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除了朝鉴别无他选。
邬道升想起当初在沈纵颐的测灵大会上,也是朝鉴第一个冲上去握住首徒的手,更是在他说出沈纵颐是他唯一弟子之时,唯一在惊诧之余还面露不虞的人——
看起来,朝鉴对他的首徒很在意。
像只暗地里窥伺的狼,那玩味又势在必得的眼神太招人厌了。
邬道升一直不喜欢他这位邪肆轻挑的嫡亲师弟,如今更带上了点不清不白的嫌恶。
……
知道朝鉴明里暗里缠着沈纵颐换师尊的那日,邬道升一剑劈开了掌门师弟的洞府。
正在洞府里躲懒的掌门被顶头落下的巨石砸中,生生吐了一大口血,而后举着剑吱哇乱叫地跑出了洞府。
“谁?哪个狗贼敢劈我朝鉴的洞府,谁!!!”
“本尊。”
斜刺里响起一道冰冷男声,在灰尘四起的混乱局面下清晰又动听。
朝鉴并不觉得动听,他一眼瞄准邬道升挺直的身子,咬牙笑道:“师兄得了失心疯不成,招摇就招摇,何以至显摆到我面前,还毁了我的洞府?”
“本尊有意为之。”不远处的白衣青年不冷不热地说,同时举起无以剑直指师弟乱七八糟的头发:“莫要再靠近她。”
他语焉不详,朝鉴却莫名懂了他警告里的她指的就是沈纵颐。
当即怒气尽褪,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搓了把自己蓬乱的乌发,素衣蓬发不掩绝色,笑得艳丽:“我好歹是纵颐的亲师叔欸,哪有不亲近的理儿。”
“小师侄女本来上山来也无依无靠,我都和她顽了这么长时间,处出来的情谊深厚非常,师兄这是要棒打鸳鸯吗?”
朝鉴不为俗礼所拘,出言常是石破天惊,往常胡言乱语从不被邬道升放在眼里,但这时一个“棒打鸳鸯”,陡然间让剑尊生了凛然杀意。
“你何敢……”
“敢……”朝鉴眯眼笑,拖长尾调,黏黏糊糊地打断了邬道升,“自然敢啊,挖墙脚嘛,这有什么不敢。”
他反唇相讥:“师兄出关,修为又精进了一大截罢,看样子很快就能飞升了,能从假仙变成真仙了呢。既然这样,干什么还多管闲事,干涉我和纵颐的事情,她认不认我为师,你反正也看不见了,所以真是的……”
他笑眼弯弯:“狗拿耗子啊,师兄。”
闻言,邬道升身上气势陡然加剧,属于半步飞升大能的威压直摄得整座陆浑山都隐隐颤抖,山宗弟子们惶然出门,还以为是魔神复活来毁灭门派了。
但弟子们最后发现这股令人胆寒的威压来自于他们的剑尊。
而后就眼睁睁看着剑尊和他们的掌门凌空打了起来。
二人都是世上顶级的剑修,朝鉴修为略输一筹,但阴招很多,二人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可谓是惊天动地。
有弟子终于受不住两位大能斗法的恐怖,慌不择路下竟想起去找沈纵颐。
但是把弱不胜衣的绝色女子请出一半峰,才自觉后悔,这位大师姐比他修为还低,如何能阻遏剑尊和掌门之间的斗法啊……
但是被弟子所看轻的女子竟而沉稳无比,不退缩,也不激进,到了凌乱的现场后,纤弱身姿于狂风走石之间肃立得不可侵犯。
“师尊,师叔。”
清润的嗓音一出,凌空上交手狠厉的两个男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垂眸看来。
望见沈纵颐纤白的身影时,邬道升蹙眉,顾忌着会误伤,便先一步停手。
他都停了手,朝鉴混不吝的性子本该补上一刀,但是不知为何,狭长眼尾挑了挑,笑道:“我不当着小姑娘的面害你,改日,我们去魔界打。”
邬道升起眼漠然看了朝鉴一眼,转而回了地面,垂首对沈纵颐说了什么,而后师徒二人便都神色平静地离开了。
还飞在半空的朝鉴见状,嗤笑一声。
明明是死人脸师兄挑衅在先,现在他们师徒两个平静走了,倒显得他无理取闹一样。
真没意思!烦死了!
朝鉴猛地把自己洞府剩下的东西也都击碎了,而后剑光一闪,人便消失在了原处。
看样子应是去别处发疯了。
他的性子允许他这么做。
邬道升和沈纵颐结伴回了一半峰后,二人之间没有过多对话。
不过临分别,剑尊止住首徒,低声道:“朝鉴此人轻诺寡情,不是可托付之人。”
沈纵颐闻言微怔,笑着起眸:“师尊何出此言,师叔只是师叔而已,纵颐如何能将自己托付给他?”
