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像是如释重负,撷着泪起身,对朝鉴抱歉地一笑:“师叔,你若觉得我不堪,纵颐会自行离开的。”
掌心空荡荡的,腰后酥麻的感觉消失。
朝鉴也撷了撷眼角,然后鼓掌:“惊天地泣鬼神,师叔为你骄傲,纵颐!”
“……啊?”沈纵颐顿了顿,抿唇有些无措。
“没关系。”朝鉴搓了把师侄女的头顶,“爱嘛,哈哈哈哈哈哈爱嘛!”
他转身要走,沈纵颐回神,牵住他的宽袖:“师叔,您不……不责罚,或者是赶我走吗?”
朝鉴没回头,站定了,任她牵了会儿。
而后兀然笑道:“这有什么可责罚的,这点子事情用不着。”
“那师叔方才……”
“哦,师叔逗你玩。”朝鉴扯回袖子,揣着手:“至于那个,纵颐啊,傀儡呢到底不知趣的。你实在相思难解,就、就把眼光放宽广些,别盯着那死物。”
沈纵颐明眸微动,看不出喜怒,但口中温温和和地应了:“嗯,师叔,那您慢走。”
朝鉴嘻嘻哈哈地点头,揣着袖子跑了。
跑到殿外,又御剑,御剑飞了很远,飞出陆浑山后,直奔玄烛州。
到冥河那儿,他一鼓作气把冥河周围十几座山给炸了,炸完了不管慌乱出逃的妖魔鬼,扭身飞了回去。
一路上不住手,看谁不顺眼就拔剑相向,金乌玄烛两州都没人打得过他,于是朝鉴一路上又结了不少梁子。
等他回到陆浑山,告状的飞鹤信已经快把江春与埋了。
江副掌门眼神麻木,把信扔给了朝鉴。
朝鉴见状冷笑,“有胆子告状,真有本事就跟本尊单挑。”
江春与又从他眉眼里看出了不及掩藏的戾气,微微思索一番,试探道:“掌门洞府已毁,一半峰倒是很空,不若我去和纵颐说说,将您的新洞府安置在一半峰?”
闻言,朝鉴眼睛一亮,可转瞬间熄灭了,他阴惨惨地盯着江春与:“哦,他不要金银,我难道比他差,还稀罕他的山峰不成。”
他低眼喃喃:“我也不要。”
“早知道就……”
任江春与屏息倾听,也没听清楚朝鉴早知道就会怎么样的内容。
朝鉴接着古怪一笑,剑光一闪,从原地消失了。
江春与最终也没有想明白他口中的“他”又是谁?
但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查明。
因为沈纵颐回了陆浑山,这消息掀起了金乌州的轩然大波。
四方八宗都送了信来要探望“不幸堕魔”的沈纵颐。
江春与这几日在忙着给他们安置住处。
第109章 江春与视角的一些往事
一连三日, 陆浑山都不见朝鉴身影。
江春与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沈纵颐分担一半事务,她这个副掌门像是独自撑起门楣的失孤少年, 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从二机峰和三能峰四修峰之间各处奔走。
她也不对二机峰一大把年纪的长老们报以希望, 他们能带好自家弟子, 看着弟子不出去乱打架就谢天谢地了。
有朝鉴这个惹是生非的掌门在, 陆浑山的人大多有些不正常。
人是不太正常的, 宗门是又大又复杂的。
兴许只有沈纵颐能面不改色地压住他们。
江春与不是第一次意识到陆浑山离不开沈纵颐。
沈纵颐被掳去魔界后,陆浑山大大小小事情都乱了套,整个山头近万修士, 每日的灵石开支丹药供给乃至后山灵兽的起居都得有人梳理负责。
