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栖心里泛酸:他和殿下相识多年,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事出反常便有妖,他觉得,殿下许是对那女子有意。
当日在云贤楼,陆霁便对她颇为关注,嘴上不说,眼珠子可一直盯着人家。再结合今天的事,他觉得事情真相大差不差。
“殿下,那虞氏女确实貌美。您若有几分喜欢,讨她进府,封个侧妃也不是不行。我看你府上也没个伺候的人,怪冷清的。”
魏栖很是贴心地提议道。
他府上已有数名通房,知晓闺房之乐。可太子贵为一朝储君,日子却过得极为清心寡欲,直如个和尚般。
女色一途,可以尝试,但不可沉溺,这一向是魏栖的行事准则。
陆霁并不搭话,绕过魏栖,从书案上拿出一摞密信,拆了红漆,就着灯火,细细地看。
魏栖探身去瞧,见几张纸上写着“江州、丁展、匪盗等字,”不由奇怪,好奇道:“江州的事竟还未解决么?”
约在三年前,江州忽地兴起了一伙匪盗。为首的是贼子便叫丁展。他们啸聚山林,慢慢地发展成一股势力。
前些日子,陆霁亲领朝廷的一千羽林军,前去围剿。陆霁用兵如神,交手不久,丁展便败下阵来。
半月前,陆霁回京,便是亲捧丁展的头颅而归。
“那人不是丁展。是他替身。”
陆霁双眸沉沉。
魏栖惊了声,急道:“这怎么可能?他手下心腹竟也认不出他?还是他们又反叛了?”
这回围剿,陆霁于战前离间了丁展的两个亲信,让二人里应外合,方以最快的速度攻下寨来。
魏栖疑心这两人对朝廷撒谎,好让丁展成功出逃。
陆霁摇头,解释道:“丁展半年前生了场重病,病愈后他便深居简出。他属下见他次数极少。替身或许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魏栖啐骂道:“好个贪生怕死的贼子,竟和朝廷玩起了狡兔三窟的把戏。”他胸口鼓胀,追问:“殿下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么?”
陆霁不言,将信递给魏栖。
魏栖一目十行地看,看完后,长长叹口气。
各地的探子日夜搜索,愣是没发现丁展的半点踪迹。他竟如人间蒸发了般。
“且看来日吧。”陆霁对之后的结果并不灰心。
送走魏栖,陆霁挥退下人,一人沉在黑夜里,默默地想着事。
从江南匪患,到妹妹陆伶带泪的双眸,心神浮动,思绪万千。到最后,浮在眼前的,竟是虞行烟那明媚的眼。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温热的触感,敏感地让他双手微缩。
就当他极力忽视异样感的时候,房门忽被人叩响,一道娇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10章
门口,侍婢春滢正和韩光争论。
“让我进去吧,韩统领。殿下他回来这么久,一口热乎饭没吃上。定是饿得紧了。”
她掀起食盒的盖子,给他看自己亲手做的几味菜,秀脸微红。
“殿下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去。”韩光表情冷酷。
“哎-你这个呆子”
春滢竖起一根玉指,恨恨地指着他,正欲再说几句。
“吱扭”一声,门开了。
陆霁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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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书房内,站了一堆娇弱的侍婢。
她们都是各地小官送来的。如花骨朵一样娇美,卑顺地立在那里,望着他的眼神含羞带怯。
一穿紫色衣裙的少女比常人要大胆几分,不避讳他的目光,和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正是春滢。
她颊飞红晕,看陆霁的时候,杏眼似能泻出光来。
她是江州刺史孙怀度的人,擅长歌舞,性格跳脱,颇有几分伶俐。
和她一起来府上的人半年不得殿下召见,各个垂头丧气,唯她自侍貌美聪慧,心气极足。每日早起练舞,傍晚抚琴,从不懈怠。
见其他人妆容粗陋,衣着简单,春滢很是自得:只觉自己一枝独秀,将众人衬成了野草杂芜。
虽疑惑殿下为何见到她后,又将院子里的其他女婢也唤了进来。只暗忖道:殿下夜晚将她们寻来,应是起了性致想从中挑一个当暖床丫鬟。
单论外貌,她赢面比其他人大了不少。
陆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忽略她面上的春意,单论气韵,和虞行烟倒是有几分相似。
一样的大胆,一样的无所畏惧。
在远赴边境之前,陆霁是个玉山般的人儿,清洌洌的。可几年的沙场历练到底改变了他。
犹记得回京述职时,东宫的几个幕僚乍见到他后面上的震惊。大抵是没有料到,他能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边塞的黄沙令他蜕变成了一名气质悍然,英挺峻拔的男子,犹如屹立的峭壁,沉默、坚定。
相应地,也更令人难以接近。
寻常女子见他,常被他威严所摄,纷纷羞红了脸,低头不言。唯虞行烟目光极为坦然,仿佛他和她身边的仆妇、丫鬟没什么不同。
这名叫春滢的女子瞧他的时候,并不避缩,双眸迥迥,才让他多看了几分。
陆霁心头一转,有了主意。
一旁,韩光的眼神在陆霁和紫衣面前游移,犹豫着开口:“殿下是想今晚召她侍寝么?”
