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科林西亚眼见着也要被卷入内战的漩涡。
九月开始的前一天,巴姆贝克城下忽然出现军队,飘扬旗帜上是白鹰城的象徽。这支北境来的军队携带着从来没人见过的奇怪装置。但很快所有人明白,那是魔法运作的攻城器械。在它面前,再高再厚的城墙也与羊皮纸无异。
三日后,巴姆贝克难以抵御攻势,城中贵族发动针对伯恩哈德子爵的叛变,宣布投降。
索兰诺发来以公爵理查名义签署的敕令,指责艾格尼丝·海克瑟莱勾结亲族,试图篡夺公国,已然成为拉缪一族、科林西亚的敌人,没有权利继续占据布鲁格斯。“理查”要求艾格尼丝即刻放弃一应权利,离开布鲁格斯。
同日,北科林西亚主要的七位领主与公爵夫人签署新和约宣誓忠诚,与荷尔施泰因伯爵亚伦·海克瑟莱结成盟友,誓约共同夺回理查,将多奇亚叛徒驱逐出科林西亚。
次日,费迪南宣布他与理查签订和约,召集封臣一齐举兵北上,替表兄平定内乱、“夺回”被荷尔施泰因侵吞的失地。
九月九日,布鲁格斯与索兰诺各自拒绝容许对方派遣的使节入城。
布鲁格斯主城塔楼之上,艾格尼丝从箭垛的缺口俯瞰外城,注视着飘舞着多奇亚暗黄色旗帜的车队穿过外城城门离去。
她回身,逐一扫视在场众人:布鲁格斯事务官们、在主城侍奉主君的骑士们、亚伦的臣下,还有站在革新派一侧的神官领袖。气氛凝重,没有人敢率先开口,都等待着她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于是,艾格尼丝清声宣告:
“诸君,我们与多奇亚侯国开战了。”
第100章 I.
人们一辈子都在为某件事做着准备。先是积怨。然后想复仇。随后是等待。等了许久之后, 已经忘记了何时积下的怨,为什么想复仇。
--《烛烬》马洛伊·山多尔*
I.
虽然早过了盛夏,潮湿的暑气却滞留在查特莱河以南群峰环伺的地带,一到午后就闷热异常, 行军穿过林地之间的大片沼泽便成了严酷的试炼。
雅各布·马蒂奥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在心里叫苦不迭。
他今年二十岁, 家乡在南科林西亚边陲, 前一年刚刚授勋成为骑士。与没有继承权的其他同龄人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授勋的下一步该怎么走。而就在这时,科林西亚与多奇亚之间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为战争。
雅各布代替父亲和长兄,跟随马蒂奥家宣誓效忠的男爵投身战场。
话是这么说, 这半个月以来,雅各布还没经历过任何像模像样的战斗。男爵召集人马, 又赶着响应给予他封地的子爵, 往南方行军。与子爵部署汇合之后,又是新一轮马不停蹄的奔波, 这次是掉转头重新往北。
在半途,雅各布才终于弄明白, 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以伯爵弗雷德加为首的科林西亚军。换而言之,稀里糊涂地, 他就成了科林西亚公国的敌人, 也就是所谓“叛党”的一员。
追根溯源, 这都是因为子爵与弗雷德加大人倚重的另一位大人为某座修道院的控制权争执不休, 子爵对远在北方主城的公爵夫人、乃至弗雷德加大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恨意。
一开始雅各布心里难免有点别扭。突然被扣上反叛者的帽子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但向谁效忠、在谁的旗帜下战斗也不是他这样小小的骑士能决定的事。雅各布从小就性格乐观,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 说难听些就是对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想了想,他也就释然接受了。
而且己方声势浩大, 一路上不仅不断传来南科林西亚城池倒戈的消息,就连不少本该准备农忙的村民莽夫都加入了反抗军。这些平民将弗雷德加描述为只懂得无情剥削民脂民膏的暴君,他们要一路打到莱姆斯,将伯爵家的宫殿和祖陵一齐烧毁。
雅各布在家乡时经常和领民的孩子们混在一起,马蒂奥家其实也就比富裕的农户要多一个姓氏,因此雅各布很同情他们,也很能理解这些不顾一切之人的激愤。
但他又觉得,弗雷德加大人可能也是被冤枉的,他也没法管束治下大人们的言行。
因为雅各布年纪小,男爵、子爵他们身边的人谈论事情时也不回避着他。听起来,哪怕是反叛者这一侧,大部分人也都觉得弗雷德加是位品性高贵、坚韧能干的人物,只不过实在不太走运,竟然要收拾南科林西亚这烂摊子。
