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春燕说:“好啊,我说怎么一天比一天瘦呢,原来是不听劝,跑去外面吹冷风了,行,你们就这样吧,不听我的话,我也不管你们了!”
说完,转头就走。
姥姥在后面唉声叹气,问她有没有办法能找到大哥。
窦春燕几步飞快走出大门,在拐角的瞬间捂住脸,泪如雨下。
她一口气走出了家门,想要回去自己的家,结果走了几步,路过姥爷所在的屋子,隔着一层窗户,又听见了老人枯朽干哑的咳嗽声,窦春燕的脚步停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想要继续往前走,但是那双脚就像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怎么都走不动了。
她听见了父亲压抑着的叹气声。
忽然,也就是那一刹那,窦春燕妥协了。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当母亲说起家人的时候,她心中同样是有波澜的。
大哥确实对她很好,不能因为他犯了错就不认亲人了,他们可是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亲兄妹。
她始终都记得,南南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一天夜里忽然发了高烧,她和许元福都急坏了,镇上的医院看不好,他们乘车连夜把孩子送进了市里的儿童医院。
那个时候的她只知道哭,许元福也甚少来市里,连大医院的住院流程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大哥连夜带着钱赶过来,帮他们跑着交了钱,把孩子给安顿好,还给他们买了热腾腾的饭菜。
孩子在医院的时候,他们的钱就想流水一般往外送,这样的花法很快就让年轻的小夫妻捉襟见肘了。
可她大哥什么都没说,直接掏了自己的腰包,借给他们五千块钱。
记忆如同泄闸的洪水,一旦开始如论如何都止不住。
待到窦春燕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体都被外面的风给冻僵了。
她抹掉了脸上未干的泪痕,拿出了自己手机,找到通话记录中那始终没有被她接起的电话,拨了过去。
对面的人似乎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颓废了,可看见了来电显示,他还是打起了精神,充满了期待。
窦春雷一直不敢出现在自己的家附近,他害怕给家里人带来麻烦,尤其是在父亲生病住院之后。
可逃亡的日子让他心中充满苦楚,一开始,他死咬着一口气不肯松开,想要自己想办法换上那笔钱,不连累年迈的父亲母亲。
可后来,他的妻子不管他了,他的孩子听了妻子的话,不认他了。
他在外颠沛流离,过得甚至不如一直接变的流浪狗,他失掉了尊严,恐惧让他开始退却,于是他想要获得亲人的谅解与帮助。
窦春雷是忐忑的。
在被妹妹打了一巴掌之后,他是惶恐的。
当接到那仿佛是救赎一样的电话的时候,他的心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窦春燕说:“你等我的消息,过两天回家来吧,爸妈想见你。”
“哎、好、好……”
窦春燕的声音还是很冷淡,可窦春雷却觉得自己的身体窜过一道道暖流。
他忙不迭的应声之后,又小心翼翼的问:“爸妈现在怎么样了?”
向来报喜不报忧的窦春燕直截了当的说:“不好,你快把他们气死了,所以你最好想清楚,到时候要怎么给他们道歉。”
*
许迦南跟沈司瑾一起回了家,沈司瑾给她冲了一杯高乐高,还拿了几块黄油曲奇。
许迦南写作业的时候有点不安,沈司瑾问她怎么了,许迦南说:“哥哥,你说老师会不会叫我的家长啊?”
爸爸妈妈最近很忙,因为姥爷生病了,好像还有别的原因。
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妈妈担心了。
沈司瑾摸了摸她的头,说:“老师不会叫家长的,你今天好好写作业,明天到了教室好好听讲,在的几个小红花,阿姨看见肯定高兴。”
许迦南这才好受了一些。
小姑娘垂着眼睛,连原本圆圆的大眼睛也耷拉了下来,长长的睫毛不安的抖动着,从沈司瑾的角度看去,就像是一只不安的小蝴蝶。
他的眼神黯了黯。
许迦南的年纪太小,不知道那一出出闹剧是怎么回事,可他是知道的,没人比他了解那些人想做什么,有什么样的后果。
许迦南状态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没有办法,小姑娘惦记爸爸妈妈,可只要事情没解决一天,窦春燕和许元福就要忙碌一天,这是一个死循环。
沈司瑾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一种想法,恨自己的幼小。
如果这时候的他是一个大人,那么他能做的就太多了,
可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这股无力感是他遭受绑架之时都不曾有过的。
伴随着这股无力感的,还有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他想要摸清那股不安的源头,但他又不是什么神仙,他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司瑾再一次开始渴望快些长大。
只有长大,才能做许多他想做但是不能做的是,才能更好的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第39章
让许迦南觉得幸运的是,老师不但没叫她的家长,甚至对她比以前更有耐心了。
当然,更让她开心的是,爸爸妈妈终于不那么忙了。
姥爷的身体好了,被妈妈接到家中修养照顾,白天爸爸妈妈依然上班,由姥姥在家里做饭。
许迦南总觉得姥头上的白发多了,也没以前那么爱笑了,但是如果她给姥姥表演自己在学校里学到的儿歌和新舞蹈,姥姥还是会拍着手夸她厉害。
她的家似乎回到了以前那样。
但许迦南总能听见那些大人在一起悄悄说话,只背着她。
有一次,许迦南晚上跟姥姥一起睡着了,她睡了一会儿,口渴想喝水,就醒了,结果醒来之后发现,每天哄她入睡的姥姥不在自己的屋子。
许迦南本应该喊人的,喊大人来给她倒水,可话到嘴边,她忽然听见了外面的谈话声。
许迦南收住了话,光着脚下床,跑到了门边,贴在了门框上,透过虚掩的门,看见了外面的场景——
爸爸妈妈、姥姥以及生病的姥爷全都坐在客厅吃饭的桌子边,桌子上摞了好几把厚厚的纸钞,全都是红色的百元大钞。
许迦南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何止是许迦南没见过,就连窦春燕,也是没有见过的。
二老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甚至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窦春燕和许元福也拿了不少钱。
这对小夫妻这些年过得节俭,攒了几万块钱。
姥姥说:“这太多了,我们两个老的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你们也都长大懂事不用我们操心了,但是你们还有南南要养,别那这么多钱出来。”
许元福制止了老太太要把钱往外推的动作,然后说:“妈,我们给自己留钱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这钱算是借的,以后大哥都要还的,早点把钱还完了,大哥才能早点回来好好上班啊。”
姥爷抹了一把脸,精神不太好,但是听见许元福的话,声音还是重了几分:“那个混账东西,哪有当大哥的样子?”
