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震天的杀声中,首席神官平静的话语勾勒出的血腥冲突仿佛又要重演。
看不出年龄的神官笑了笑:“如果认真计数阿雷西亚古往今来死在神前的主君,那数量肯定会令您惊讶。虽然这里是神圣之地,但从来不缺流血。今晚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将青金石念珠向前拨了一颗,拇指指腹摸索着珠子表面的邪眼纹饰,叹息:“只不过没想到,我会成为见证这一切的人。”
“在您……在神殿中人看来,这样的顽抗是否有意义?”艾格尼丝不禁问。
“即便公国内部从最初就分歧重重,但我想,没有人会愿意见到主城和主君落到侵略者的手中。况且阿方索·特雷多似乎还没完全丧失理智,并没有屠杀城中的居民,也容许主城中的仆役出降,留在这里的人都有赴死的决意。作为科林西亚人,我也不例外。”
“科林西亚的主君……”她哽了哽。
神官露出长辈般慈和又有些惆怅的微笑:“您确实并不喜欢夸耀,但这两年……这七年,一直看着您的人并不少。守军并没有背叛您,将主城拱手让出,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不是么?”
首席神官也许原本也并不认可她这从北境而来的新娘。但他现在也选择留下,甚至将座下神殿变成最后的堡垒。
艾格尼丝想要道谢,但对方以眼神阻止她。
主君、封臣、神官是支撑阿雷西亚的三柱栋梁,各有各的义务与权利。对于应得的,没人会道谢。
就在这时,海恩里希疾步走来:“艾格尼丝女士,再过没多久天就要亮了,敌众我寡,那之后情势只会更加凶险,以防万一,请您立刻带人登上钟楼避难。如果援军有任何消息,我和罗伯兹会立刻派人向您传信。”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
神官特蕾莎手中提着月石灯,在前带路。艾格尼丝跟上,伊恩提灯走在最后。
“您似乎遣走了身边的所有女官和侍女。就连您的贴身侍女也不例外。”特蕾莎的语声在螺旋向上的狭窄楼梯间回荡。
“我更希望她们能活下去。”
特蕾莎回眸看了一眼,视线似乎越过艾格尼丝的肩膀,在伊恩身上定了定。但她什么都没说。
走到一半,三人停下来稍作休息。在这里,一抬头就已经可以看见每日宣告祈祷时间的巨钟。从昨晚开始,它就没有再敲响过。已经不需要警钟,也不需要提醒祷告。厮杀与祈祷毫无间断,同时持续现在。
目的地在巨钟之上的塔尖。
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平日里只有敲钟人会在歇息时暂时停留。因此只有一把木椅,一个水罐。窗洞很大,没有玻璃,没有护栏,往外跨一步便会从坠入黑夜。
“伊恩卿,如果下面事态有变,会有人通过精灵与您联络。”
伊恩点点头。
特蕾莎走下两级台阶,停住脚步:“今晚可能就是最后一夜了,希望我还能和您见面。”
艾格尼丝笑了笑:“这么多年……特蕾莎,谢谢你的照拂。”
对方也莞尔,脚步声逐渐远去。姝雌
在星辰恍若触手可及的高处,地上的骚动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这里只有黎明前的黑夜。时不时地,火箭像烧红的流星掠过低空。
艾格尼丝靠墙缓缓坐下。伊恩看了一眼空置的椅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也在她身旁坐下,而后熄灭了灯火。
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寒风一次次地穿过窗洞,这刺骨的冷意让艾格尼丝仿佛回到故乡。她的手动了动,在半途就触碰到伊恩同样伸过来寻找她的手。他的手比她的要温暖一些。他紧紧地握住。
而后,伊恩突然问:
“如果神殿在援军抵达之前失守,你打算怎么办?”
