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尼丝,艾、格、尼、丝,”他久违地重拾他们之间的名字拆解游戏,怀念地笑了笑,“但我在乎。”
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在说什么,不禁哂然:“我……并不想让你受伤害。”
艾格尼丝摇头,想要让他就此打住。
如果任由他这么说完,那么他们之间也就结束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片刻。
她捂住他的嘴,但伊恩捉住她的手腕,坚决地挪开。
随后,他径自继续以尘埃落定的口气,温存又率直地倾诉:“我十六岁那年遇见你,没到十八岁的时候与你分开,那之后过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没想到回头看,我的人生里除了你、与你有关的、因为你而起的,除了这些,竟然已经快要什么都没有了。人似乎不该活成这惨状,但我已经这样了。即便事到如今,让我再找个别的活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你不一样。你还能前进,还能改变,除了我,你的人生里还有很多别的人和物。其实如果可能,我也更想让你永远被我困住。”他轻笑,“那样我可以没什么负罪感地继续纠缠你。我答应过的是陪着你走,直到你身边不再有我的位置,而非永远。”
“圣地有句谚语,意思大致是旅人在荒漠中时行走捡到的以为是明珠的东西,往往走到绿洲才发现它其实是平平无奇的石子。不是今天,也会有下一个契机。你已经过了需要我填补你、也只能与我互相填补的阶段。艾格尼丝,从今往后,就算没有我,你也没关系了。”
“怎么可能没--”
伊恩将她拉过去吻了一下,蛮横地不让她中途反驳。他的嘴唇也被雨水打湿,湿润却灼热。艾格尼丝不禁抓紧他,在亲吻的间隙宣告:“我不需要你保护我,你待在我身边就够了。”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听到你说这种话?”他无可奈何地叹息,随即冷酷地指出,“但事实是,我待在你身边就会成为隐患。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平心而论,亚伦已经对我很宽容,但现在他不允许我再在布鲁格斯待下去。”
艾格尼丝知道自己在胡搅蛮缠:“但--”
伊恩的神情变得复杂,他将脸滑进她肩头,弱声喃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想为谁做点什么。就让我如愿吧。”
那么片刻,天地间只有雨声。
艾格尼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以,但有个条件。”
他怔然抬眸。
艾格尼丝的牙齿在打颤,话却说得很清楚:“你也还能改变,能前进。你不会永远对我有害无益。”
顿了顿,她强调:“等到那一天真的到来了,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假如那样的一天真的会到来。
伊恩定定看了她片刻,垂睫应道:“我答应你。”
水珠从他的睫毛滚落,像是眼泪。
艾格尼丝被雨淋得湿透,却感到干涸。
“我想过要不要藏一截你的头发。但还是算了。”说着,伊恩再一次地,最后一次抓住艾格尼丝的肩膀吻她。
他后退了一步,十分平静地陈述另一个版本的事实经过:
“我只是背叛你、离开布鲁格斯的又一个懦夫。今晚你没有见过我。你准时赴约了,但根本见不到我的踪迹。这一次是我失约了。”
就这样,伊恩独自消失在雨夜中。
第097章 VI.
VI. A Mad Tea-Party
艾格尼丝被冷雨冲刷得身体失去知觉。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足在哪, 但她又确确实实在那里,依旧停留在与伊恩道别时的位置。这场雨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海水倒卷翻滚,漫过港口栈桥, 越过主城城墙, 将整个世界都淹没。
模模糊糊地, 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艾--尼--”
“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女士。”
她一拍一动地循声看去, 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希尔达, 便向着对方虚弱地笑了笑。
她没有问希尔达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需要希尔达出声,艾格尼丝就又说道:“我这就回去。淋雨也淋够了。这个时间点如果病倒会很麻烦。”
红发骑士露出痛心的表情,但没有反驳, 只是搀扶着艾格尼丝,引导着她重新往室内走。
之后艾格尼丝的记忆非常模糊。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卧室, 希尔达把简和尤丽佳叫起来, 替她更换衣物洗漱、换上干净的衣物。可能造成了骚动,可能没有。希尔达和尤丽佳应该会把这事处理得很好。简端着热腾腾的草药茶过来, 艾格尼丝就听话地木然喝下去,舌头感觉不到烫。这样就可以了。她想。反正最后她还是留了下来。不会有大问题。
她以为自己会做梦, 甚至心怀期待。
但应该是安眠草药外加筋疲力尽的关系,艾格尼丝一夜无梦, 醒来时身体有些沉重。简在墙角做着针线活, 希尔达沉默地站在窗边。
艾格尼丝坐起身, 希尔达回头:“今天您就好好休息。”
她摇摇头:“简, 让尤丽佳带着今天必须要回复的书信过来。”
“可是--”
“我总要找些事做。”
希尔达便噤声了。
简放下活计,默然去传唤尤丽佳。
希尔达无法忍受沉默, 僵硬地出声:“你什么都不问。”
于是艾格尼丝配合地发问:“你一开始就跟着我?”
