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时善不知道什么事能让张亨找到玉屏山来。
张亨定了定心神说道:“姑娘还记得孙伯吗?”
她当然记得,孙伯是姨母家里的老仆,萧时善一听他提到孙伯,立马把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童拉到了一边,“孙伯怎么了?”
张亨快速说道:“我昨天在京里碰到了孙伯,他当时的样子很憔悴,还没说几句话就昏过去了,今早刚醒,醒来就急着要去安庆侯府求人,我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卞家出事了。”
萧时善紧紧地盯着他,声音有点紧绷,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几乎要把她淹没,“出什么事了?”
“孙伯说这次秋闱,江南那边发生了考场舞弊,表公子做了一篇文章揭开了官员公然行贿之事,那些人怕事情传出来,就派了人去灭口,孙伯出门买东西逃过了一劫,回来时卞老爷和梅姨母已经遇难,表公子下落不明。”张亨知道事情紧急,马上去了国公府,得知姑娘来了玉屏山,又赶忙找来了这里。
萧时善的脸色瞬间苍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
张亨担忧地看着她,“姑娘。”
“你先安顿好孙伯,不要去侯府,我、我,让我再想想……”萧时善手脚冰凉,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做什么都好像有些晚了。
脚步像踩在了棉花上,耳畔一片嗡鸣,两个小童把她拉回了翠微居,此刻里面奏着的琴音静雅出尘,闻之忘俗。
萧时善的指尖都是凉的,听到有人叫了她几声,她抬头看过去,眼前似乎多了许多人,人影幢幢,晃得她眼晕,她的耳朵好像也不管用了,清晰地听到有人在说话,每个字都极为清晰,却怎么也听不懂话中的意思。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糟糟地拧成一团,直往她耳朵里塞,萧时善捂了捂耳朵,直到眼前一黑,终于恢复了安静。
室内的一角留着一盏灯笼,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
萧时善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眼珠子微微转动,看到了床边的常嬷嬷,“嬷嬷。”
“阿弥陀佛,姑娘你可算醒了。”常嬷嬷赶紧抹了一下泪,“快一天没吃饭了,姑娘饿不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睡。”
萧时善摇了摇头。
常嬷嬷愣了一下,看向乖巧躺在床上的萧时善,愈发担心起来,她听到那事都为姨太太哭了好几回,那么贤惠的女人怎么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姑娘想哭就哭出来,别憋在心里。”
“嬷嬷让我睡一会儿,睡醒了就没事了。”萧时善把头往被子里埋了埋。
常嬷嬷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怕姑娘嫌她唠叨,她起身道:“那成,姑娘好好休息。”
常嬷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心里叹了口气,怎么也放心不下。
微云疏雨都还没睡,看到常嬷嬷出来,她们一同迎了过去,急忙问道:“嬷嬷,是姑娘醒了吗?”
常嬷嬷愁眉不展,“醒是醒了,就是情绪不大对劲儿,哭不出来,这不得把身子憋坏。”
微云和疏雨知道在姑娘心里是把姨太太当母亲的,眼下卞家遭逢大难,姨太太和姨老爷就这样去了,表公子也下落不明,姑娘心里如何好受的了,能哭出来也好发泄一下,哭不出来才叫人着急。
萧时善抓着被子,有些喘不上气,从双手往上有些发麻,她赶紧深呼吸了几下,才渐渐缓和下来,她盯着帐顶出神,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强迫自己去睡觉,等睡醒了才有精力去想事情。
她睡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一会儿是姨母坐在院子里给她梳头,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姨母拿着梳子一下又一下地给她梳理着头发,她几乎都要舒服得睡着了,等梳好头又捧着镜子欢喜地照个不停。
一会儿她又和表哥去跟姨父学字,她没上过几日学堂,连捏笔的姿势都不对,写出的字更是像狗爬。那么大的人了连字都不会写,她自个儿都怪难为情的,看了眼表哥写出的一手漂亮字,她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把字给练起来,付出了几番辛苦,终于也能写得像模像样了。
可转眼间,画面全变了,她拿着写好的字给他们瞧,却只看到地上漫开的鲜血,慢慢地流淌过来,把她的鞋子都染红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瞧见姨父姨母躺在了血泊里,她跑过去不断地呼唤,却怎么也叫不醒他们,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不断回荡,没有人回应她。
第六十四章
