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时光轻慢,他一日日地待着,人慢慢地白胖起来。
外人瞧见,只以为他是个忠厚的中年男子,无法想象他曾经的酷戾和凶残。
“太子殿下没和您一同前来么?”
下人们有条不紊地从车上搬下箱笼,赵德不时投去一瞥,始终没能看见自己挂念的那道身影。
陆伶顿了下,目光穿过眼前的别院,望向远处的密林,笑道:皇兄他去后山游猎,一会归家。您呀,等开席就好。
—
密林。
高大的树木将天遮得严实,热风阵阵袭来,让人汗流浃背。
陆霁端坐在马上,腰背笔直,一手拉弦,撑开巨弓,瞄准了百步远处的一只花虎。
“咻”的一声,箭出,直直扎进猎物脖颈。花虎身子摇晃几下,跪倒在地,俨然气绝。
不远处,韩光见主子得手,长松口气,一夹马背,快步跟了上来。
“殿下身手了得,属下佩服。”
韩光的话实心实意。
圣上子嗣不丰,膝下唯有三儿一女。其余两位王爷虽文墨出众,但于武艺骑射一道,远逊于太子殿下。陆霁本就根骨灵秀,领兵三年,马上功夫更是精进许多。百步穿杨对他来说,实属易事。
“堪能入眼罢了。”陆霁神色平静,拉紧缰绳,打马前行,很快到了花虎身陨之处。
他翻身下马,仔细翻查花虎的尸体,见到后腿上一寸长的伤口后,陆霁眼神一缩。
“这—”
韩光自然也瞧见了那道狰狞的伤口,足有两寸深,一直往外渗着血迹。
原来是只受伤的虎,怪不得方才行动速度那般慢。
“后腿上的箭伤很新,看来附近还有其他人。”陆霁环视四周,凝眉深思。
他来这里游猎,是打算选个猎物,将它当作贺生礼物献给父皇。
十余天后,是他生日。
在林里穿行半个时辰,陆霁方才选中满意的目标。这虎威风凛凛,皮毛光润,行动极快,他追了一路,才瞅准间隙,一箭毙命。
谁知这虎并非是因力竭而行动缓慢,而是腿受伤所致。
“殿下,那咱们现在?”
韩光面露犹豫。
夏日炎炎,群兽匿迹,他们二人在树林里穿梭许久,才有所获。且不说再次狩猎成功的可能性,便是说这中间的坎坷,就让他头大如斗。
“去周围找找吧。等和对方见面后再说。”陆霁摆摆手,观察了下地形,顺着缓坡一路而上。
另一边,虞沉很是疑惑,明明他刚刚射中了猎物,怎么一转眼便看不见了。
他沿着血迹一路疾奔,至古树下与二人相遇。
“这是?”
虞沉疑惑地看着两人,又指指马背上已经死透的花虎,出声询问。
他是虞家的家生子,平日里只在庄子周围活动,射射野兔,下水捉鱼,上树掏掏鸟蛋,日子逍遥快活。
今天他如往常一样出来游猎,带上了自己最轻巧的小弓。运气不错,连续逮了几只鸟雀,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发现几步远的山泉处,忽地出现了只花虎。
他屏息一射,箭偏了寸,正中猎物后腿。还不等他高兴,它便拖着伤腿,几个奔跃,消失在树林中。
“后腿的箭是你射的么?”那个面目方正的男子开口问他。
虞沉点头,摘下背上的箭篓,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箭,给二人仔细看了。
宽度,长度吻合,眼前之人没说假话。
韩光扭头看了下主子,见他眉色深深,忖度着应是默认的意思,自觉地开始交涉。
他只说他们是京城富户家的人,想为府上的老爷庆生,希望他能忍痛割爱。至于补偿,只多不少。
虞沉神情微滞。
如果今日射中的是其他动物,白给也无妨,就当是结个善缘。
他观这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那穿黑色锦袍的男子,俊美无?,举止肃杀,虽从头到尾没说话,但从举止来看,绝非商户所出。
可能是京城某家王侯家的公子,虞沉认真思考。
样貌上佳,身份高贵,若是还未娶亲,倒和他家小姐颇为般配。
想到昨日从江州送来的书信,他忽地有了主意。
“这事我得回别院请示一下我家主子,二位若是方便的话,可一同前往。”虞沉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霁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满意,仔细辨认,似乎透出了一股慈爱?