对方歉疚地低下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守在附近。”
“但你没有阻拦我去见他。”
希尔达面上闪过一丝懊恼。她显然并不希望艾格尼丝将一切说得那么透彻。
“如果他真的要带我走, 你会怎么做?”
“当然会拦住你们。”
艾格尼丝并不意外地笑了笑:“也是。”
希尔达难堪地又顿了顿,突然粗声宣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亚伦大人。尤丽佳也不会透露给王后。”
“谢谢,”艾格尼丝转向窗户的方向,“其实告诉他们也无妨。险些酿成大错的是我,你们都做得很正确。”
希尔达双拳紧握,深呼吸数次,忍无可忍:“我……已经不明白什么是正确了!我并不喜欢那个家伙,但我和他的立场其实差不多。但为什么亚伦大人可以有办法,而你不行。”
“同样是道德上的攻歼,对于女人就总是更管用一些。”艾格尼丝以事不关己的平静口吻陈述,“与他有关的任何事如果泄露出去,在他人眼里,那就是足以摧毁我的污点。也没有别的办法。”
希尔达依旧无法气平,艾格尼丝不禁微笑:“谢谢你,希尔达。”
“我没有做任何值得你感谢的事。”
“你在为我伤心愤怒,一直以来都是。我--”艾格尼丝的嗓音突然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将态度拨回去,非常镇定平和地继续说,“我当然要感谢你。”
希尔达在床边坐下,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精灵剑使的手因为常年握剑步满茧子,粗糙却温暖。
艾格尼丝颤抖了一下,垂眸努力地弯唇调侃:“你年纪比我还小,这样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希尔达叹了口气,将肩膀往她的方向一耸:“你真的没必要忍着。”
艾格尼丝不禁想,她还算幸运。如果她想哭,希尔达和简会关心她、安慰她,尤丽佳也会有一点同情她。亚伦和苏珊娜当然不会认同她的任性,但他们也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关怀着她。奥莉薇亚即便会恶言恶语,但比谁都希望她过得好。
但伊恩呢?
在他软弱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他又有谁可以依靠?又有谁会为他伤心愤怒?
回想起来,即便是对她,伊恩也很少示弱。她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睡脸。她本可以对他更好,却只顾着依赖他。即便那是伊恩所求,如果再有多一些时间,如果她能让他再坦率地多依赖一些的话……
念及此,原本艾格尼丝以为枯竭的眼泪又潸然而下。无法弥补的懊悔像要在心中钻出一个空洞,她揪住衣襟,深深垂下头啜泣。
希尔达温柔地过去环住艾格尼丝,轻拍着她的脊背。
敲门声响。
“艾格尼丝女士。”
是尤丽佳的声音。
“等一会儿再进来。”希尔达扬声说。
艾格尼丝用衣袖胡乱擦着眼泪,坐直了将头发随意在脑后挽起,清清嗓子:“没事了,进来吧。”
尤丽佳捧着卷轴进来,看了艾格尼丝一眼,什么都没说,将文书放在了另一侧的小桌上:“另一些要书记员才能批复的公文我留在书房了。”
“那些我明天再处理。”艾格尼丝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简立刻开始替她梳妆,而尤丽佳则展开第一幅书信卷轴,朗读起来。
没到午餐时间,这些书信就都回复完毕。尤丽佳还要去书房取新的来,希尔达制止她:“外面雨也停了,下午就让艾格尼丝女士随便在外面走走吧。”
尤丽佳以眼神征询公爵夫人本人的意见。
艾格尼丝除了眼睛还有一些红肿以外,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异样。只要在外出时戴上面纱,根本没有会察觉她经历过怎样情绪起伏的狂潮。思索片刻后,她说道:“我到花园里散个步就去书房,尤丽佳,麻烦你先把需要书记员和事务官公证的文书分门别类整理好,等我过去。”
“是。”尤丽佳微笑着应下,目送艾格尼丝整理着面纱别针往外走。她侧眸看向希尔达,抬了抬眉毛:“有何贵干,希尔达卿?”
