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陆浑山最厉害的疯子,所以就算毁了自己洞府也不足为怪。
可不对劲。
就是不对劲。
江春与回想起退出朝鉴洞府时看到的的景象。
那位素来没个正形的掌门……竟而神色冰冷,时常狐狸般笑的眉目却露出了若有所失的怒意。
可那怒意只浮现了一瞬间,转而便被阴暗又癫狂的笑意占据了。
江春与没能看全。
朝鉴用剑风把她赶走了。
随着凌厉剑风一齐扬出的还有几块浅蓝的碎冰。
江春与认出那是仙品玉髓。
是朝鉴最喜爱的宝贝。
制成冰棺后放在洞府里,他人虽然不常回去,但每日必要抓个别的峰力的弟子去擦拭冰棺。
“这是送给我乖徒的礼物,谁都要像待掌门我一样好好待它。”
他的乖徒一百来年都没个影子,现在连这宝贝玉髓都砸了,倒是坐实了朝鉴不会收徒的传言。
江春与若有所思地转身。
究竟是什么……激得这笑面疯子也维持不住惯常做派了?
……
团花暗纹的锦靴慢慢踩上一块冰蓝碎块。
靴底不过稍稍下压,宝贵无比的玉髓便在鞋下化作细碎粉尘。
锦靴主人踩在细尘之上,宽袍下一双修长有力的长腿微动,便走出了狼藉不堪的洞府。
青丝散漫半束的朝鉴垂首在府门前站了会儿,而后眯起眼抬脸,视线从森密的日光看出去,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影子,一双惑人的桃花眸直直看向山外另一座山峰。
一半峰就在他洞府正前方。
隔着密林森竹与白云霞光,遥遥相对着。
从前,他隐匿着身形在洞府前看沈纵颐与邬道升日日相处。
冷面剑尊与温柔首徒,彼此之间话不多,可实是有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契合氛围。
邬道升作为剑尊,可谓是揽尽两州宝物,但他不在乎,一件一件都给了首徒。
分明可以直接放言出去,叫众人把送剑尊的物件直接给徒弟就好了。
他怎么没有。
他怎么要亲手把东西交给她。
沈纵颐看不出来她那师尊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她只是个废灵根的小剑修。
所有人都说她活不长久,也不可能修炼出真正的道术。
所以她一定很仰慕自己天生剑骨的师尊罢。
总是仰着脸满眼濡慕地望着邬道升。
白莹莹的脸上全是对那冰冷剑尊的在意。
真是碍眼。
那种无趣的只知道修炼的死人脸,怎么会比他这个会笑会闹的师叔有趣。
明明他也问了很多次,不厌其烦地暗示暗示暗示。
——她是可以重新选择的。
……她可以重新选择的呀。
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朝鉴定定地望向一半峰的方向,过分强大的识海让他轻而易举地能将一半峰每一处都尽收眼底。
即便是想要听清峰内鸟儿的啾鸣也毫不费力。
想要听清……那只柔弱的天真的又意外贪欢的鸟儿——不费力。
“师尊……”
她拥着那傀儡,这样低低柔柔地喊。
朝鉴昳丽眉眼陡然曳出一道恶劣讽笑。
邬道升恐怕早已成为天道的养料了。
思及此,朝鉴阴晦的面色展出一点明媚。
这点明媚像缀在暗云里的霞光,满是风雨欲来的最后昭示。
朝鉴和邬道升师从同门,二人同修无情剑道,是修真界名声最盛的剑道天才。
但作为师弟的朝鉴心不在成就大道,他更喜欢和人打架。
打输打赢了都不要紧,只要能体会到蓬勃的杀意在酣畅淋漓的打斗中挥发的感觉就够了。
他出乎意料地以战养成了剑意。
有了剑意就更方便他打架了,修为涨不涨都是其次,本就与他天赋不想上下的嫡亲师兄顺理成章成了剑尊,众人道邬道升压了他一头,朝鉴根本不在意。
修为越高。
死的越快。
得到剑意与修为到了一定高度之后,天道自有提醒,在这点上,它并不对修士们进行隐瞒。
当然,飞升就意味着和天道力量合二为一这件事——
对朝鉴来说这是一种完全自杀的行为,但在某些修士看来则是修成了真正的大道。
某些修士,朝鉴指的就是邬道长这类。
邬道升飞升了,在朝鉴心里就是死了。
可是为什么——这个毫无趣味的死人,还能在这下界里惹他诸多不快呢?