“再者说,”她眼里的笑陡然加深,像添了蜜似地甜:“纵颐有师尊,为何还要师叔?”
“……。”邬道升猛地回身,唇线紧抿:“你、先回。本尊处理点其他事。”
沈纵颐颔首:“好,师尊慢走。”
邬道升循着朝鉴留下的气息,追到了魔界,两个无情剑道的大能在魔界轰轰动动地打了一场,直打得整个玄烛州的妖魔都战战兢兢,神魂俱裂。
打完之后,师兄弟一个收紧流血的拳头,冷着脸离开,一个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地跟着离开。
“死人脸。”朝鉴在后面咕咕哝哝。
邬道升权当了空气。
修士的确是将一年当一日过。
几十年白驹过隙,邬道升终于还是到了飞升的阶段。
这日风朗气清,剑尊召他的弟子来洞府,而后让她取出一滴心头血。
她很疑惑,但依旧信任地把取出了心头血,交付给他。
邬道升接过血珠,垂眼道:“修士心血可引心魔,你该学会多防备下他人歹心。”
他的弟子只是笑:“师尊又不是什么他人嘛,而且师尊能图弟子什么?”
俊冷青年眼光扫过她的面容,抿了抿唇。
将心头血融入傀儡眉心,以剑尊的身份给二人结下主仆契约,而后将那仙品傀儡推出来,“这是你的仆人。”
沈纵颐却无收到仙品傀儡的喜悦,她平淡地抬眼,“师尊,您是要离开了,对吗?”
果然,她真的很聪慧。
黑沉的眸子轻轻敛起,青年神情空漠:“劫雷已成,大道得成,无有不应之理。”
他坚守住了。
没有攻略女主,也不为……谁,而停留。
闻言,沈纵颐轻笑,柔声恭喜了一番,而后牵住傀儡的手,转身离去:“既是如此,弟子祝师尊在上界顺遂。”
“也多谢师尊所赠,日后一半峰便只有这傀儡与弟子相伴了。”
“……师尊保重。”
直至飞升当日,邬道升没有再见过沈纵颐。
他不主动去见,她也不再主动来寻。
直到飞升雷劫降下,他挺过雷劫,天降仙梯,腰背直挺,他抬步走上去时,往下觑见了弟子仰起的面庞。
“……”步履停顿,他回望,眼神压抑又复杂。
……往前继续走,他会得到最初就想要的。
若是走下,他会得到——她?
她的存在是危险的。
可是,快穿局的陷阱真有如此厉害吗?
这么多个世界过来,他从未退让过一分一毫。
此界却节节败退……
沈合乾灵光一闪,忽而从心底深处生出个不可能的想法,万一,万一她就是他脑中的那道身影呢?
万一她……就是他坚守百年的理由呢?
他赌得起吗?
沈合乾面容晦涩,他一脚能踏上仙梯,但谁能保证他一脚迈入的不是深渊?
但无论是深渊还是仙梯。
“……走不了了。”白衣如仙的青年兀然轻声道。
同时间,他打开和系统的联系,“解除……”绑定。
系统冰冷的机械声强行中断他:“攻略完成,世界脱离中……”
什么?
什么?
沈纵颐怎么会是女主……!?
沈合乾黑眸陡然泛起狰狞血色,他反应极快,立即想要掐断和系统的联系,但是不知为何,这次没有奏效。
他脑中随之响起快穿局主神带着神性的声音:“恭喜,通过最后阶段的考验。”
“沈合乾,你可以回来了。”
“滚开……!”
容不得他拒绝,沈合乾消失在仙梯之上。
第127章 悖论(终章)
属于沈合乾的记忆到这儿已近尾声。
沈纵颐沉默地看着掌中光莹黯淡的灵识团, 魔灵将灵识团纳入自己紫金游丝之中,似小心护佑着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记忆光团。
要继续看下去吗……?
她已知道了,第一世时真切地仰慕过后来最厌恶的师尊邬道升, 是她最得力的刀剑。
她的刀剑, 在快穿局的围剿下, 矢志不渝地为她坚守了几百年。
该感动吗?
沈纵颐道不清现下感觉。
体内神格在复苏, 魔灵的力量随着神格的复苏而愈发强大。
但随之属于魔神的性子脾性似乎也在一点点复苏。
——永恒的漠然, 看世间一切大喜大悲如草芥的漠然。
待神格彻底复苏,她的情恨皆会消散吗?
