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开始陆续抵达旧日光辉灿烂的王国都城时,已经接近月末。
其中又以白鹰城的客人到得最晚。这也是自然:为了避讳,亚伦一行人没有选择直穿科林西亚全境,而是依靠风魔法驱动的快帆沿海岸南下折入查特莱河,绕了个圈子从西侧进入梅兹王国境内。坐船逆流而上抵达王城不比马匹快,亚伦的船队在绕过入海口后的第一个港口靠岸,稍作休整后改换陆路。
“那么我就告辞了。”
亚伦看了说话人一眼,一边继续由侍官整理轻便的甲胄一边应道,言辞十分直白残酷:“我不会向你承诺任何回报。你不会有靠近梅兹的机会。如果事情败露,我会对你见死不救,更不会告诉她这件事。”
对方笑了笑:“我知道。”
亚伦也勾唇:“你也终于长进一些了。”
“多亏您这些年的敲打。”即便面对的是荷尔施泰因的旧贵族们收拾得俯首帖耳的伯爵大人,他也丝毫不见紧张,话语中甚至带着软软的刺。
侍官有些紧张地观察主君的神色。
亚伦一挥手,态度倒是十分纵容:“祝你好运。”
对方随口回了一句祝福:“也愿您和费迪南大人能在梅兹握手言和。那样我的行动也就变得完全不必要了。”
“但愿如此,”略微停顿,亚伦又说,“等真的开战之后,希望你能活着回来见我。”术瓷
第098章 VI.
和议在距离梅兹向西一日路程的夏季行宫举行。
艾格尼丝先在梅兹逗留了数日, 奥莉薇亚至今依旧留在红堡中。但苏珊娜言语字里行间暗示,等众人的视线转到行宫那里,奥莉薇亚就会趁机北上回家。毕竟海克瑟莱这一代尽数聚集在王国近旁,万一生变, 那便是难以估量的重创。
另一方面, 多奇亚的人马早就进驻了行宫, 艾格尼丝并不想独自应对费迪南, 以免不小心中陷阱答应下什么不利的条款。因而弗雷德加等科林西亚领主先行一步, 而艾格尼丝则等待亚伦一行人也抵达行宫之后,才从王城启程。
上次造访行宫是冬季,晦暗沉闷的山林在盛夏时节完全改头换面, 虽然走的是同一条路,艾格尼丝几乎要认不出车外的景色。出发前她对于行宫心存畏惧, 担心会触景生情难以自抑--红堡大火之后的那段日子, 是至今为止她与伊恩唯一一次不需要避讳旁人目光,肆意共度的时光。
但当山毛榉并列两侧的绿荫大道驶到尽头, 车马转入行宫前的广场,艾格尼丝竟然非常平静。
车门拉开, 希尔达率先跳下去,身形一僵, 往旁退了半步, 低声说:“亚伦大人。”
亚伦向希尔达笑了笑, 转而朝艾格尼丝伸出手。她搭着长兄的手下车, 调侃地问好:“我何德何能,竟然让伯爵大人来亲自迎接。”
亚伦闻言莞尔:“王后留在红堡, 你就是这次全场唯一尊贵的女士,当然要享受一些特别对待。”
艾格尼丝虽然一直与长兄维持通信, 但有足足两年没有与他会面。她余光瞥到希尔达,红发骑士同样在将眼前的亚伦与记忆中的作对照。在艾格尼丝看来,亚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言行举止比之前要更沉稳自信。为了强调主君的身份,顺便增添一些年龄感,他在唇上颊侧蓄了薄薄的须。但即便不那么做,也没人敢小觑他。
亚伦也在打量妹妹。
一瞬的沉默之后,亚伦温和地说道:“你比上次见时消瘦不少,但看起来精神不错,我放心了。”
“你也别来无恙。夏季旅行消耗精神,在马车里面待着气闷,也许还是坐船好一些,”艾格尼丝转开话题,“你已经见过费迪南了?”
“短暂碰面没说几句,这几天他都和国王在附近的王家林地打猎。”
艾格尼丝闻言低眸笑了。
亚伦与她并肩穿过广场,淡淡提醒:“费迪南这副悠闲从容的姿态也是做给我们看的。”
“我知道,我可不敢小瞧他,”她将帽尖的面纱放下遮住脸容,“亚伦,这次你想要我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会配合。”
亚伦为她的主动而讶异地停了一拍,才反问:“你想要扮演什么角色?又想要什么结果?”