他有点把握不住殿下的意图。
想了想,殿下也到了适龄年纪,对年轻女子有所渴求再正常不过。偌大的东宫连个通房、侍婢也无,着实奇怪。
该进点新人了。
春滢闻言,面上一喜,正准备行礼时,头顶冰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有一得力部下,唤刘之横。他目前尚未婚配,有娶亲之意。你可愿意?”
春滢的脸一下子白了。
她没想到殿下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心里的火苗忽地扑灭了。
和她站在一排的其他人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斜眼看她时满是讥讽。
春滢捏紧了袖口,回道:“奴婢只想侍奉殿下左右,哪怕是做个打扫丫鬟也行。求殿下不要把奴许了人去。”她目露希冀,补充道:“刘长史为人正直,又得殿下看重,奴婢身份卑微,实难匹配。”
她话说得漂亮,可对陆霁乱点鸳鸯谱的行为并不满意。
刘之横是府上的长史,她见过几次,是个面容普通,满脸方正的汉子。
年纪大,官职不显,人也木讷。莫说她,便是和她一同来的几人想来也瞧不上。
春滢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幼嫩的脖颈,摆出一副柔弱、堪怜的姿态。
“殿下,奴婢心悦刘长史,求殿下给个恩典。”
声如蚊鋭,一道细细的嗓音从春滢左侧传来。
春滢猛地转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着她从未放在眼里的人。
那是个身姿单薄,面庞秀丽的少女。抬眼望人时,总是飞快瞥一眼便惊慌地垂下眸,仿佛生怕别人注意到她。连说话的吐息也短促急平,透着中气不足。
一个不安、敏感、瑟缩的人。这是春滢对秋棠的印象。
她没料到,这样一个人,竟在自己拒绝了殿下的提议后,主动提出要配给刘之横。只以为她是在打自己的脸,一时间面皮上火辣辣的。
秋棠没想那么多。
鼓足勇气说了那句话后,她的勇气一下泄了不少,又恢复了卑怯,将身子缩成一团。
“你心悦刘之横?”
韩光的震惊难以言表。
他素来稳重,在陆霁身边待久了,更是练出了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养气功夫。只是,这女子说的话,着实令他吃惊。
他与刘之横共事多年,对他知之甚多。知道他最古板清正,见到府上女婢也目不斜视,不与她们交谈。
他竟不知,好友还有这样一段姻缘。
秋棠缓缓点头,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说了一些封在心底的甜蜜之事。
来府七日后,便到了她母亲的忌日。
秋棠成日被束在府里,没有殿下的吩咐,不能轻易走动。
居住的园子人多眼杂,她也不敢私自祭拜。
想起母亲面容,深觉自己不孝,只能躲在假山石内暗自垂泣。
就当她哭得双眼肿如烂桃时,斜刺里忽出现一方洁白的锦帕。
锦帕的主人安慰她道:“别哭,擦擦泪。这里人多,让人瞧见了不好。”他指指不远处走动的奴婢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秋棠抬头望去,见他面容温和,语气温柔,放下心防。
抽抽噎噎地将事情述了一遍。
他凝眉想了会,避开下人们轮值的时机,将她带到了一僻静的梅园,让她在这里祭拜。
“殿下宅心仁厚,你祭奠母亲,他不会怪你。”他顿了一下,“只是东宫向来是众人目光聚焦之处,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恐惹人非议。”
他的话极熨帖,落在秋棠耳里,让她心头泛起暖流。
说完这番话后,男子便转身离去,徒留秋棠在原地痴痴地瞧着他的背影。
他身量并不算高大,可在她看来,却不知胜过其他男子不知多少。
之后,秋棠心里就有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得逢殿下召见,其他人均欣喜若狂,以为能飞上枝头,唯她极不情愿。
听到殿下欲图将春滢许给他,秋棠的呼吸都弱了许多,幸亏春滢坚决拒绝,才让她的心落在实地。她小心谨慎地过了十多年,奉行万事不出挑,莫惹人注意。只是到了那人身上,她却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他倒是好福气。”
知悉事情原委,陆霁很轻地笑了一下,又吩咐韩光把刘之横引进来。
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便到了书房。
秋棠悄悄抬头看了男子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心头浮起失望。
刘之横头戴方巾,一头雾水地拜见了殿下,迟疑地瞧着屋子里的莺莺燕燕,朝韩光投了个求救的眼神。