“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希尔达直率地指责道。
尤丽佳怔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地往后一甩头:“我经常被人那么说。”在红发骑士回应之前,她又慢悠悠地说:“我是主动向王后请命来侍奉艾格尼丝女士的。因为在梅兹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位有趣的大人。和王后还有那位长兄不一样,看得出来她很迷茫,一直在挣扎。不过,如果她因为情感上的纠葛一蹶不振,我会非常失望。”
希尔达神情古怪,显然想反驳但又觉得对眼前这位性情乖僻的女官说什么可能都毫无用处。
尤丽佳见状轻笑出声:“而且那个小骑士真的不会再回来么?我看未必。”
“这次难说。”希尔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沉下去。
“艾格尼丝女士的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事,我和你都有自己该做的工作,不是么?那就请容我先告辞了。”这么说着,尤丽佳便迤迤然离开。
希尔达抓了抓头发,追着艾格尼丝离开的方向往花园而去。
转晴的天空澄澈如水晶,正午的日头蒸干了水汽,新修葺过的城墙和繁盛的绿树都被照得精神焕发。
就好像整晚的大雨没有下过。
※
理查所在的提洛尔船队被多奇亚半途劫走后,布鲁格斯排遣试着前往索兰诺,要求费迪南侯爵派人将公爵护送回科林西亚。
费迪南先试图以各种由头拖延,艾格尼丝再三派人催促之下,多奇亚的侯爵大人最后干脆声称,理查本人认为如果回到科林西亚可能有生命危险,因此自愿在索兰诺暂住。如果身在布鲁格斯的公爵夫人愿意南下前往索兰诺将大权交还丈夫,那么费迪南侯爵很乐意派遣手下护送公爵夫妇回家。
艾格尼丝以身体不适,无法在炎夏长途旅行为由婉拒了这一邀请。
七月,以弗雷德加为首,南科林西亚的一大半领主开始召集骑士,首要目标是此前投诚的三座要塞。其中两座眼见被围,干脆地投降,重新向弗雷德加宣誓忠诚,并向弗雷德加和艾格尼丝分别送去了族人作为担保的人质。
第三座堡垒距离多奇亚最近,位处查特莱河对岸,立刻向费迪南请求增援。而科林西亚方面在多奇亚的援军抵达前就撤回了河另一边。
正面的军事冲突得以避免。
数日后,身在索兰诺的大神官鲁伯特宣布:理查与艾格尼丝·海克瑟莱的婚姻契约无效,费迪南与理查身为表兄弟,次子阿方索·法比安·特雷多的生母与梅兹王国王太后凯瑟琳是表亲,而理查的第一任妻子与凯瑟琳同宗,阿方索应当被认可为理查的合法继承人。
梅兹大圣堂驳回这一决议,声称流亡的伪宗没有裁定婚姻的权利。而阿方索·特雷多早就放弃世俗身份和一应继承权进入神殿,如今突然放弃神官身份与反悔誓言无异,为教典所不容,同样应当被开除教籍。
两位大神官之间的对立,科林西亚的继承权之争,不满世道改变的旧贵族与新贵间的摩擦,南科林西亚内部的矛盾……一重纷争之上又叠加另一重积年的旧怨,事态逐渐向无法收拾的深渊滑落。
七月中,冲突各方约定聚集梅兹,试图协商调停。
费迪南、阿方索带着理查同行北上;艾格尼丝和伯恩哈德等北科林西亚代表南下,与弗雷德加在莱姆斯汇合,一同向梅兹进发;而此前一直明面上置身事外的现任荷尔施泰因伯爵亚伦·海克瑟莱也从北境之上的白鹰城千里迢迢地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