艾格尼丝没立刻回答。她活动略微僵硬的另一只手,穿进斗篷和外袍,从衣服里侧的小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
水晶的亮光在黑暗中晃了一下。
“这是什么?”伊恩眯起眼睛。他只看得清那仿佛是个小小的容器。
“毒|药。从乔安的遗物中找到的。医官说只要三滴就足够致命,这些--”她轻轻摇晃,锥形小瓶子里的液体撞上瓶壁,发出柔和的声音,“足够毒死一整支军队。”
伊恩没有大惊失色,也没有立刻从她那里夺走这致命的小物件。他只是抓紧了与他相握的那只手。
艾格尼丝将水晶瓶收回去,仰头轻声说:“如果我继续活下去,各方面来说都没有好处。守军的牺牲会变得没有意义,他们并不是为了主君投降才坚持到最后一刻。而殉国的主君对科林西亚、对亚伦,都会是个方便的筹码。那样的话,某种意义上,布鲁格斯到最后也没有沦陷。援军总会到,他们不需要对多奇亚留情。复仇是个很好用的借口。”
明明谈论的是自己的死亡,她却非常镇定。
伊恩不知道艾格尼丝是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心情考虑好了这一切。
她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睛。
“我要向你提一个非常无理的请求,你可以拒绝。”
他笑了。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没有丝毫犹豫的答案:
“当然。”
猛烈得令她都惊讶的恐惧攥住了艾格尼丝的心房。
她不为自己的末路害怕,却为要一起带走伊恩的生命而惊惶。她想要独占他到人生尽头,但也希望他在她见不到的久远未来里长寿多孙。
他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第一次、第二次离开是为了活命,以便再次回到你身旁。第三次不一样,我怎么样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那样对你更好,所以我再度离去。”伊恩的声音里噙着笑意,也许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刻,谈论的是这样的话题,他才能够向她完全敞开。她可以想象出他此刻脸上的神情,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但如果没有可以回航的港湾,离去这件事一开始就失去了意义。”
“艾格尼丝,”他以吟诵诗篇的优美语调倾诉,“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没法为你而死,但一同赴死是另一回事。这一次,也许我原本就是为此而来。”
她强忍住泪水。但又想到,黑暗中落的泪不会被人看见。
伊恩将她拉到怀里,在她耳畔喃喃:“甚至于说,这才是我和你最好的结局。故事就该在美好的愿望实现之前的那一刻收场。有多少个然后,就有多少再度失望、怨恨、背叛的可能。但是--”
他迷茫地停住,没有说下去。
他们没有再交换只言片语,只是在浓雾般厚重的黑暗中依偎、等待。
等待夜晚被晨雾包裹,日上中天,夕照万丈,月亮再度升起。
银甲骑士开道,援军第一部先锋疾奔扬起的尘埃,在午后出现在遥远天际。
布鲁格斯神殿四面被围,守军退到台阶最高处。
攻城车从下方靠近,试图冲撞钟楼。
日头还没沉到海面下,部署在外城城头的多奇亚军开始与第一波科林西亚援军交战。
布鲁格斯再度被围,只不过攻守双方身份对调。由于多奇亚主力几乎尽数集中在神殿附近,很快溃退。
外城城门再度被强行打开。
但在那之前,筋疲力尽的布鲁格斯残部已经支撑不住,无法继续抵御敌人疯狂的最后冲击。
多奇亚士兵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冲入主城神殿。
第111章 IV.
“让所有人不要再抵抗了。我在上面等阿方索。”
伊恩代为转达艾格尼丝这一最后的命令。
螺旋阶梯的最深处传来喧哗, 依稀有哭声,而后又寂静下去。
艾格尼丝缓缓扶墙站起来。伊恩伸手去扶,但她没有搭住他。
“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她的脸颊腾起两团比日落霞光还要艳丽的红,眼睛里的光彩摄人。微笑了一下, 她摊开手掌, 锥形的水晶瓶躺在那里。
钟楼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不安震颤的时候, 她就将它紧紧捏在掌心, 瓶子表面的线条甚至在皮肤表面刻下深痕。
“我先来。”
啵地一声, 是艾格尼丝拔掉瓶塞的声音。
想到死神的脚步声竟然这么轻巧,甚至还有点滑稽,她就由衷想笑。
有人开始登上通向塔顶的台阶, 步伐不紧不慢。
阿方索显然认为自己终于达成了目的,正在享受这段花巨大代价才换来的登顶路程。
高亢的情绪满溢而出, 里面有多少是恐惧, 艾格尼丝没去留意。但她的腿脚发软,手指也几乎要颤抖起来。再坚决的意志在实施前一刻也会短暂地动摇。她闭了闭眼, 将瓶子往唇边凑。
原本就想这么灌下半瓶,但她还是没忍住, 启眸看伊恩最后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眼,让她在瞬息间改变主意:
--她要背叛他们的约定, 将瓶子里的液体独自一饮而尽。
他身上还带着那枚戒指, 还有机会活下去。纵然那会是于他而言无比残忍的余生, 她也想让他走完。因为也许在某个路口, 他能放下她往前走。
这样的可能一定存在。
他毫不犹豫答应她请求的这份心意便足够。
就让她再一次地,真正地失约吧。
水晶瓶落地, 发出脆响。
瓶子见底。
艾格尼丝僵在那里。
伊恩面色苍白,呼吸急促。
他们侧旁的墙面多出一滩飞溅的濡湿斑纹。
在她饮下毒药之前, 他就猛地抢过瓶子,掷向最远的墙角。
“我……我,对不起,”伊恩语无伦次,他因为后怕,从躯体到嗓音都在打颤,一边提防她挣开,拥抱也用力过头,“我不甘心。故事就该在美好的愿望实现之前的那一刻收场……但我不甘心。我终于能够对你坦白,你也终于愿意只看着我,但这还不够,怎么足够?!”