魔神当初因何陷入的沉睡……好似就是因乏味了万万年的无情无绪,执掌一切的时日过腻味了, 便想着要过过贫弱的生活?
真是——
沈纵颐勾勾唇, 乌浓的发半掩雪白的脸,暗金瞳纹隐隐流动,幽蓝近黑的眸子熠熠生辉。
看不出她表面的情绪,莹白的脸庞除了依旧动人,但却很难让人将其与从前的沈纵颐联系起来。
那苍白的、孱弱的、不堪一击的从前。
说起来,她也在修真界困了几百年了。
甚而玩出了一个名为《仙行》的剧本。
剧本, 该是有始有终的。
……那么继续看下去罢,快穿局是如何处理沈合乾的。
在他走后,作为女主的她可是‘为师尊的离开心思麻木而想不开堕魔灭世’了呢。
旁观他人的自以为是, 实在算得上一桩趣事。
……
沈合乾甫一回到快穿局,当即便想要催动体内所有力量强制性解除绑定。
清俊的面庞狰狞扭曲,双眸血红骇人, 宛若一头失了智的恶兽。
系统升过级, 他又是被带回了快穿局总部, 主神便在一侧冰冷地看着,所以沈合乾的目的当然不会得逞。
最后他只是徒劳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手掌渗出可怖鲜血,双目赤红地看向目空一切的主神。
“……她就是我的……”嗓音嘶哑低沉,沈合乾看似已经冷静下来,但是精悍修长的身子却还在隐隐起伏,正似蛰伏猛击前的最后安静。
系统在他体内瑟瑟发抖。
主神垂眸,冰冷的浅瞳没有半分人情的影子,即便有着俊美无俦的青年模样,但在这双机质无波的双目下,也不会让人联想到正常人类。
更像是一个裹着人类皮囊的机器人。
机器看着沈合乾平静中汹涌癫狂的神情,毫无半分感觉,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死亡。
这样空漠一切的日子,主神捱了万万年。
快穿局员工代代更迭,身处的时空辉煌又冷清,三千小世界悲欢离合轮番上演,主神只是端坐高台之上,垂眼无神地看着。
不知道从何处来,不知道那些能折磨得人恨生爱死的情究竟为何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虽然以小世界主角的‘爱意’为力量,万年来成千上万次地将这些爱意化为时空之力,好似和这些复杂的情感接触最深……
但其实,主神依旧说不明白爱究竟为何物。
恰如此刻,他看得出沈合乾面容虽静得像个死人,但其心中已在为方才得知的真相而缓慢又不可阻挡地崩溃中。
她?
主神并不是会对谁上心的性子,俯瞰万世的神不必记住从脚下飘过去的浮尘一粒。
可在旁观沈合乾坚守的日子里,主神眼前总是浮现出一抹红影。
不仅是因为那人的身份神秘,也不仅仅是她的灵魂珍贵……事实上,她的存在就像一种诡异而无可说明的诱惑。
主神第一次能熟稔地叫出一粒浮尘的名字:“沈纵颐。”
面前的另一抹强大灵魂遽然抬首,沈合乾清晰地听见了主神唤出的名字,他刹那间恨得近乎目眦欲裂,俊逸的脸白皙干净,却恍惚间又似布满了凄厉的鲜血。
“她就是……!”沈合乾尚未说完话,已是一口鲜血喷出,血溅到主神雪白的神袍上,又顺着齐整的袍角滴落在地,折射着快穿局无处不在的屏幕光莹,在地上幽幽地泛着蓝。
气急攻心?
倒也不是,具体而言,是极致的爱纠结百年,寓于灵魂深处,被迫遗忘但并不妨碍其滂沱生长。
这混乱的爱终于化作一把火,烧光了一切外难阻险。
是沈纵颐曾经说过的,粗野的火。
“……殿下……”
口角沾血,面目惨白的俊秀青年兀然地哑声道。
长臂垂落,结实的手臂绷得死紧,在颤抖中攥住了袖角。
见状,主神静水般的脸庞竟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惊奇。
沈合乾能突破他的神力,径自想起了沈纵颐?
这倒也——
对他这位殿下的爱,已经成为沈合乾的本性了么。
真是近乎野蛮的爱,遗忘竟然也不能救赎他这纯粹如粗野的爱。
主神,或者说所有神都很奇怪。
神们有着无人匹敌的力量,神的眼比任何巨人的肩膀都要高,俯瞰与纵观世间,抬起小指便能将一粒世界毁于一旦或是救其于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