“我不在谦虚,也不准备把责任全推卸给你,但在这次的事上,我更相信你的决断。现在不是和你置气的时候。”
亚伦多看了她一眼,笑着将她被风吹起的面纱一角压回去:“那我就和你说实话了。费迪南比我更重视这次和议。如果希望尽可能避□□血,南科林西亚被分割就在所难免,那样的话,先你而来的那些南科林西亚人一定不愿意,除非给予他们更多的特权让他们形同完全自治。”
艾格尼丝低声说:“而费迪南擅长的就是逐渐蚕食割据互相斗争的地域。”
亚伦颔首:“让多奇亚独占查特莱河谷还会有后患,北科林西亚大都是平原丘陵,必须修筑更多堡垒才能守住。这次到最后肯定不免要动武。只不过是程度和时间长短的问题。”
艾格尼丝颔首,爽快的问:“是否需要我搅混水拖延时间?”
“时间充裕一些总不是坏事,但也没必要勉强拖太久。”听起来亚伦已经有了先手布置,他示意艾格尼丝先行步入行宫大门,“具体怎么做由你判断,你可以今晚见过费迪南再决定。至于费迪南选出的那个继承人,能不能交给你打探?”
“好,我尽量。”
“苏珊的人过来了,她们会带你去休憩准备。”
在暂时告别之前,艾格尼丝忽然问:“理查也在?”
“他在这里,但费迪南没有让他露过面。”
“想来也是。”
亚伦没再多说什么:“那么一会儿见。”
重头戏是今晚以国王奥古斯特名义做东、所有来客齐聚的晚宴。
尤丽佳回到行宫,驾轻就熟地指导着随行的仆役放置行李,而后与简一同为艾格尼丝梳妆。先将金色长发编起,而后以点缀细小米珠的发网拢起定型,最后再在额前戴上金线缠绕而成的藤蔓状发箍。尤丽佳满意地点点头:“您觉得怎么样?”
艾格尼丝站直,侧转身在镜中打量自己。
深灰蓝的织花长裙曳地,袖子在手肘处开衩垂落,露出另一重猩红色的窄袖,到地的披风是更浓郁深沉的蓝,里子一面以金线绣了科林西亚公国的纹章图样。这是合乎公爵夫人身份的沉稳装扮。
她点了点头。
简显得有点遗憾,捧来首饰盒:“您可以打扮得再隆重一些的。”
提洛尔公国的使者在理查被劫走之后半个月,就将公爵夫人抵押的珠宝尽数还回。但艾格尼丝摇摇头,摸了一下手上唯一的一枚素面金戒指:“不用了,这样就好。”
刻意打扮得太豪奢或是朴素都没什么意义。艾格尼丝现在认为凭借衣装这类符号压人一头非常无趣。公爵与侯爵之间的地位差早已经是过去的遗物。梅兹王国不再是诸国共主的当下,爵位高一等并不等于公爵比侯爵更强大。真细究起来,土地广袤的荷尔施泰因因为地处北境,也不过是更低一级的侯国。但没人敢小觑白鹰城的人。
而伪装成追逐光鲜外表的浅薄享乐者也行不通。她不是苏珊娜,并没有足以成为凶器的惊人美貌。科林西亚与多奇亚起冲突以来,艾格尼丝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中规中矩且无趣反而是她降低对方戒心最好的牌面。那也许能让费迪南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集中在亚伦身上,方便她做些小动作。
“到时间了,走吧。”
在宴会厅外艾格尼丝撞见了熟悉的陌生人。
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见到公爵夫人现身,明显松了口气,侧身引见说:“艾格尼丝女士,这位就是阿方索大人。”
艾格尼丝心中早有准备,看向多奇亚侯爵推到台前的“新继承人”。
“艾格尼丝女士,很高兴能在这见到您。”对方微微欠身,姿态和微笑一如既往地谦恭有礼,蓝眼睛却廖无笑意。阿方索拥有与神官法比安一模一样的五官,唯一的不同就是发色。金色长发被深棕色短发取代。
“终于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阿方索大人。”艾格尼丝也回礼。
“您依然可以叫我法比安。”
艾格尼丝没有接话,只说道:“阿方索大人,我应当不用再介绍了,这位是弗雷德加伯爵。”
法比安,或者说阿方索·特雷多也不坚持,径自从容应道:“您来之前,我正和弗雷德加大人谈论南科林西亚的物产。”
艾格尼丝一眼就能看出来,弗雷德加显然并不怎么想和这位畅谈领地风物。她便不动声色地解围:“过来时我碰见您的书记官,他在找您。”
弗雷德加便从善如流地往后撤了半步:“那么请容我暂时告辞。”
阿方索微笑着注视着对方远去,侧眸对艾格尼丝说道:“您不用对我那么戒备。即便是鲁伯特大人也有必须坚持的底线。离开神殿时,我使用魔法的能力也被封印了,对打起来肯定不是您兄长的对手。如今我只是他人手下无害的一枚棋子,和您一样。”
艾格尼丝没有答话。
对方又问:“这次我没有机会拜谒梅兹,奥莉薇亚女士可好?”