还有人开玩笑似地说,哪怕是在为叛军撑腰的费迪南大人也没法随心所欲地插手,毕竟一个不小心,反叛军内部就又会跑出一部分反·反叛军来。
南科林西亚大大小小领主之间的矛盾深厚又错综复杂,骑马的骑士们与步行的农民之间也隔阂重重。贵族领头们乐见得增加声势,但心里实在瞧不起普通人,觉得乌合之众在厮杀中派不上用处;近几十年越来越多的佣兵已经够不光彩了,战争本该是有名有姓的特定人才能从事的职业。
雅各布每次听到这种话,都觉得难受,但也想不到怎么反驳。
子爵、男爵那样有身份的人考虑的当然是地域上的利益。而对于雅各布这样的小卒来说,不论是公爵夫人艾格尼丝还是多奇亚侯爵都是非常遥远、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的名字。
漫不经心地在沼泽边缘走着,雅各布牵着的马就失了方向,险些踏进危险的水泽。
有人抓过缰绳,将马头往旁一拢拨正。
“啊--”雅各布回过神来。
“你这样跌到沼泽里去都没人会发现。”对方叹了口气,把缰绳重新塞到雅各布手里,牵着他的坐骑走到前头去了。
“谢谢!”雅各布心虚地吐吐舌头,跟上去,“又麻烦你了。”
黑发绿眼睛的骑士随意地摇头,懒洋洋地说道:“举手之劳。”顿了顿,他瞥了雅各布一眼,问道:“走不动了?”
雅各布老实交代:“天太热了,这附近又都是虫子……”
对方就“哦”了一声,也没再多关心他。
雅各布也不因为骑士的冷淡态度而生气。这位让·柯蒂斯卿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干劲,但出发以来已经这么帮了他好几次。雅各布觉得让其实是个好人。他对让很感兴趣,但对方不怎么愿意说自己的事。
与雅各布一样,让也是代替兄长响应征召加入行军队列的。雅各布猜想让应该比他年纪大不少,但这位骑士身上有种奇妙的气质,说不清道不明,经常会让雅各布误认对方和自己是同龄人。雅各布对本人这么说过,让闻言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最后雅各布还是没弄明白让究竟多大了。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号角声。
“前面这片树林后有敌人的营地!全体准备出击!”
骑着携带符石的快马,传信的副官大叫着在沼泽之上如履平地,疾驰而过宣告消息。
“出击--?不是原本要到了河谷和西军汇合,在那里准备对垒的吗?”
“敌人走得比我们意象中要快!”
队伍一片混乱,最前端已经纷纷上马冲进树林,中后段队列还困在沼泽之间的泥地上,不知所措。有人拔剑出鞘,立刻被人呵斥:
“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法挥剑,你要砍自己人啊?”
副官已经抵达队伍末端,喊着同样的讯息折返:“前面这片树林后有敌人的营地!全体准备出击!全员--”
一支羽箭嗖地命中副官额心。
鲜血四溅。
坐骑受惊一个踉跄,但浮空符石还在运作,马匹根本停不下来,继续向前疾驰,而副官还温热的尸体便这么被甩了出去,跌进沼泽,很快沉了下去。
惊叫,张开的盾牌之间的碰撞,唤醒护身符的嗡嗡符文声……
在喧哗中,雅各布清楚听见身侧的让十分不耐地咂舌一声,将头盔扶正,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左手举起盾牌护住要害,一蹬马腹要走。
“让!”雅各布大喊。
让从头盔中俯视的绿眼睛很冷,不客气地命令:“你想死么?拿起盾牌上马。”
“可是--”雅各布上马,才举起大盾,天上就降下黑色的箭雨。盾牌受击剧烈震颤了一下,他将尖叫咽下肚,急忙将头盔戴好。
让座下的黑马已经长嘶一声,撞开前方中箭受伤原地打转的坐骑,向前冲了出去。
雅各布学着让的动作,略微缩身往马背上伏,也一提缰绳策马疾驰。
第一波箭雨出奇不意,不少人因为长途跋涉卸下了盔甲,顿时受伤甚至丧命。
雅各布感觉时间仿佛拉长,他用同一双眼睛,在每一刻看到了平时数倍多的东西:失去了主人的坐骑往沼泽的绝路狂奔,跌下马的伤员抱着盾牌在原地发抖,不小心踏空陷到沼泽中的倒霉鬼,反向狂奔的懦夫,大喊着往前冲的勇士……
他牙齿打颤,牢牢把好了马头,踏过掉落的头盔和武器,越过同伴的尸体,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更多的箭雨,继续向前冲。
和预想得完全不一样,雅各布真的踏上战场,脑子里只有怎么活下去。
冲入树林并不代表逃过一劫。
前方有烟扬起,厮杀声也从那里响起。最先冲出去的那批人已经开始与敌军交战。
“让!你要去哪?”