想着天色尚早,重新猎虎的难度也大,便同意了虞沉的建议,下了山去。
日影西斜,风荷院内,虞行烟正捧着话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自那日从大理寺回来后,她便被送到了庄子上。
单是不听劝告,私自外出,并不算是大事。可那两个婆子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一遍后,虞伯延的面色就难看许多了。
他觉得女儿到了出阁的年纪,行事仍无法度。与京城其他贵女相比,更是算不得稳重。
暗自检讨一番后,他认为可能是府里对她太过娇纵的缘故。长辈呵护,下人又极力讨好,让她养成了混不吝的性子。
为此,虞伯延特意延请了宫中几个素以严厉闻名的嬷嬷,许以重金,请求她们约束长女。
那几个嬷嬷都是深宫里的老人,一见虞行烟,便皱起眉头,直言道:“姑娘的性子不是一时半会能掰正的。唯有到了一个新环境,对她严加管束,她的性子或许才能掰正回来。”
虞伯延抚了一把美髯,沉吟良久,想到自家母亲对长女的疼爱,妻子的纵容,终是狠下了心,把虞行烟送到了京郊别院。
这三日,几位嬷嬷牟足了劲儿,把调教人的功夫都使了出来。
从坐卧立走的仪态,吃食喝饮的细节,到与人说话的神态,挨个纠偏。
虞行烟不愿,只是瞥见对方手里的戒尺后,含恨当了识时务者的俊杰。日讲结束,她浑身酸痛,连晚饭也不愿多吃。
绿翘机敏,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解暑的凉菜,又找来了书店新出的话本,给她解闷。
歇了好一会,虞行烟感觉自己的精力恢复了些,才能分出心神去关注别院的动静。
“怎地今日院里这么静?倒是有点不习惯了。”
虞行烟心上憋闷。
若是往日,虞沉肯定会把今天的事说给自己听。他每日在后山上打猎,时不时打点野食回来。
新鲜的鱼虾,一篓子青蟹,外加一兜红艳酸甜的果子。嬷嬷们本想说些什么,可尝到味道后,也自觉地停了口,彼此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奴婢也觉得有些无聊。”绿翘对主子的话很是赞同。
庄子千好万好,就是不自由。
在国公府的时候,绿翘和其他相好的姐妹一起做针线,吃甜点,闲聊趣事,日子过得滋润。
可到了风荷院,有拉着容长脸的嬷嬷管束着,她不能随意走动。海棠留在了府上,她更是缺了伴,乏味得紧。
“虞沉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绿翘看了眼窗外,面露难色。
天快黑了,后山的危险性大大加重,她担心虞沉在林里迷了路,走不出来。
虞行烟美目微眯,正准备叫护院进山去寻的时候,听见院门处传来一道愉悦的声音:
“大姑娘,我回来了!”
第12章
绿翘松了一口气,出门去迎。见他双手空空,不由奇怪:“怎地今日连个鸟蛋也无?”
虞沉爽朗一笑,微黑的面皮上露出点不好意思:“也不算毫无所获。此事说来话长。”
绿翘剜他一眼,嗔道:“那就长话短说。你迟迟未归,我们正准备出门寻你呢。”
几日相处下来,绿翘和虞沉熟稔了不少,说话也没有了顾忌。
虞沉挠了挠头皮,讨饶道:“绿翘妹妹莫怪,我是真遇到事了。”他不再墨迹,简单讲了讲今日的遭遇。
绿翘听着,美目倒竖,面上浮起一层薄怒,叱道:“你这呆头蠢鹅,莫不是忘了姑娘来这的目的了?竟引了外男来庄子上,要是让那几个嬷嬷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她狠推了虞沉一把,催促道:“快些把他们轰走。不要让姑娘看见!”
虞沉呆了下。
他没预料到绿翘竟是这个反应,怔了会,连忙解释道:“绿翘妹妹莫气,我把他们安置在偏厅了。嬷嬷们见不到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那公子长相极俊,和咱姑娘很般配。我前两天听见李嬷嬷和院里的丫鬟闲聊,说姑娘到了适婚的年纪,只是性格乖张,难以成为高门长媳,所以公爷才请了她们,让她们多加管束。”
虞沉长叹口气:“公爷的话总是没错的。可我冷眼瞧着,姑娘这几日并不开心。人的脾性,生来便有万般不同,又不是那枝杈,不满意了可肆意修剪。”他顿了下,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与其委屈自己,不如找个愿意接纳真实自我的。我觉得,姑娘现在这样就挺好。”
绿翘檀口微张,很是意外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见他神色坦荡,并无自己所想的暧昧情思后,一颗心慢慢落回原处。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这事还需要我仔细想想。”绿翘很是纠结。
虞沉见她有几分意动,也不催她,想起两位贵客,疾步出了院门。
偏厅内。
在喝光了两盏茶水,还是没能见到主人后,韩光坐不住了。
他瞥了一眼仍旧四平八稳的主子,忍不住道:“公子,咱都坐了许久了,也不见主人出来见面。想来是个粗陋不知礼数的。再等下去,只怕白费功夫。咱们不如早点回去,还能赶上顿晚饭。”
在外奔波许久,他腹中犹如雷鸣。灌了几杯茶水,吃了一小碟点心,仍是难以止饥。
对庄园主人的不满越来越大。
陆霁不搭话,用茶匙撇撇浮沫,只问他:“你觉得这茶水如何?”