以往江春与只负责和四方八宗交接修炼有关的事宜, 这些琐碎之事也是第一次接触。
饶是沉稳如她,初见此等阵仗也有些怔愣。
还是沈纵颐从前培养的几个管事弟子帮忙,她才逐渐上手。
如今沈纵颐回来了,江春与却不好意思去寻她帮忙。
陆浑山的长老弟子们,当然除了朝鉴,没人不对堕魔归来的大师姐报以小心翼翼的态度。
曾经沈纵颐也弱, 但却是蓬发向上永不屈服的。
如今堕了魔……修行尽毁,他们只觉得沈纵颐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疲倦厌怠,她人是笑着的, 但笑容是虚弱苍白的。
不变的是,她依旧温柔,平和温暖得让人难过。
对待现在的她, 几近要将她当做个易碎的宝物般。
谁还敢用这些俗务烦扰她。
江春与揉了揉眉心, 终于调和好宗内宗外的所有不方便的地方, 定了四方八宗每个人的住处。
藏青色长老服被她长时间的伏案给弄得褶皱迭起,不复硬挺。
她按着眉, 眼神渐渐空怔。
在结束了这些杂务之后,江春与总是想起沈纵颐。
未曾堕魔前的沈纵颐。
初见众人口中的剑尊首徒,是在后山泉水旁。
月光如银,素来安静的泉池却水声哗哗,入耳叮咚。
她拜入陆浑山三年,深居简出,不喜和谁交往。
但就在这点零星的社交里,每次都能听到同一个名字:“沈纵颐”。
关于这位首徒的评价很多。
或褒或贬,褒扬的都是她的皮相,贬低的都是她的天赋。
江春与并未因这些评论而对沈纵颐生起兴趣。
直到那夜她听到泉水声,来到泉边。
看见月光下有个浑身是血的女子在泉水叮咚中洁面。
她的目光从对方莹白如玉的肩背,转到乌浓黑发下洁净后的面庞。
素来冷情的她竟也为之一个恍神。
很美。
超乎雌雄与审美差异的美。
有如此倾城绝艳的皮囊,也无怪乎他人在谈及其天赋时,眼中流露出的可惜。
江春与认出了沈纵颐。
后者侧头也发现了她。
沈纵颐有些慌,不过还是友好地请求她保守秘密。
江春与低眸看了看被血染红的泉水,大概明白这是首徒的自尊自傲。
她是寡言少语之人,自然不会多这些口舌。
更何况,她不关心这些事。
没想到沈纵颐意外地天真,很真诚地道谢与夸赞。
一件随手与之的衣裳,开始了她们之间的纠缠。
沈纵颐时常去二机峰,不为别的,单为寻她。
最初江春与不悦这个废灵根首徒来找她。
废灵根难以修炼,自己又非废灵根,实是不该玩物丧志与其过分靠近。
可这些话在沈纵颐明亮温柔的眼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春与只是嗯,好,可以。
单单几个字的回复,沈纵颐就会笑得很开心,笑容像三月里钻过碧绿湖面的白风,温暖又明媚。
莫名不再排斥了。
江春与很维护沈纵颐。
谁在背后说首徒坏话,一定会被她冷着脸用剑揍一顿。
毕竟是朋友了。
江春与想,她的朋友真的很少。
也不是少,而是只有沈纵颐一个。
所以多关心点多维护些总是没有错的。
只可惜沈纵颐身边……并不缺她这个朋友的陪伴。
卞怀胭去了一半峰,沈纵颐有了师弟作伴,渐渐地很少去二机峰。
江春与试图用修炼来弥补沈纵颐不在时的落寞。
可是没有用。
思念压抑越久,爆发得越可怕。
她竟然直接冲到了一半峰,捉住沈纵颐的双手质问她怎么不去二机峰。
……沈纵颐被她吓住了,却还是很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春与?”