洞府被自己炸了。
朝鉴盯着一半峰的眼睛忽而弯了弯。
其他山峰连弟子都住不下了,不好收留他这个挑剔讨人厌的掌门呀。
好像,只有小师侄女的山头可以收留收留他了。
第107章 现在才知羞
沈纵颐懒怠地伸手, 邬弥俯身,双手穿过她细腰,乖顺地将绸绦带在她腰后系成个漂亮的结。
繁复的衣裳终于穿好, 沈纵颐留住邬弥, 娇嫩的面颊挨在他紧实的肩上, 双眸闭起:“不想走路。”
傀儡无言地将收回去的双手又搭在了主人的腰上。
他轻巧地把沈纵颐抱进怀中, 刚迈开腿往寒泉外走, 忽而胸膛被轻轻敲了下。
傀儡低头,看向怀中眯眸勾唇的主人。
“邬弥,你不能这样出去啊。”
她含笑道。
邬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
他只是没穿衣裳。
被主人命令褪干净的衣裳, 没有主人的命令, 他就没有生起心思重新穿上。
傀儡没有正常人的礼义廉耻。
他只是听话。
沈纵颐显然明白这一点,对小傀儡不知世事的愚蠢很是包容。
“我不喜欢你穿黑衣裳。”她阻止了邬弥打开弥子戒的动作,她眼眸中闪过一丝趣味,“邬弥,你多多穿些桃粉艳色的衣裳罢。”
傀儡应了声是。
沈纵颐打开自己的弥子戒,从中拿出她衣裳, 邬弥高大的身子自然套不进去的,所以她只是将这些华贵的衣袍随手围在了他的腰后。
稍作遮挡后,她认真地看了看邬弥。
她忠诚的傀儡仆人面容如玉, 白皙俊朗,因没有情绪的缘故,更是将这张脸添上几分生人勿进的冷意。
皮肤很白。
沈纵颐注意到这儿, 她捏了把邬弥的脸颊, 软肉回弹很快泛起了微红。
傀儡低垂着眉眼, 薄唇微张:“主人”。
的的确确毫无情绪。
但是在她的吩咐下又愿意做很多,就像是拥有了赏心悦目的听话工具。
沈纵颐破心结前从未想过邬弥除了护卫她之外的作用。
彼时她一心强大和生存, 眼中放不下这些细细碎碎的风光。
现在不同。
她专注于毁灭。
所以一切美好被她亲手抹上不堪色彩时,她都感到满足。
经营了百年的,在众人眼中已是坚不可摧的温柔纯善的大师姐形象,更为她的恶意实施提供了最结实的舞台。
就算漏了馅,只要滴两滴眼泪就够将所有怀疑消灭。
以前眼泪是武器,现在……当然更纯粹了。
……
啊,论纵颐那种软得不行的性子。
一定不会拒绝他的。
就算为难,也说不出严厉的话,譬如怀疑和驱逐之类的罢?
可能还会很同情他竟然没了自己的洞府。
朝鉴仰目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桃花眼笑眯成细长弯弯的弧度。
他没有御剑飞过来。
步行而来,他在路上可以好好体会着因为期待和小师侄女见面而焦灼沸腾的心情。
等待是如此煎熬,煎熬得让他忍不住喟叹和兴奋。
朝鉴当然不陌生这种感觉。
当初他的分魂入凡间转世成为“陆叔兢”时,已是凡人的分魂对他们明月般高悬的殿下便是这种感觉。
纵颐殿下——
可惜的、宏图未展便被折去双翅沦为笼中鸟雀的、可怜可爱的小储君殿下。
分魂战死后,分魂记忆回归本尊,朝鉴没有任何心思去拯救。
那沉国也好,沉国的储君也好。
他只在意今天和谁打架,分魂死前的不甘和悲壮划到他广袤的识海里,只有一滴浅淡的水纹。
倒是没想到邬道升下凡渡个尘劫,就带回来个……意想不到的人?