“奥莉薇亚很好。”
“看来您并不怎么想和我说话,那不如由我向父亲引见您吧。他正和您的长兄相谈正欢。”这么说着,阿方索抬起手臂。
艾格尼丝搭上去:“麻烦您了。”
仆役拉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两人便一齐踏入宴会厅。
主人奥古斯特未到,所有人都还站着。艾格尼丝和阿方索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艾格尼丝快速扫视了一圈,北科林西亚领主与一部分南科林西亚的代表们混在一处,伯恩哈德游离在外,随亚伦而来的荷尔施泰因人因为北国人的外貌最为显眼,而艾格尼丝没见过的其余陌生面孔大概都是来自多奇亚的大人物。
非常自然地,以长餐桌为界,右半边都是与多奇亚有关的人,对侧则是科林西亚,荷尔施泰因游离在中。
在靠近入口那面墙的织毯前,亚伦正与一个中年人谈笑风生。
阿方索引着艾格尼丝走过去:“父亲,亚伦大人。”
“啊--艾格尼丝女士!”原本背朝门口的中年人发出夸张的一声惊呼,双手摊开转过来,拉过艾格尼丝的手亲吻,“您比传闻中还要高贵迷人。”
他比亚伦要矮整整一个头,身材也略显臃肿,长着一张亲切的圆脸,褐色的眼睛很有神,眉毛浓密,毛发直连进太阳穴侧的发际线,因此比实际年龄要显得更年轻一些。这么看,阿方索的长相要更像母亲。
“费迪南大人,您谬赞了,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艾格尼丝强忍抽手的冲动,向侯爵露出礼貌的微笑。
费迪南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方索和您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吧?”
他这样将儿子背弃誓言离开神殿的事放到台面上谈论,艾格尼丝琢磨不透这究竟是全无顾虑还是另有陷阱,便谨慎地应道:“刚才在外面,弗雷德加大人向我引见了阿方索大人。”
费迪南抬起眉毛,顿了顿仿佛才恍然大悟:“啊,是那个弗雷德加。”
这显然是故意的。
费迪南瞄准的头号猎物便是弗雷德加名下的南科林西亚。
艾格尼丝看了亚伦一眼。她的长兄好整以暇地看回来,等了片刻才将话题重新拉回打猎。她在旁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应付数声。
即便是费迪南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天生的气氛制造者。不管他在哪,说的又是什么样无聊的话题,他都能快速将气氛炒热,用他那不知道该说是聒噪还是快活的大嗓门说巧妙的俏皮话。
就连艾格尼丝都被他说的某些小故事暂时吸引住了。她回过神时,背后渗出冷汗。这位侯爵果然必须小心应对,费迪南更像一座光怪陆离的迷宫,谁都不知道他大喇喇的笑话下隐藏着怎样的獠牙与陷阱。
这与亚伦光明正大、直入主题的作风是两个极端。
阿方索全程异常沉默,与艾格尼丝视线相碰,才向旁撤了半步,邀请她过去。
艾格尼丝已经对费迪南有了一定考量,再继续夹在亚伦和费迪南之间听打猎和物产小故事也不会有什么裨益,她便走到阿方索身边:“您的父亲真是有活力。”
“的确,他看起来永远不会累。”顿了顿,阿方索态度暧昧地说道,“如果我是父亲,我就不会那么轻视您。”
艾格尼丝佯作不解,困惑地笑了笑。
“我很清楚科林西亚有多少事是您自己决定的。但父亲对此不以为然,女人没法统领军队,对他来说,只分为值得征服的和可以无视的这两种。他一次只会专注对付一个敌人,而现在他当然只看得见您的兄长。”
“感谢您提供如此珍贵的情报。”
阿方索勾唇,眨了眨眼睛:“不用我说,您也能看出来。”
身为神官的时候,他很少有这样生动的小动作。
艾格尼丝捕捉到这个细节,便试探道:“换而言之,在侯爵紧盯着亚伦不放的时候,负责监视我的就是您了?”
对方避而不答,半真半假地说道:“其实父亲还有个提议。既然您与理查大人的婚姻无效,那么只要我与您成婚,就皆大欢喜。”
艾格尼丝将戒指转了转,平淡地说道:“理查是与我在三女神见证下共同接受圣水泼洒的丈夫。”
阿方索的视线随之追到她手上,他很有风度地弯唇:“当然,向来亚伦大人也不会放心把您交给我。”
艾格尼丝决定主动出击:“理查今天不会出席?”
“我不是很清楚理查大人的状况,父亲的人在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