半夜惊醒后, 萧时善在窗边枯坐了一夜,这段日子过得忙忙碌碌,走马灯似的闪过, 各种事情堆在一起,比过去一年加起来的事情还要多,那种心神不定的恍惚感始终萦绕在心头,只是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理清思绪,便也得过且过地忽视了。
得知卞家的事情后,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愈发强烈, 现实和虚幻模糊不清, 但同时又好似一记重锤击了下来,把人砸进了一片混沌,直到从混沌里爬出来,才像如梦初醒。
天蒙蒙亮,外边的景象还未清晰, 几盆开得正好的菊花在清凉的晨间尤显静谧,有粗使婆子起身打扫庭院,萧时善动了动坐得发麻的双腿, 叫了人进来给她梳妆。
微云疏雨一直在外间守着,这会儿她们也是刚醒, 听到呼唤立马披上衣服往里走。
“姑娘怎么醒这么早, 天还没亮呢,不再多睡一会儿了?”疏雨瞅着萧时善的脸色,看上去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没有其他的不妥。
“梳妆吧。”萧时善不敢再睡, 清醒的时候还能控制杂乱的思绪,不让自己陷在真实可怖又无法控制的景象里, 心神一放松,简直像跌入深渊,爬都爬不出来。
微云给萧时善取了身颜色素净的衣裳,和疏雨一起给她穿戴起来。
因气色不佳,又用了点胭脂提气色,萧时善对着镜子,忽地蹙了一下黛眉,有些厌恶地别开了眼。
打扮妥当后,萧时善去了荣安堂请安,昨日她突然在玉屏山昏厥过去,把众人惊了一下,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熬药,老太太也是大吃一惊,毕竟出门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一下子昏迷不醒,怎能不叫人担心。
老太太没在现场,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有多吓人,罗夫人却看得真真的,三郎媳妇不光脸色惨淡,双手还是冰凉的,幸亏大夫来得及时,在几处穴位上扎了几针,脸上好歹有了人气。
只是那大夫的话让罗夫人有些生疑,大夫说是气机逆乱,脾肺气虚,不知是有何事能让三郎媳妇悲伤过度以致伤及肺脾。
虽然心里存着疑虑,但罗夫人没有将事情说出来,旁人也没有注意到这点。今日见萧时善来荣安堂请安,罗夫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衣裙钗环俱是一丝不乱,脸上薄施粉黛,只是人沉静了不少。
在场的人不止罗夫人一个人在看她,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萧时善其实是有些习惯这种打量的,但今日的打量跟以往的目光又有些不同,谁让她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晕就晕呢,不看她看谁。
或许别人是出于关切,但云榕就有点得意洋洋了,她才不相信萧时善是真的晕过去了,肯定是听了姚姐姐的琴声,自知拍马也比不上,为了不在大家面前被姚姐姐比到泥里,才故意装晕蒙混过关。
葛夫人瞥见云榕的神色,顿时有点头疼,怎么偏就跟她三嫂过不去,三郎媳妇能碍着她什么,而且她将来出嫁还不是得有卫国公府给她撑腰,说到底长房才是国公府的真正主人。
云榕被葛夫人瞪了一眼,立马不情不愿地收敛了许多。
那头老太太还在叮嘱萧时善要保养好身子,“你们现在年纪小,不知道养身的重要,等老了就知道许多病根都是年轻的时候做下的。”
萧时善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句,只说是突然晕眩,没有提卞家的事,她昨夜想了一晚,孙伯说卞家是卷到科考舞弊的事上才招致了灾祸,可对方既然做出杀人灭口之事,可见其行事嚣张,有恃无恐,也不知这里头的水深水浅。
她虽然不清楚朝堂上的事情,但在京中贵妇的圈子里待了这么久,很多事情也会有意无意地听上一耳朵,她甚至觉得这个贵妇圈子就像一个朝堂的缩影,若想知道哪位大人在朝中地位如何,只需看看他家女眷在宴请时得到的待遇就明白了。
在一个大圈子里往往会分出许多小圈子,而从这些小圈子里可以瞧出哪几家关系亲厚,哪些又是井水不犯河水,还有些原本关系不错却突然冷淡下来的,又或是从对立到相合。从这些事情中能推测出不少东西,等到之后验证猜测,得出的结论往往会与猜测呈现出惊人的吻合。
在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经常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些日子就有位杨大人弹劾蔡阁老的十大罪状,被下了大狱。大嫂的娘家妹妹便是嫁给了杨大人的五公子,杨家出事后,宋家选择了避嫌。
如此关系在到了事上也是避之不及,而卞家只能算萧时善的远房表亲,外祖父只有梅氏一个女儿,梅姨母是同族,但从血缘上论起来,就有些远了,谁会为了她的远房亲戚去大动干戈。
从荣安堂出来,萧时善望着满园风光,心里沉甸甸的,她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得了富贵就把什么都忘干净了,一心奔着荣华富贵去了,这样的人就不配别人对她好。
让人备好马车后,萧时善打算亲自去见一见孙伯。
目下孙伯正住在常嬷嬷的家中,窄窄的胡同,马车行驶进去都费劲,一路上不是市井妇人追着孩子打骂声,就是挑担小贩在沿街叫卖。
待到达常嬷嬷的家门口,萧时善从马车上下来,隔着大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争吵声。
“我们家公子还生死未卜,你把我拦在这里做什么?”