韩光一介粗人,哪懂欣赏茶水好坏。牛嚼牡丹般灌下肚,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
他咂咂嘴,陈恳道:“感觉一般。不如绿豆汤解渴。”
天气热起来后,殿□□恤东宫伺候的下人辛苦,每日给他们分发几碗冰镇的甜汤,美滋滋地喝一碗,乏困顿消。
韩光舔舔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甜味,眼神满是怀念。
陆霁轻笑出声。
时人饮茶成风,他自己更是品茶的个中好手,茶一沾唇,便能辨出好坏。
茶汤清绿明净,滋味鲜嫩回甜,入了喉舌,又带出一点点的苦意。
要达到这般好的效果,不单茶的品质好,更需要烹茶的人对茶道一途颇有研究才行。
虽未曾谋面,但陆霁已然把庄园主人想成了一衣袍舒展,神情舒朗的清瘦文人。
偏厅拐角,翠影看着两人喝下香茶,暗自着急。她怕被里面的人发现,缩在盆栽后头,问矮她一头的小丫鬟:“你怎地把姑娘下午煮的茶斟给他们喝了?也不回禀我一声。”
小丫鬟不解,回道:“是虞大哥让我好生招待他们的啊。姑娘煮的茶可是让三位嬷嬷赞不绝口。我自己煮,不会有这么好的味道。”
她振振有词,偏偏面上无辜的紧,让人想撒火也没个正当理由。
翠影急得跺脚,又没法将实情托出,面色涨红。
小丫鬟隐约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好奇道:“这茶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翠影暗恨了声。
怎么事情就这般巧呢?
她摸摸腕上的玉镯,想起男人吩咐自己的话,面上恢复了镇定,若无其事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她挥挥手,吩咐道:“你先在这里伺候着,我去一趟风荷院。”
小丫鬟傻笑了声,倚在门柱上,痴痴地看着那年轻男子。
长这么大,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翠影从偏厅出来,并没有往主院行去,而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荒僻的院落。
院落里杂草丛生,草长得有半人高。她提起裙裾,快步行至一落锁的门前,解下腰间钥匙,推开木门。
屋里,酒气微醺的男子见她进来,忙从草垛上一跃而起,急声道:“计成了么?”
翠影离他近,一下子闻到了他身上熏人的酒臭和汗臭味。又见他一脸淫相,丑陋可憎,忍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弯腰吐了起来。
等午饭进食的东西都吐个干净,她才拍拍胸口,回道:“出了点意外,今儿怕是不成了。”
吴江一听,登时不满起来,嚷嚷道:“我在这儿已蹲守两日,浑身都嗖了。实在是等不及了。”
他后悔自己鬼迷心窍,竟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他原是长安城近郊的一个赌鬼,闲来干些偷鸡摸狗的行当,兜里有几个小钱便拿去赌,有一天没一天的瞎混日子。
几天前,他把兜里最后的几个铜板输光后,走在洒满月光的青石小路上,忽意识到自己已近而立,生活却仍一塌糊涂,不禁悲从中来。想到故友亲朋皆离他而去,更觉灰心,一时萌发了死意。
正准备投河时,一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忽地从暗处出现,拦住他,告诉他说眼下有个赚钱的门路,能让他迅速翻身。
吴江本能地觉得不对。
他想拒绝,可见到对方手里拿出的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后,贪念又慢慢地滋生起来。
“是个绝顶的美人,便宜你小子了。”
中年男人猥琐地淫、笑道。见吴江心动,他放下心来,将计划缓缓道出。
他欲让吴江污了一女子的清白,事成之后,给他百两黄金。
吴江还是犹豫,中年男子从袖口掏出一幅女子的小像,指给他看。
雪肤花貌,艳若牡丹。
吴江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人,目光痴痴,狠狠地吞咽了下口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他还不一定会死。
吴江下定了决心。
前天晚上,他从一半人高的狗洞里钻出,奔向了计划中约定的柴房,藏身此处。除翠影每日给他送饭、送水外,没能见到其他活人。
干草硌人,夜里蚊虫又多,他入睡艰难。唯有对女子的欲念支撑着他,让他不至崩溃。
“我比你更急。只是目前我也想不出办法。”
翠影的脸沉得似能滴出水来。
今儿本是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虞行烟有个小习惯,至亥时,会吃盏香茶才睡。
为保证今晚能成,翠影在她的茶壶里下了足量的药,足以让她今晚陷入昏睡。到时候,她寻个理由,引走虞沉和伺候的绿翘,放吴江进门,便能达成目的。
只是斜刺来杀出来两个陌生男子,小丫鬟也不知底细,将茶水斟给他们喝,一下子打乱了她的全部安排。
翠影气怒交加。
若不是家中老母生了重病,她没钱医治,也不至于病急乱投医,干出这等背主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