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肯定没他说得那么简单。即便伤势逐渐恢复, 站在台阶下方同时对抗两名敌人也绝不是易事。明明喜欢撒娇也爱讨奖励, 伊恩总把真正辛苦艰难的事轻拿轻放,仿佛害怕她因为他的拼命而看轻他。
艾格尼丝哽咽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管你藏在哪里, 我都能找到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伊恩话中调侃的调子淡去,他以仿佛要将她以目光珍藏的架势看了她片刻,将她与记忆中的模样两相比较,而后才温存地反问,“不是么?”
艾格尼丝垂眸微笑:“确实。”
伊恩因为她的坦率配合一怔。他略微别开视线,想找回场子似地埋怨:“如果不是穿着铠甲,我已经抱住你了……?”
话没说完,艾格尼丝主动环住他。
隔着细金属链条结成的甲胄,这拥抱并不舒适,冷冰冰的,带未散的血腥气,甚至还有些硌人。但艾格尼丝像是找到了惊涛骇浪中唯一能落锚的岛礁。伊恩呼吸变得急促。他带卷的发梢擦过额头颊侧,连这微微的痒都因为久违而轻易勾出无限柔软的思绪。
他们自然而然地找到彼此的嘴唇。
数月的分别因为战火翻覆如数载漫长,浅尝辄止根本不足以填补内心的空洞,以舔舐轻咬描摹双唇的轮廓也只激起更多的渴望。身处深冬阴冷又昏暗的甬道,艾格尼丝却仿佛要从发丝到脚趾一寸不留地燃烧起来。
伊恩倏地后撤和她分开,显得尴尬。
艾格尼丝愣了愣,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
简低眉垂目地站在几步外,显然被此前的脚步声惊动,前来确认艾格尼丝无碍。她行了个礼:“伊恩卿。”
被撞见情动失态,艾格尼丝红着脸沉默片刻,轻咳一声:“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伊恩态度切换得更加自如,正色答道:“目前守住了,城中只剩为数不多一些流窜的敌人,我进书房时城头的攻势也略有缓和。神殿的人和艾奥教团的人闹出很大动静,但靠人数勉强镇压了。”
艾格尼丝和简都舒了口气。
“今天攻城时多奇亚军也损伤很大,等到明日重整旗鼓,这里能不能撑过第二波围攻--”伊恩突兀地收声。
艾格尼丝心头无端一跳。
他分外严肃的表情令她不安。
“亚伦希望我设法帮你逃出去。”
“什么办法?”
伊恩从领口拽出佩戴在颈间的一根皮绳,末端挂着苏珊娜给他的素面金戒指:“趁现在多奇亚军还顾不上封锁外城,只要制造一些混乱转移注意力,也许能找到空隙让你溜出去。”
“触碰会抵消这枚戒指带来的隐身效果,突破重围很容易露馅。现在主城靠海的那面也被敌船包围,即便能隐藏身形也无法用船逃出去。况且……”艾格尼丝的声音低下去,“戒指只有一枚。就算我逃出去,你怎么办?”
伊恩没有回答。
艾格尼丝闭了闭眼,继续反驳:“这里其他人怎么办?城外就是多奇亚军的营帐,我一个人又能到哪里去?”
简轻声反驳:“但只要您离开这里,就还有希望。”
“不,费迪南和阿方索要的人是我,我逃走了,留在主城的所有人很可能都会被处决泄愤,”艾格尼丝自嘲地弯唇,“况且,弃城保命的主君即便活下来,也不会有人再愿意追随。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也不会是能让亚伦满意的最好结果。”
“但是--”
伊恩向简一抬手,示意让他开口。他没有急于否定艾格尼丝的想法,而是问道:“你想怎么做?”
“只要弗雷德加的援军能突破卢瓦尔和巴姆贝克的封锁,就还有赢面。”
“你已经有想法了?”
“算是吧,”艾格尼丝苦笑,“现在你在这里,我心仪的人选也就没理由否决我的提议了。”
伊恩像是猜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刨根究底:“先离开这里,这个密室能躲过刺杀,但不适合应对敌我力量悬殊的围城。如果被两边包围,反而会成为牢笼。”
简应道:“我刚才打开夹层出口的门看了看,没什么异常,从那里走可以掩人耳目。”
三人便顺着甬道一路走到出口。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撞击声衬得堡垒内部愈发寂静。夹层中空空荡荡,主城中的仆役在吊桥和大门封闭前就逃走了大半,剩下的都聚集在厨房等防守较为严密的地方。他们从夹层转入主君居住的楼层,一个活人都没碰到。
但一走下主楼梯,便又是人声熙攘。冬日天色暗得早,火把、月石灯和火盆将堡垒内部照得通明,不留任何容可疑之人藏匿的阴影。堡垒正门重兵把守,底层各处都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
“艾格尼丝女士!”海恩里希疾步跑来。他脸上多了两道伤口,但依旧眼神精悍。
艾格尼丝一边环视四周,一边问道:“外面怎么样?”
