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迦南从小贪玩,所以没少摔跤,摔得狠了,伤口难免留疤。
所以她的第一反应相当真实,她没害怕的躲开,而是开口就说:“哥哥,这个疼吗?”
得摔得多狠,才能留下这样的疤啊?
她太小了,根本看不懂那横横竖竖的伤痕,那不是擦伤,那是被粗绳一圈一圈缠绕之后、在尖锐的金属上不知疲惫的用力摩擦、磨破了皮,扎进筋脉血肉里、被锐器触到触到深可见骨后留下的痕迹,有一种不同于皮肤的病态形状与苍白。
沈司瑾冰凉的手腕上有不同于往常的温度。
他听见许迦南说:“我给你吹一下,吹吹就不疼啦。”
第11章
她还真的像模像样的捧着沈司瑾的手腕,给他吹了两下。
沈司瑾从没想过会有人不怕他手腕上的伤疤,尽管他自己从没觉得害怕。
可是沈秋鹤害怕,看见他身上一道道伤疤,他就会沉默,那是他没保护好家人的证据,是身为一个男人的耻辱。
杜嫣也害怕,她一看见他的伤疤,就会掉眼泪。
沈司瑾知道他们会害怕,所以他从来都藏得好好的,哪怕是炎热的夏季,也穿着长袖的白色衬衫。
这是第一次,他把伤疤暴露在一个小朋友的面前,面前的小姑娘像个软软糯糯的粉团子,一戳就软,一碰就碎,可是她却并不像表面这样,她是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坚强与独特的。
许迦南捧着那细得有些硌人的腕子吹了好几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沈司瑾,问他:“哥哥,还疼吗?”
沈司瑾摇了摇头。
*
傍晚,窦春燕下班回来,又是在邻居家把许迦南给领走的,临走的时候,还给杜嫣拎了几颗在下班路上买的麻球。
杜嫣也只比窦春燕早回那么几分钟,风尘仆仆的,一双原本该踩在红地毯上的小羊皮鞋沾满了灰,鞋底都掉了。
收到窦春燕的给的东西,她还挺不好意思的,可窦春燕说:“南南回家一直跟我念叨哥哥厉害呢,她常在这里打扰小瑾,我们也怪不好意思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留下尝尝吧。”
于是窦春燕就只能收下了邻居的好意。
许迦南回家的时候,姥姥正一边织毛衣一边听评剧,悠闲自在得很。
看见许迦南回来,笑呵呵的招呼她。
许迦南还没进门,就已经两只手捧着一颗□□球啃上了,这会儿吃得两只小手全都是油,嘴上也沾了芝麻。
窦春燕说:“别光自己吃,上楼去给巧巧和向军送点。”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儿,许迦南那张小脸就又垮下来了。
窦春燕见她油乎乎的小嘴撅起来,能挂一把小茶壶,反而还乐了:“干什么,又跟那俩人吵架了?”
许迦南对妈妈的反应很不满意,跺着脚说:“别提他们,我再也不跟他们玩了!”
现在说起来,她还觉得委屈呢。
窦春燕嘴上敷衍的说着行行行,然后把自己从菜市场买来的菜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姥姥走到女儿的跟前,把装过菜的红色塑料袋团成一团,塞到了冰箱后面。
窦春燕说:“妈,您别乱塞,冰箱都没法散热了。”
姥姥不服气的说:“你们年轻人就是爱糟践东西,这东西以后都用得上。”
那边母女俩在厨房里面一边洗菜炒菜一边拌嘴,许迦南见自己噘嘴也没人搭理,自讨了个没趣,悄悄往厨房看了一眼,见这会儿没人搭理她,她就又打开了电视机。
没了一会儿,大门口传来动静,是许元福下班回来了,在厨房里面忙活着的窦春燕出来一看,正好看见许迦南对着电视手舞足蹈,窦春燕的脸登时就拉了下来:“南南,许你看电视了吗,你们老师不是还给留作业了,你是不是连本子都没掏出来过?”
许迦南有点怂,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许元福笑呵呵的说:“孩子多懂事啊,你就让她看看吧。”
窦春燕瞪了丈夫一眼,然后说:“就你爱当好人。”
许迦南抠着小衣服上面的圆扣子不敢出声,许元福把闺女抱起来亲了一口,然后说:“那南南就听妈妈的话吧,跟爸爸玩儿会,好不好呀?”
许迦南却转头看她妈:“妈妈,你上哪儿去?”
窦春燕说:“家里没盐了,我买盐去。”
许元福说:“我去吧。”
窦春燕摆了摆手:“看你这身臭汗,洗澡去吧,一会儿等着吃饭了。”
许元福的活儿比窦春燕的重,车间几乎都是卖力气的男人,在这样的炎炎夏日,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的汗。
许迦南赶紧说:“妈妈,我也去,我帮您拎袋子!”