韩光撇撇嘴。
路上的时候,这小子就央求自己告诉他。他怎么可能愿意。
说实话,他是有点嫉妒刘之横的。
论相貌,他比刘之横出众,年纪还比他小。韩光自诩是枚英武男儿,在姻缘上,却落于他后。
眼瞧这人将抱得美人归,他吃味还来不及,哪愿他提前得知好消息。
“之横,这女子心悦你。你要是中意她,我可做主,让你们成就鸳盟。”
陆霁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转,干脆地解了他的惑。
刘之横顺着他眼神望过去,见之前见过的女子一脸憧憬的望着他,心头一动。
是她。
刘之横知她或是因为自己当日的举动有了期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吟了会,正欲开口拒绝时,却听见陆霁微凉的声音:“你可想好了。你若是不愿,我就把她配给别人。”
“殿下。”
刘之横急急开口。
“我愿意的。只是我年纪又大,家境也贫,她跟了我怕是要受委屈。”刘之横叹口气,“我实在不愿让人跟我一起吃苦。”
“我不怕的。”秋棠高声回道。
见众人视线都被自己吸引而来,她心跳如擂鼓,屏息数次,颤抖着声音重申道:“奴婢不怕。”
神情真诚,显然对他有情。
春滢越听越气,恨其不争。
跟着太子爷,不比跟着这穷酸长史强。看他身上的袍子,洗得都发白了,一眼能预见之后吃苦糠菜的悲惨日子。
秋棠自闭内敛,哪里见过什么好男人。别人给他露点好处,就把一颗心系在对方身上,着实愚蠢。
宁为富人妾,莫当穷□□啊。
这般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
陆霁将众人神情收于眼底,食指轻扣书案,缓缓道:“既然你们彼此有意,那我便允了你们的婚事。”
两人俯身跪谢时,又听见个好消息:“长史这次和我去江州办事,清查田产,梳理户数,立的功劳不小。我城外有个庄子,目前还空着,你明日和我一同去看看。若是满意,就当是我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刘之横喜出望外。
殿下说的庄子他有印象,风景秀美,占地又广,内有数亩良田,是个再好不过的避暑胜地。
殿下政事繁忙,极少前去,平日只派几人打理。
他没想到殿下对他如此大方,忍痛割爱,大为感动,只暗自在心底发誓:日后一定要为眼前之人肝脑涂地,竭尽所能。
第11章
秋水别院位于京郊三十里外,时值仲夏,宅院内树木森森,瓜果飘香。
别院的人在接到太子殿下要来的消息后,可谓是人仰马翻。连夜收整,裁剪花枝,清扫石路,擦洗门窗,忙得焦头烂额。
庄子上的火把亮了一夜,至晨光熹微才灭。
众人都累得肩痛腰酸,直不起身,强打起精神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皂衣,立在门前耐心等待。
至巳时,远方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列车队。
队伍最前方,是一辆宽阔的马车。车厢顶部,四爪金龙巍然而立,气势惊人。
赵德擦擦头上的汗意,眯着眼打量。
他是庄园里的管事,心宽体胖,身子滚圆。日头下站了会儿,后背的衣衫便全部浸湿了,贴在肉皮上,湿漉漉的难受。
养尊处优惯了,耐力不比从前。
等马车到达门前,他腆着个笑脸迎上去,正欲问安时,从轿内忽地跳出一娇俏女子,唬他一跳。
定睛一瞧,竟是二公主陆伶。
“公主,您怎么到这了?”
赵德又惊又喜。
说起来,他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情谊远超一般主仆。
陆伶浅笑几声,也不顾及尊卑有别,扯了扯赵德的衣袖,撒娇道:“我想赵叔了。听皇兄说他今日要来庄子上,我便蹭一蹭他的马车。”她转身从车厢内拿出一件澄水帛做的夏衣,笑道:“天气热,我担心赵叔您犯暑热,让尚衣局赶了件衣服出来。您看看是否合身。”
赵德一听,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难为你还记挂奴才,公主费心了。”他面白的脸上泛起真心实意的笑容。
赵德原是宋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宋皇后骤然薨逝后,他本想追随而去,可想到主子膝下还有一双稚龄儿女,怕他们在深宫中难以生存,便擦干眼泪,振作起精神。
等陆霁出宫开府,陆伶长成清丽少女后,他自觉功德圆满,便准备告老还乡。
陆霁自然极力挽留。
赵德原就不舍,陆霁的劝导之言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几番挣扎后,放弃了回乡的决定。
正巧秋水别院缺个管事的人,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