“罗伯兹留在城头,目前敌人也偃旗息鼓,城内也清剿完毕,情势暂时稳住了。”海恩里希眼神在伊恩身上定了定,但没有多逗留。他们两人没有碰过面,海恩里希大约以为他是守城护卫的骑士之一。
“依照现在的情势,防御还能支撑多久?”
海恩里希眉间深深皱起:“人手不够,布鲁格斯堡太大,很容易出现缺口。尤其是花园靠海的那侧,现在敌人已经占领了内港水域,不得不提防他们派人攀登那里的高墙,再要同时应对正门那侧的攻击……恕我直言,会很吃力。”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又问:“弗雷德加大人那里有没有消息?”
“更多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但还要等。只怪伊伯河水太深,即便是枯水期也无法徒步跨越。卢瓦尔已经事先派人拆毁了主要桥梁,剩下的几座都重兵死守,根本夺不下来。”海恩里希现出烦躁之色,“只要能渡河,骑兵一日之内就能赶到。”
“我有个办法,”艾格尼丝转头叫住过路的两个士兵,“去找希尔达卿,请她来见我。再另外去荷尔施泰因骑兵队请个人过来。”
“是!”
找人的兵士还没回来,希尔达已经现身。
“您怎么还是跑出来了--”红发骑士气势汹汹的问句在看到伊恩的瞬间卡住。
伊恩露出招牌微笑:“希尔达卿,别来无恙。容我代亚伦大人向您问个好。”
希尔达神情复杂,别过头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向艾格尼丝,轻声提议:“现在攻势减弱,要不要让骑兵队带您冲出去?”
虽然压低了声音,周围的视线还是都落在了艾格尼丝身上。
希尔达懊悔地紧闭上嘴。
“我不会那么做的,”艾格尼丝一转头,“驻军的人也来了,海恩里希大人,希尔达卿,我们进去谈。”
※
令人心悸的黑夜降临布鲁格斯。
未散的黑烟从各个角落腾挪着升上天空,在这无月的夜晚,连星辰都被涂抹去样貌。整日的厮杀之后,除了坐落于海岸高崖之上的堡垒,城中几乎一片漆黑。对主城的攻势暂时停歇,但城中还有没能撤进高堡的零散守军集结在一起拒绝缴械,继续游走抗击。时不时地,高亢的嚎哭刺破噤若寒蝉的寂静。
位于外城集市广场前的布鲁格斯商会被征收,成了多奇亚军在城中临时的主帐。
阿方索·特雷多站在建筑物二层的窗边,房中没有点灯。也不需要。艾奥教团的成员在修习魔法的同时,也精于锻炼体格、提升五感灵敏度。即便背朝门口,只要有人靠近,他就能立刻发现。
比如此刻。
阿方索没有回头,径自出声:“怎么样?”
堪堪走到门口的副官被吓了一跳,敬畏地垂首:“各处人数清点完毕,伤亡比预计要……多不少。”
“科林西亚人对多奇亚心怀抵触,抵抗当然激烈。”阿方索的声音很平静,“带头在城里劫掠的那几个人?”
副官头几乎要压到胸口了,肃容应答:“已经按您吩咐的处罚了,只不过……有不少人不太服气,觉得您的刑罚太过严苛,入城捞点战利品是理所当然。”
“再拖上三五天,等敌人援军到了,士兵在城中犯下的每条罪行都会对和谈不利。”阿方索回身,“多奇亚军的目标早已不是征服科林西亚,看来还有人没明白这点。”
副官一个激灵:“是,我们如今的目标只有公爵夫人。”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进言:“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速战速决,尽快攻破主城堡垒。”
“对方肯定彻夜戒备,而且士气高涨,加上堡垒地势险峻,白天就在那道陡坡上折损了那么多人,一入夜底下就看不清城头的弓箭手,也可能被上方的火光刺伤眼睛,更加危险。”
“您说得对,是我欠考虑。那么--”
阿方索勾了勾唇:“再派一次劝降的使者。条件放宽厚,现在投降,我可以保证主城所有人的生命安全。”
“遵命!”
副官退出去没多久,外面忽然一阵骚动。先是马蹄声,而后是冲锋的嘶吼。
阿方索眯眼向外看。
雪光银甲,成队的骑士排成紧密的方阵,像一支锐光凛凛的长|枪,毫不费力地刺破主街之上部署的防御线,疾驰而去。
阿方索疾步走出房间,与奔来的副官撞个正着。
“阿方索大人!”