挺过沼泽地困境的同伴们前赴后继地赶去增援前方,让却调转马头,往树林深处而去。雅各布没有得到回答。只是那么一犹豫,雅各布的坐骑中箭,奔出几步后跪倒在地。雅各布抱着盾牌滚到地上,一瞬间不知道该站起来跑还是就那么缩着等死。
“上来!”
雅各布下意识就抓住了向自己伸出的手,一蹬爬上马背。等马匹吃重费力奔驰起来,他才意识到是让折返回来,救了他一命。
“我--”
“小心咬到舌头,举着盾。”
雅各布听话地夹紧马腹,双手从内举起盾牌。
不知道奔驰了多久,林木变得愈发茂密难走,坐骑也濒临极限。
让勒马,一抬手把挡在头顶的盾牌推开,翻身下马。他一边熟练地摘下手臂上的甲胄,一边说道:“从这里开始徒步。让马也歇一歇。”
雅各布连忙也下地。头盔里全都是汗,又在刚刚摔落坐骑的时候凹陷了一块,卡得额头生疼。他费劲地将头盔摘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左右四顾。从声音判断,他们已经冲到了距离战场很远的侧面。
“帮我一下。”
雅各布下意识照做,帮着让脱下重甲。而后,他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意识到:他人生头一回遇到战斗,就当了逃兵。
“不甘心的话就自己走回去送死。”
让的话让雅各布心头一凛。
这人为什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让确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如此,雅各布还是无法赞同对方的做法:“但是--”
再微不足道,他也响应了主君的号召,应当为了不负姓氏宣誓战斗到底。
“我响应征召并不是为了和谁战斗,我只想活下去。”让没什么留恋地转过身,牵着马往前走。他丢下了沉重的盔甲,单衣外作为防护的只剩下锁子甲,步子变得轻快。
雅各布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一咬牙跟了上去:“你等等我……我也要把外甲脱了。”
整理完毕之后,两人牵着马往密林深处走。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突然遭遇敌人?”
让淡淡道:“行军的路线大概被泄露了。敌方加快脚程,在我们和主军汇合前拦截下来,主战场那边就等不到援军。”
“泄露……意思是我们中间有敌人的间谍?”
“这很正常。”
雅各布忍不住又问:“你是不是参加过别的战争,才那么有经验?”
让没立刻回答。一涉及自己的过去,他就缄默不语。
“那么你为什么要救我?”
对方沉默了一下,答道:“我也想知道。”
雅各布无言以对。
让忽然轻笑,自嘲地低语:“也许是因为很久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我情不自禁想过,如果有个人来帮我该有多好。”
顿了顿,他尖刻地又剐自己一句:“这么一说就感觉自己老了。”
雅各布失笑,默了一会儿才说:“总之,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谢谢。”
让耸肩,不置可否。
“现在我们要去哪?”
“不知道。”
“……”
“可能会撞见敌人,说不定能找到村庄,总之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运气不错,没过多久就走到了一条溪流边。
马匹见到水源兴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愿意离开,让掬了一捧溪水洗脸,又解开锁子甲略微冲洗身体降温。雅各布有样学样,发出惬意的一声长叹。余光一瞥,雅各布怔了一下:“你的右手怎么回事?”
让恍然“啊”了一声,看了一眼右手臂上骇人的红色伤痕,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什么,旧伤。”
雅各布没追问。让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
金色的微光一闪而过。雅各布好奇地眯着眼睛看过去,发现原来让的颈间系了一根细皮绳,末端垂落的是一枚金戒指,在下午林间柔和的光线中发亮。
“那是--?”
让一弯唇:“怕戴着丢了,就挂着。”
雅各布转了转眼睛:“是定情信物?”
对方表情有点微妙:“不是。”
“那么是亲人重要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