窦春燕还能不了解自己亲闺女么,拎袋子都是幌子,其实就是想去买零食,她也不戳破,把许迦南抱上自行车的后座,然后推着她往外走。
许迦南看她妈还拉着脸,就抱着她妈的腰在后面撒娇:“妈妈,您别生气了,我以后不敢啦,您工作多辛苦呀,别气坏啦,气坏啦我心疼。”
窦春燕板着脸在前面骑车,被许迦南在后面喋喋不休的念叨,终于破了功,没好气的说:“就嘴上说的好听,下次你还敢。”
许迦南给她妈画大饼:“我不敢啦!”
母女俩途经楼道与沈家窗外,走出小区大门口才加快了速度,窗前桌边的沈司瑾把许迦南的甜嘴给听了个全程。
他真是没见过比许迦南还要嘴甜的小孩儿了。
周围的人向来是不善言辞,只知道埋头做事的,去世前的爷爷也曾与他说,人要谦和内敛,这点与国外很不一样。
沈司瑾回忆着刚才窦春燕的语气,那个阿姨虽然在说气话,可总能听出三分笑意。
许家那么融洽,大抵是因为家里有个那样的开心果。
他从思绪中回神的时候,那对母女的声音早就已经没有了,倒是隔着一道墙,他听见了杜嫣压抑的声音。
沈司瑾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今天沈秋鹤没有一起回来。
杜嫣的语气非常不好,好像好有点急,沈司瑾原本是坐在桌边的,从被带回家开始,他好似就失去了对外界事情的感知能力,可是现在,大概许迦南一句一句的撒娇太叫人印象深刻了,那对母女刚才在外面对话的场景好像抛开了那层窗帘,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一样。
杜嫣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了。
可怒极的她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没关卧室的门。
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沈司瑾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甚少会与他们相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默认了沈司瑾不会主动来找她。
从前,她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父亲去世后,将多数遗产留给了哥哥,她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香海市数一数二的沈家,从此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富太太。
她整日忙着挤进香海市的太太圈,忙着穿时髦的衣服,做最贵的美容项目,学周围人,防贼似的观察着老公的一举一动,看他在外面是不是养了别的女人。
而她的儿子,她的儿子从小优秀,什么都一学就会,她只需要挥舞着手中的钞票,给他找最好的老师,报最贵的补习班就行了。
杜嫣觉得,她的孩子衣食富足,有最好的教育,比她小时候强多了,他是风光的沈家小少爷,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完美的。
而现在,她并不是有意放任这样的事情的,是她在逃避,逃避那件让所有人都觉得难过且无法挽回的事情,同样的,她现在正在面临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她有心无力。
房中没开灯,哪怕是白昼绵长的夏季,天色也已经昏沉了下来,瘦高的男孩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只有一个影子,把杜嫣给吓了一跳。
半晌,她才挂掉电话,小心翼翼的问:“小瑾,怎么了?”
沈司瑾皱起了眉头。
杜嫣的声音有些飘,嗓子也沙哑,她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哽咽,沈司瑾抿着唇,问:“你还好么?”
杜嫣愣了一下。
大概是没想到,沈司瑾的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一刹那,眼中努力绷着的委屈像是泄了闸的滔天洪水一样,将瞳孔迅速淹没了。
可杜嫣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在这样的昏暗之中,她逆着外面的一点光,沈司瑾大概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她沉默着,捏着手机,站在那里掉了好几滴眼泪,最后沙哑的开口:“没事。”
房间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半晌,沈司瑾用干涩的嗓音对她说:“不要那么辛苦。”
他知道,自己在说一些废话。
如果非让他说,其实他与自己的母亲一点不熟。
是的,就是不熟。
她的母亲整日在外面参加各式各样的应酬,母子之间唯一那点相处的时光便是他的家长会、他的比赛、他的奖项。
所以一段时间,刚懂事的他为了见她一面,拼命参加比赛,他来者不拒,后来病倒了。
再后来,就像是想通了一样,他不再做那样的事情。
这对母子,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在一个昏暗的老房子中,生疏的试图靠近对方。
沈司瑾真的再也无话可说,他不是那样的性子,所以站了一会儿,他就转身离开了。
可是杜嫣,她刚才站的笔直的身体垮了下来,可那双依然浸润着眼泪的眼睛却比刚才要明亮。
她独自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然后慢慢在床边坐了下来又拿起了手机。