朝鉴还是第一次以本尊的身份打量沈纵颐。
这位贵气无比雄韬武略的储君殿下走出分魂记忆,走到他面前来,就像是寻仙图上的仙飞到面前化作了人。
他戏谑地急促了呼吸。
因为看见骄傲的储君投来陌生的目光,还用清润的嗓音唤他:“师叔”。
没有了江山社稷,失去了臣子至亲,被掳去敌国定然受了不少的苦罢。
那般眼高于顶的性子也被磨得像水一样温和了。
测灵大会,曾经的天之骄女再次被击落深渊。
废灵根……可是比繁杂的五灵根还令人瞧不起的存在。
修为最高止步筑基,寿命最长止步五十。
真是可怜。
望着茫然到有些无措的贵女,朝鉴舌尖吞没了一句殿下,牙尖有些痒,他磨了磨牙。
重测一次罢,有什么要紧,万一测灵石也出错了呢?
可惜,测灵石没出错。
底下万般嘲讽哗然,朝鉴低眸望着女子的脸苍白失色,牙根更痒了。
“别在意。”
许是分魂残余的情绪作祟,他没松开她的手,还为这位饱受大起大落的储君遮住了众多针刺般的视线。
她根本不认得他。
所以邬道升一来,她就能毫不犹豫地挣脱掉他的束缚。
望着她趔趄扑到黑发剑修后的背影,朝鉴咬扯唇笑了笑。
分魂陆叔兢等了大半辈子的求娶最后也没能实现。
那陆叔兢是想打完仗,用战功为聘的。
可惜了。
人死在战场上了,国不在了,他满心珍重爱慕的殿下也再不是高贵的殿下了。
朝鉴是时常以为万事无趣的人。
和邬道升的漠然无视不同,他的心还是鲜活的,比小殿下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时的样子还鲜活。
只是他那颗心里跳动的是恶劣的、粘稠的不怀好意的坏心思。
见到沈纵颐开始,朝鉴不再痴迷于打架。
血肉四溅的沸沸战意想不到地变成了观赏欲。
也不能说意想不到吧。
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只要是朝鉴去做,便都不足为怪了。
所以就算想要和嫡亲师兄争一个徒弟,也没什么可出乎意料的吧。
争不过算了,看明白师侄女对她师尊情根深种也没什么。
雏鸟情节嘛。
这世间情来恨去不就是那么回事。
朝鉴搓搓手,最初选下二机峰的那处洞府,就是为了更好地眼冒精光看沈纵颐和邬道升的相处日常。
在凡间时一心大业不理风月的储君,竟然也会对个男人露出那种贪慕表情呢。
青涩、不安、又迷人。
迷得他心痒痒。
死死人脸师兄终于真死了。
好了,该他去献媚加分了。
利诱千百回,哭求万般次,素来慈软的师侄女就是不肯改唤他师尊。
但朝鉴真的很好奇被沈纵颐用青涩恋慕目光看着的感受。
死缠烂磨了她五十年,邬道升都飞升了,她也不同意。
朝鉴觉得自己就像逼寡妇改嫁的恶霸。
不要脸,不正经,不放弃。
邬道升一飞升,沈纵颐也到了废灵根寿限五十的最后一年。
她受了很多苦。
天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一直劈一直劈,似乎比飞升雷劫还多。
他这次没有出手相助。
眼睛是笑着的,眼底是冷的。
有些事情总得她一个人捱过去。
再有趣的观察对象如果扛不住她自己一意孤行的后果,那也会让他失望而索然无味的。
他眼光果然很好。
沈纵颐没死,她从灼灼雷火里爬出来。
浑身烧伤污暗又惨烈,痛得她总是温和的脸也狰狞流泪。
虽然狼狈,但好歹活了下来。
只是自那以后,她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伤愈了便开始着手处理陆浑山乱成一团麻的事务,忙得脚不沾地也要抽出时间对新进的外门弟子嘘寒问暖。
果然。
就算没有修为和天赋,举倾国之力培养出来的储君殿下怎可能真的软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