姥姥拍拍他的后背说:“你别生气了,小心再把自己折腾医院去,待会儿见到他,就让他磕头认错,让他发誓这辈子都不赌了,这事儿就过去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窦春燕一直都沉默着。
昔日那位厂长的下场还在她心中来回来去的闪现,她心中总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
当然,将钱拿出来帮大哥还债是她自愿的。
她想,那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最关心她疼爱她的哥哥,她与那个顽固叛逆的小子是不一样的吧,他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成熟男人,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次只是意外,人都会走错路。
窦春燕不断这样安慰着自己。
他们把那些钱重新点了一遍,然后谨慎的用塑料袋包裹好,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帆布包里。
许元福带着二老出门了,窦春燕将他们送到门口。
许迦南一直都没有出声,一直到妈妈送别三个人折回来,她才悄悄又点着脚尖,挪回了自己的床上去。
窦春燕将三个人全都送走,然后独自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悄悄推开了许迦南的房间。
女儿还在床上安静的熟睡着,窦春燕盯着女儿那张半埋在被子里面的小脸蛋,没忍住,捏了一下。
小孩子的皮肤滑滑软软,瞬间,她心中的阴霾消散了大半。
许迦南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揉自己的眼睛,小声问:“妈妈?”
窦春燕摸了摸她的头:“吵到你了?”
房中的灯没开着,光线有点昏暗,许迦南看不清妈妈脸上的表情。
她说:“妈妈,我想喝水。”
她是真的想喝水了,刚才开始就想喝水。
于是窦春燕转身出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许迦南喝了水,牵着妈妈的手,问:“妈妈,您跟我一起睡觉么,您好久没跟我一起睡了。”
于是窦春燕在她已经凉透的另一侧躺了下来,抱着她亲了一口,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说:“今天晚上妈妈跟你一起睡。”
许迦南开心了,她攥着妈妈的衣袖说:“妈妈,您以后别那么忙了,我看不见,就会很想你的。”
窦春燕的眼圈变得更红了。
她轻声说:“都多大了还想妈妈呀,是不是在学校调皮捣蛋了?”
许迦南摇摇头。
但她想了想,又说:“我没调皮捣蛋,可因为想妈妈,所以上课走神,被老师批评了。”
说来她还有点委屈:“我这个礼拜没得着小红花。”
窦春燕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因为这阵子的事情,她确实忽略了对女儿的照顾,这让她很是愧疚。
窦春燕搂紧了她,说:“以后不会了,妈妈天天都陪着你。”
与是许迦南安心了,安心的睡着了。
另一边,许元福带着那一大笔钱,开着从厂子里借来的车子,带着两个老人朝着安阳小镇东边的一条巷子驶去。
那条巷子里面是一条几乎没有当地人的老街,房屋矮小,大多住的是外来的打工人。
这里太远了,如果只是老人家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到这里来。
现在已经是夜晚的十点,街两边有亮着灯的小发廊和小酒馆,时不时会听见醉鬼的胡言乱语和几声男男女女的嬉笑怒骂,姥爷坐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两只手已经把平整的裤子攥出了褶子,姥姥也很不安的东张西望。
他们家虽然不富裕,但观这里的条件就知道,窦春雷不会好过,更何况还是习惯了市里那种优渥生活之后呢。
终于,按照墙上的号码,他们到了。
许元福将车子停在门口,下了车,搀扶着姥爷,三个人一起迈进门槛,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小院落,里面有不少屋子,窦春雷住在背光出最窄小的房间里面,里面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小桌子,两个大男人站在里面,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闷味,不太好闻。
姥姥心中想过无数次,在外颠沛流离的大儿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一定是吃不好睡不好的。
现在,真的看见窦春雷,当妈的还是忍不住开始掉眼泪了。
要不是那双眼睛太熟悉,姥姥几乎认不出来这人是她那个爱讲究的大儿子。
姥爷是真的憋着一口气来的,上来就打,许元福眼疾手快的拦着,让老人家别再动气了。
在屋中乱成一团之前,许元福赶紧说起了正事。
当窦春雷颤抖着手拉开帆布包拉链,看见了那一摞摞红彤彤的纸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着给三个人磕头。
“爸妈……妹夫……这笔钱我将来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寂静深夜中略过春日的寒风,屋中呜咽伴着暖色的灯光,倒尚算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