江春与不喜欢情绪都被人掌控的感觉。
既然如此,分开也许对她们才是最好的选择。
直截了当地和沈纵颐绝交,江春与回了二机峰就闭关了。
闭关出来,她修为大进,却莫名又想到了沈纵颐。
打听之后,才知道在闭关的第二天,沈纵颐就挨了废灵根雷劫。
听说沈纵颐挨了雷劫后多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没有丹药能治得了雷劫伤,废灵根首徒就这样躺在床上,强忍着高热剧痛与孤独,活了下来。
江春与以为沈纵颐朋友有很多,毕竟沈纵颐对谁都很温柔友好,像是能和每个人都做朋友的样子。
后来她才明白,在沈纵颐捱过雷劫之前,真正的朋友只有自己一个。
被雷劫劈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沈纵颐没有朋友照看着,就这么硬生生扛了下来。
卞怀胭当时也不知为何失踪,听闻是跟朝鉴出宗门历练去了。
江春与回想起这些,如山般沉重的愧疚还压在心头,压得她根本喘不过气。
如果当初不置气,不去吃那些无中生有的醋意。
她和沈纵颐之间的感情或许可以更深一步。
待沈纵颐渡过废灵根雷劫,已是江春与闭关之后了。
二人再见,竟然还是沈纵颐先行开口:“春与,我还没有对你说声抱歉呢。”
江春与僵涩出声:“什么……抱歉?”
沈纵颐笑:“你闭关之前来问我为什么不去二机峰,我没来得及解释你就和我断交了。当初我应该追出去的,抱歉,现在才说。”
当初……
江春与蓦然想起当初的情景,她头一次经历那般大的情绪波动,恼怒冲昏了理智,是以忽视了沈纵颐不对劲的脸色。
现在想来,沈纵颐正在为第二日的雷劫而煎熬着,脸色苍白发虚,根本连阻拦她都没有力气。
江春与从沈纵颐那声道歉开始,第一次生出想要把自己一切拱手让出的欲望。
如果这样就能换回沈纵颐的友情的话。
渡劫之后,沈纵颐着手接下陆浑山杂务,她在修炼上从无出彩之处,但是在这些事情上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江春与亲眼见证着陆浑山的变化,她知道这些都是沈纵颐的功劳。
沈纵颐很忙,为了经常见着她,江春与也开始接手陆浑山的管理事宜。
但是不知为何,她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和朝鉴出门历练的卞怀胭回宗门了,他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气若游丝。
那性子顽劣的掌门却还是嬉嬉笑笑地说:“回来的时候我给卞怀胭修了修,应该还有些内伤,吃点丹药就好了。”
沈纵颐要去照看卞怀胭,鲜少地主动找上她,请求自己去为卞怀胭治伤。
她应下了,去了一半峰,发现卞怀胭受的是剥骨之伤。
朝鉴所谓的修了修,只是将少年被剥出身体外的剑骨又拍回了体内。
其余伤口根本是一点没治。
剑骨大半都被剥出了灵台,看样子是被人强行取出的,灵台上的伤斑驳又残忍。
躺在床上的少年却像为隐瞒什么,不说怎么伤的,但恶狠狠地警告:“你只要跟师姐说这是灵兽所伤就行,胆敢告诉师姐真相的话,我一定杀了你。”
江春与淡然把剑骨塞了回去,痛得卞怀胭冷汗淋漓。
“你胆敢伤害纵颐,我也一定杀了你。”
丢下这句话和疗愈的丹药,江春与出门,粉饰几番,便将沈纵颐的询问给应付过去了。
她也无意让沈纵颐得知更多阴暗之事。
离开一半峰,江春与想到朝鉴阴沉的脸庞和卞怀胭的伤,大概猜出了真相。
朝鉴想要卞怀胭的剑骨,但将剑骨抽出一半时才发现强取不得。
卞怀胭的修为只有元婴,剑骨尚且稚嫩,强行剥离只会在离体时彻底损坏。
无论朝鉴要这剑骨作何用,离体损坏的剑骨对他都已无用了。
这种剥骨夺人天赋的事,向来只有玄烛州的妖魔才做得出。
金乌州连记录此事的册子都没有,也就难怪朝鉴没得逞了。
将卞怀胭剑骨抽出一半时才得知剑骨稚嫩,要得到完好无损的剑骨,至少得等到卞怀胭修炼到合体期时。
他们的掌门——确实不大正常。
没有哪个剑修会如此嬉笑如玩乐般地抽出旁人的骨头。
江春与思及沈纵颐的天赋。
确有人说过,废灵根的修士也只有换骨才有希望突破瓶颈。
陆浑山掌门是修剑的,他嫡亲的师侄女更是剑尊弟子。
如若要换骨,自当以天生剑骨为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