艾格尼丝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已经被他抢先夺走。
当然不足够。当然不甘心。歌谣的最后,有情人追随着彼此赴死的结局当然震撼又美妙,残缺会被一直记住,圆满落入俗套而后被遗忘。但是隔阂,误会,牺牲,痛苦,他们逐一地品尝过;互相伤害,自我伤害,为他人所伤,再深的创口都会结疤愈合,凭什么他们就要只差一点点,所有全部白费,偏偏得不到一个皆大欢喜的俗气结局?
伊恩的眸中翠波汹涌,眼下泛红。
“只要我和你都活着,即便再微茫,就有可能。”他哑声笑,反常地再次道歉,“对不起,但我还是执迷不悟。”
渐近的脚步声已经变得十分清晰。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以要借此将什么封印起来的势头,快速却凶狠地亲吻了她一下。
阿方索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为了表达诚意,他只带了一名副官。
公爵夫人艾格尼丝孤身站在钟楼顶端的小房间,紫红的晚霞照进她身后的窗洞,也点亮疾驰而来、逐渐围拢主城的科林西亚援军的铠甲。
“最后还是我快了一着。”阿方索脸上没有得色。他也十分疲惫。“只需要您一句话,您就是我尊敬的俘虏。一番交涉后您就会重获自由。至于其他人,死守到最后的都是勇士,我没有伤害他们。我的人现在大都围在神殿外。”
他环视四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墙角的空瓶。
“您似乎在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断。”
闻言,艾格尼丝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多奇亚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才到了这里,却也只能到此为止,您觉得值得么?”
阿方索笑了,反问:“科林西亚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却还是让我到了这里,您觉得值得么?”
她没作答。
“只为了名号,又或地图上代表河流山谷画的一道线,或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远方就蛮横地命令臣下拼得你死我活,我一直觉得父亲那样的贵族非常无趣,非常愚蠢。”阿方索怀念地眯了眯眼睛,“而我以为魔法和知识是不同的。只要由合适的人运用得当,就可以避免这样的纷争。”
一边思索着是否还有破局的方法,艾格尼丝一边平静地反驳:“我也说过很多次,您对人的看法太乐观,纷争不可避免。”
阿方索莞尔,甚是尖刻地说道:“但魔法落到不加挑选的人手中就会酿成惨剧。您如今不会再否定这一点了吧?”
艾格尼丝淡然应道:“并不是某一个人一手造成那场大火。我们不得不那么做。况且,又有谁有资格认定一个人能够触及万物之理,另一个却不能够?谁给了评定之人审议他人的权利?”
“之后我和您有的是时间争辩,”阿方索伸手,“请您和我走。我的人会很快向您的朋友们投降。”
艾格尼丝向后退了半步:“您也应当清楚,即便拿我当筹码,您也无法为您的父亲换得更优渥的条件。”
阿方索笑出声:“实话说,我不在乎他会怎么样。”
艾格尼丝怔住。
“我拼尽全力想要履行他交给我的任务,也只是因为除此以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语调变得低沉,“您之前说,阿方索这个身份更适合我。我的意见和您正好相反。我憎恶身为阿方索·特雷多的自己。”
他的苦笑莫名显得狰狞。
“但我也很清楚,在魔法方面我也没有太大的天赋。正因此,我才会成为只擅长杀人的教团一员,而那其实并不是我想做的事。也许您终究是对的。残酷的是,我在您妹妹身上看到了我追寻而不得的真理的光辉。而她对此不以为意,也不愿意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