋,雅各布被霍恩往前一推,只好去探门。
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这些柴火还能用。霍恩,麻烦你和雅各布去找点吃的。我有剑,不会有事。”
“是。”
雅各布有点不放心,但还是被霍恩拽走了。没有弓箭,要捉猎物也不容易,只能回到水边捕鱼。雅各布从小在乡间野惯了,找了一处合适的水滩,没一会儿就抓到了两条大鱼。霍恩啧啧称奇,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
晚饭当然就是烤鱼。捉来的鱼泰半进了提伯特和霍恩的肚子,雅各布分到一小条,给伊恩的就几乎不剩什么了。雅各布心怀不忍,悄悄藏了半条鱼。伊恩笑了笑:“你吃吧。我饿不死。”
这话霍恩不爱听。他当即从自己面前两指拈出一条鱼,恶狠狠扔到伊恩面前。
伊恩回了个微笑:“谢谢。”
霍恩又翻白眼。
雅各布就暗暗想,虽然看着凶狠可怕,其实霍恩也不是坏人。
夜色降临,霍恩与提伯特轮流守夜,雅各布一整天又累又吓,只是躺在扑了薄薄一层干草的地上,就立刻昏睡了过去。
雅各布再次醒来时依旧是黑夜,屋中的火堆闪闪烁烁。他翻了个身,看到霍恩正靠在门边打瞌睡,下巴朝下一点一点。提伯特睡在地上,紧紧抓着手里的剑。再一转头,雅各布发现伊恩还醒着,正靠在小屋的墙边望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么出神。
劫后余生的庆幸忽然涌了上来,雅各布睡意全无,便坐起来,往伊恩的方向挪了一点。
对方看过来,无言地抬了抬眉毛。
“你在想什么?”
伊恩的态度一如既往冷淡:“和你没关系。”
雅各布没好气地说:“你这么遮遮掩掩真的很可疑。你真的是奸细吗?”
对方似笑非笑地睨过来:“没有间谍会承认自己是间谍的。”
雅各布往后一倒,重新仰躺下去:“那你随便说点什么好了,我睡不着,你说你之前在圣地?那也是真的?”
伊恩叹了口气:“我不是哄孩子的,要睡前故事和你奶妈要去。”
“我有个堂兄就去了圣地,然后就没消息了。所以那是怎么样的地方?”
这一次,伊恩没有敷衍。他沉默片刻,缓声说:“比今天你所经历的还要残酷数倍,不,百倍也不为过。至少这里还有水源,也不愁找不到吃的。”他又笑:“今天这样你就吓得不会动弹,我要真的说圣地的见闻,你更加睡不着了。”
雅各布感到自己被看轻了,想要反驳,又咬住嘴唇。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勇士,至今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晃荡过来。母亲时常担心他心不在焉地就突然死了,连怎么死都不清楚。这么说来,他现在还在呼吸也确实是个奇迹。露出苦笑,雅各布压低声音:“那你说说你的爱人,她是什么样的?”
伊恩横他一眼,显然不打算回答。
“也许我明天就要死了,我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呢,我来的地方都是些傻姑娘,我才看不上。至少让我听听过来人的经验吧?”雅各布翻身面朝他,“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金色。”
雅各布也没想到伊恩会回答,愣了一下才说:“和那个戒指一样?”
火光摇曳,伊恩似乎笑了,又似乎只是光影营造出的错觉。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像在描绘某个梦境里见到的景致:“比黄金还要灿烂。”
雅各布禁不住想吹口哨,但又怕惊醒霍恩,便压着嗓门轻咳了一声。
“眼睛呢?是什么颜色?” 姝茨
“蓝色。”
“大海那种蓝?”
“不,更浅,”伊恩顿了顿,显然在回想那双眼睛,“更像冬日阴天的湖面,也像雨后的月光,带一点灰色。”
雅各布眨了眨眼,很难想象那究竟是什么颜色:“你还是个诗人啊。”
伊恩笑了:“说什么呢。”
“那她是高是矮,是丰满那种还是苗条那种?”
“我为什么要说那么详细?供你意淫?”
雅各布一噎。
伊恩视线拉远,又陷入了深思。雅各布猜想他正在内心描摹意中人的模样。表现得再泰然自若,在这样的时刻,他大约也需要回忆起她的脸庞。
“你果然很爱她。”雅各布不禁说道。
“是么?”对方居然反问。
雅各布回忆着听过的罗曼剧情,有些好奇,又十分笨拙地问:“你愿不愿意为她去死?”
这似乎是歌谣中的骑士能为恋人奉上的最高尚的爱了。
“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让雅各布惊讶不已。
“可能我已经为她死过好几次了,但每次都活了下来。”
雅各布直愣愣地瞪着伊恩,一脸困惑。
“就是……你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的意思?”
伊恩的笑容十分苦涩:“这么理解也行。”
雅各布感觉眼前这个黑发骑士的形象与罗曼的男主角重合了。为了救回心爱的王后,高洁的骑士愿意舍弃尊严跳上矮人的小车,* 伊恩大概也一样。他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当逃兵,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缘由?
“那她一定也很爱你。”
伊恩再次露出惊讶的神情。
雅各布意外地问:“不是这样吗?还是说……”
求而不得、没有回报的恋情当然也是存在的。
“我和她……从来没用过这个词眼。”伊恩的语调依旧是克制的,但雅各布在其中察觉到了一丝犹豫,仿佛他也在为这个事实惊讶、迷茫。
“为什么?你不爱她么?还是说她不爱你?”
只看伊恩的表情,雅各布就知道后两个问题的答句是否定。
“我不知道,”伊恩轻轻笑了,那是一个非常苦涩、却又十分迷人的微笑,“我和她之间,也许早就超出了爱的范畴。爱这个单词,太简单,太粗暴了,又太苍白无力,还不够。”
“但那也包括爱啊。”雅各布理所当然地说道。
伊恩仿佛被他的话当面打了一拳,罕见地露出呆然无防备的神色。
就是这种地方。雅各布不禁点了点头。
这种明明连他这乡下地方来的呆瓜都明白的道理,伊恩这显而易见的聪明人竟然会不明白。正是伊恩仿佛什么都可以应对的游刃有余姿态毫无征兆漏出的缝隙,会让人突然感慨,这男人内心还是个青涩的少年人。
但雅各布不希望伊恩身陷的是那样悲哀的囹圄。
“等活着回去之后,你一定要说出口。”
伊恩辛辣地嘲了他一句:“你这口气,听上去像是占卜的老婆婆。”
雅各布做了个鬼脸。
“而且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