张亨劝道:“姑娘说让您老在这儿等着,让她想想办法,那安庆侯府您就别去了,去了也讨不了好。”
孙伯气得脸红脖子粗,“用不着她!侯府不行,我就去告御状,不信这天底下还没有王法了,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给老爷夫人讨个公道!”
贾六挠着耳朵道:“嘿,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人家帮你还帮出错来了?”
孙伯呸了一声,“她不来祸害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张亨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萧时善推门走了进来,“姑娘。”
孙伯已有三年没见过萧时善,印象里她还是个漂亮得惊人的小姑娘,如今突然见了面却有些不敢认人,只见她头上戴着华贵精致的头面,身上穿着名贵布料制成的衣裙,怕是连鞋上都镶着明珠,跟当初可是大不相同了。
第六十五章
“孙伯我们进屋谈谈,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下,我……”
萧时善的话未说完就被孙伯粗鲁地打断了,“这事不劳表姑娘费心, 你去过你的富贵日子,咱们谁也不牵扯谁。”
常嬷嬷看不过去,从门外径直走过去,“你这个老孙,一大把年纪好赖话都不会说了,满嘴胡吣什么, 姨太太和姨老爷遭了难, 谁心里都不好受,你冲着我们姑娘撒什么邪火?”
孙伯上了年纪,头发白了大半,瘦得像把干柴,黧黑的脸上满是怒气, 声音也格外洪亮,“我们老爷夫人就是太心善了,掏心掏肺地喂出一个白眼狼, 还被反咬一口,我们也认了, 现在又来充什么好人, 还嫌把我们公子害得不够惨吗?”
一时想到老爷夫人已经去了,公子也凶多吉少,孙伯眼里溢出了浑浊的泪, 浑身的力气抽走了大半, “好人没好报啊,表姑娘还是快点走吧, 老爷夫人疼你,你就是往他们心上插刀子,也没怪过你分毫,卞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去过你的好日子,不拖累你。”
萧时善料到孙伯不会待见她,她也没脸见卞家的人,只觉得孙伯骂得还是轻了,是她爱慕虚荣,对不起姨父姨母,也对不起表哥。
她以为他们肯定会怨恨她,但听了孙伯的话才知道他们从没怪过她,可就是这样才更让她难受,她倒情愿他们责怪她埋怨她,怎么都好,只是别这样宽和地原谅她,那样只会将她显得更加丑陋。
萧时善自嘲地想着,到了这会儿她考虑的也是自己心里能好受些,世上怎么会有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
“我知道孙伯不想见我,可你要去找谁,父亲不会管这样的事情,即使去了侯府也不一定能见到人,若说去告御状更是不妥当,上诉的状子在哪里,有人肯为你写诉状么,告御状这种行为本身就不合律法,按规矩是要施以仗刑,你能经受得住几板子,即使侥幸活了下来,按照惯例也是发回原籍判定,如此一来便会由当地官员接手案件,你这趟上京的目的又在哪里?”
孙伯根本不了解这些事情,此刻听萧时善说完这些话,梗着脖子道:“难道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我们老爷夫人的冤屈就这样白受了?”
孙伯一心指望着进京告御状,把他们家公子救出来,要是公子还活着,肯定还在那些人手里,可听了萧时善这样一说,他这次进京竟是全然无用,咬牙撑下来,最后也是要被发回原籍判定,那不是又落到那帮人手里。
萧时善忽然问道:“是谁告诉你可以进京告御状?”
冷静下来想想,这件事情似乎有许多古怪之处,对方既然要杀人灭口,不会连卞家的情况都不打探清楚,由着孙伯逃出生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顺利地赶到京城,还要去告御状,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