她深吸一口气,咽掉了喉中的哽咽,电话那边打通了,杜嫣冰冷的说:“沈秋鹤,你就待在香海别回来了,我不会跟你一起去求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渣,小瑾就跟我在一起,你休想再叫他回去那个地方……”
沈司瑾的房门再次被敲响的时候,是杜嫣叫他吃饭。
杜嫣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到贵太太,从没做过饭,她回忆着从前家中保姆的模样做了一菜一汤,还关心的问他中午有没有吃饱。
见儿子沉默着点头,她松了一口气,柔声说:“明天妈还给你做饭,你热的时候要小心,别给微波炉烫到。”
沈司瑾扒了一口米饭,默认了。
杜嫣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她兴奋的夹了一筷子炒土豆丝。
前两天太忙,她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在家吃饭,所以,她这是第一次尝到自己的手艺。
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匀,咸得发苦,厚丝也没熟。
这个昔日的美妇人沉默了一秒,又放下了筷子。
那一瞬间,她在想,要不,就给隔壁家姥姥塞点钱,让老人中午管顿饭算了。
*
沈司瑾躺上床,要睡觉了。
卧室的灯亮着,灯光填满了这处小房间。
他将那副小太阳的蜡笔画摆在了床头,自己睡在了床尾。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入眼就能看见那颗金灿灿的小太阳,照耀着画中生机勃勃的春天。
稚嫩的一幅画,却好像有着某种可以切开黑暗的力量。
第12章
沈司瑾今晚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老房子的采光没有从前住的大房子好,可透过窗帘的缝隙,阳光还是坚强的漏出了一条细线,照到了他的脸庞上。
相较于他,许迦南就没那么好了,从晚上睡觉开始就闷闷不乐的。
许家也是两室一厅,姥姥来了之后就跟许迦南一起睡在她的小床上,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烦恼,所以窦春燕和许元福没太在意女儿的心情,吃完了饭就把门一关,说事情去了。
还是大舅舅的事情。
窦家有三个孩子,窦春燕是老二,上面有个大哥,下面有个小妹。
这三兄妹里面,窦春燕是最稳当的,没上完高中,早早嫁了人,生了个孩子,有个收入过得去的稳定工作。
窦春娜是最小的孩子,心思活络,年过二十,在这个年代已经是该结婚的年纪了,可窦春娜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结婚上,她早早的就跑到离家老远的市里打工,现在还不顾父母反对,不去相亲,而是自费跑去了个什么化妆学校,这是最让老头老太太头疼的一个孩子。
而大舅舅,大舅舅念完了高中,比家里的人更有远见,很早就出门闯荡,娶了个市里的老婆,大舅妈嫌镇子上条件不好,很少回来,二老想念孙子,可总也见不到,所以慢慢的,就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了小外孙女的身上。
两月前,大舅舅窦春雷突然找二妹借了一万块钱,说有急用。
都是亲兄妹,自然没什么信不信任的,窦春燕二话没说,直接就给哥哥拿了一万块钱,随后,窦春娜回家,偶然也跟姐姐提起,说大哥找她借了五千块钱。
不管是对只知道埋头上班的窦春燕,还是对于半工半学的窦春娜,这些钱都不是小数目,姐妹俩也没当回事儿,只觉得就真像大哥说的那样,只是手头资金周转不开了。
不过,后来,窦春雷就失联了。
二老想孙子了,想叫儿子把孩子带回来吃饭,窦春燕根本就打不通大哥的电话。
她有工作又有孩子,根本走不开,所以只能叫同在市里的窦春娜去找大哥。。
可这俩人一个在市东,一个在市西,认真算起来,也不近,窦春娜忙里抽闲,找人也费劲,忙活了半天,还是没联系到窦春雷。
这对姐妹觉得事情不太对,可谁也没敢告诉两个老的。
窦春燕心底压着这件事情,终于还是没憋住,将事情说给了丈夫。
夫妻俩当初是自由恋爱,这么多年感情也和睦,许元福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闻言也没着急,只是安慰她说:“说不定是生意太忙了,所以没联系到,你叫小娜再找找,实在不行,咱们一块去市里一趟。”
窦春燕跟丈夫说:“我上次带南南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娜,小娜说她去过大哥他们住的小区了,只看见了嫂子带着孩子,没看见大哥。”
许元福就问:“那小娜没上去打个招呼么?”
“说话了,小娜问嫂子,大哥去哪了,可是嫂子态度挺不好的,就说他出差了,俩人好像吵架了,你也知道,小娜脾气不好,她怕再说两句两个人要吵起来,就走了。”
许元福安慰她说:“你别急,总能找到的,老太太那还是先瞒着吧,别回来跟着瞎操心。”
“嗯……”
那边的姥姥什么都不知道,还搂着闷闷不乐的小外孙女,哄她睡觉。
姥姥说:“跟巧巧又吵架啦,你们俩从小就吵,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许迦南说:“姥姥,你不知道,这次是巧巧不好!”
姥姥觉得小孩们都有意思,就笑呵呵的听她抱怨。
可是小孩子说话哪有重点,许迦南翻来覆去的念着她也不帮我,她跟向军最好,向军说什么她都听,我以后再也不跟她玩儿了。
姥姥就乐了:“不跟巧巧玩,那你跟谁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