“怎么回事?!”
“从主城突然冲出一百来骑骑兵,来不及反应,他们就已经突破--”
阿方索打断副官的禀报:“公爵夫人被他们带走了?”
副官咽了口唾沫,一脸困惑:“不,公爵夫人还在主城,刚刚还在城头,要求我们的人容许庇护所中的女人离城逃难。”
“确认是本人?”
“确凿无疑。”
阿方索的声音因为紧绷而变调:“那队骑兵去哪里了?”
副官答不上来,窘迫地回身。正在这时,多奇亚军中的一员干将手持火把跑上二层,在阶梯口大吼:“刚刚过去的是荷尔施泰因的骑兵队,他们往城东墙头的缺口去了!那边被打得措手不及,要被他们冲出去了!”
“拦住他们!”阿方索忽然摇头,“不,拦不住就算了,立刻吹号,准备进攻主城!”
副官和将领都没反应过来:“进攻?”
阿方索冷然勾唇,森然道:“骑兵队是冲着伊伯河去的。荷尔施泰因的骑兵队最擅长冲锋开道,只要他们能打开一个渡河的缺口,科林西亚的援军就会在两天内赶到。骑兵队离开,主城防御大不如前,必须在那之前拿下主城。明白了么?”姝呲
第109章 IV.
IV. With mine own hands I give away my crown
晚祷进行到第二小节时, 多奇亚军再次开始攻城。
号角齐唱,钟楼警钟哀哀长鸣。
白昼战斗中没完全损毁的与匆忙中新搭建起来的攻城车从数个方向出发,同时冒着箭雨与落石向城头迫近,在摇曳火光照耀下, 它们拉长扭曲的影子宛如环绕孤独堡垒的巨人群落。
晚祷第五小节, 第一批多奇亚士兵登上主城墙头。
布鲁格斯堡的防御便显得捉襟见肘。弓箭手最先撤退, 断后的步兵也在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最后干脆弃墙向回奔逃。
多奇亚军乘胜追击, 先入内的士兵很快从内打开城门。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好似庆典狂欢,在外等候的第二、第三批步兵与多奇亚为数不多的骑兵队一起冲上因鲜血饱胀湿润的土坡,穿过终于敞开的堡垒大门, 直入中庭。
布鲁格斯守军退到以草垛、沙袋、还有不知从哪扯下的木栅栏垒起的屏障后。羽箭纷扬如雨,多奇亚军无法翻阅屏障, 一旦试图靠近便会被从后身处的大剑和长|枪袭击。多奇亚军前进势头受阻, 激烈的拉锯搏杀就此拉开帷幕。
与此同时,主城神殿中传来晚祷最后一小节的吟唱。
明明不是追悼亡者的斋节, 更不是葬礼,不知为何唱诵的竟然是肃穆的《渡灵经》:
“肉|体乃恶之源, 降于世即易堕落,玷污知性的罪有七, 其一为色|欲, 其二暴食, 其三贪婪, 其四懒惰,第五暴怒, 其六嫉妒,其七傲慢……”
障垒被冲破一个缺口, 立刻被盾牌堵上。
但多奇亚军前锋主力已经挤满中庭,排成队列,手持长|枪,大喊着向前冲。
壁障在撞击之下,不安地颤抖摇晃,眼看着就要倾溃。
就在这时,多奇亚军中忽然传来收军回撤的短促号角。
“吹错了?”
“怎么可能撤退?”
城门口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撤退!撤退!有陷阱--!”
语音未落,刺目白光陡然从中庭地上炸裂。
“符石!地上有符石!”
被散落的干草遮蔽的中庭地面立刻燃烧起来,不断有新的符石火弹点燃。石块与干草碎屑飞散,火星坠落,惨白的火焰腾地窜起,足有两人高。
热浪与冲击掀飞了此前阻碍多奇亚士兵前进的障碍物。
屏障的另一头,早就空无一人,只有同样灼灼燃烧的火焰之海。
布鲁格斯主城中庭顷刻之间化为吞噬一切活物的火场。
身上着火的人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奔逃的人群避之不及,有生命的魔法火焰立刻找到了更多的食饵,轻声细语着,无差别地攀上小卒与将领的腿脚,直至将另一具躯体也纳为己有。
神殿中的吟唱还在继续:
“生性狡猾鲁莽的人啊,切勿执着于陆地的广袤。真理之树不长于陆,星辰不为人动,只有虔诚的神圣天堂才是归处,是美德、智慧与秩序所在。切勿在憎恶光明的世界逗留不去,这里只有谋杀、不睦、臭气、恶疾、腐败与转瞬即逝的不安稳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