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师徒,是为天道规则所承认的关系。
但凡他要飞升,就不能违背伦理去靠近她。
但凡他要顺心拥住她,就会被天道所弃,再无飞升的可能。
这是一场悖论。
邬道升慢慢地抬眼,不出意料地对上了首徒惶然又颤动的眼睛。
可怜的——
殊不知她这种眼神,已吸引了底下绝大多数人的注意。
无论男女,无论仙魔,他们望着她都有瞬间的呆愣,目光是矫饰不能的痴迷。
即便很弱,没有力量,但依然会因这幅皮囊和那身温和坚韧的气质而轻易占去人的全部心神。
邬道升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所有外来的视线,他伸出手,顿了顿,手腕转换方向,由牵她的手变成握住她的手腕。
片刻的肌肤接触,邬道升却只感觉拢起的五指被烫了一般,不由抬高手掌,疏离又沉稳地握在了她的肩上。
可紧接着,一只柔嫩的手掌便带着冲撞的力度,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
而她是直接挣开了朝鉴的手,转而握住他手腕的。
邬道升僵了下,毕竟没有甩开。
“沈纵颐会是本尊首徒,亦会是唯一的徒弟。”
众人惊诧,连朝鉴都敛了笑,目光不善地看向他。
邬道升漠视一切,掌中的温度如此炽热,他忽视不了。
展开空间术法,他带他唯一的首徒回了一半峰。
一半峰只有他和她居住。
原先并不以为寂寥,但是在看着沈纵颐落寞的神色时,邬道升下意识觉得这偌大山峰还是太空了。
日后他飞升,便会只剩她一人了。
“莫要担忧。”无情剑道至尊敛眸,不甚熟稔地温声道,“为师会为你扫清后障。”
自称为师时,喉咙干涩,这是他给自己加上的枷锁藩篱,是他防止自己失去理智的最后保障。
可是在此之外,还有空间容他作为。
一年后,邬道升没有闭关,而是寻到了天材地宝,亲自为他的废灵根弟子锻造了一柄剑。
他说让她为剑取名。
她却用黑润的眸子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剑既然是师尊锻的,自当由师尊起名。”
末了,她放轻声音:“纵颐喜欢师尊……”
她忽而顿了下来。
邬道升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他心跳得很乱,面上努力保持着严苛,也差些就要冷斥出声。
不过她接上去的话尾击退了他的斥责:“……喜欢师尊对弟子这般用心,若是师尊再给它一个名字,纵颐会更欢喜的。”
“……”良久,邬道升哑然,艰涩地说出那个早在铸剑之初便想过的姓名。
“首已。”
“首已……”她跟着柔声重复,踩着他的尾音问,“师尊,这是何意?”
她坚冷无欲的师尊闻言微顿,似被何事所绊住。
不过在女子清润期待的眸光下,邬道升还是道:“已,万难皆休。首,以你为首。”
“佩剑的使命便是终生忠诚护佑它的主人,如今,你也有佩剑了。”
第126章 悖论(三)
邬道升没有告诉沈纵颐, 首已剑中有神剑无以的剑灵。
修真界藏污纳垢,她生得太出色,测灵大会一露面, 恐早已被某些贪婪之辈盯上。
她修为突破不了筑基, 现下将神剑直接给她, 只会为其徒增危险, 不若用一柄品阶不高的首已剑做掩护, 无以暗中护佑更为万全。
但是佩剑终究只是死物,没有升阶的空间。
还得为其加一重保险。
邬道升起眼,望了望空阔寂寥的山脉, 转身离去。
御剑凌空之时, 他觑见沈纵颐站在她自己的院中未动,只是抱着剑,仰头看他。
女子那专诚又清亮的眸光,直到剑身落地,都还在他眼前浮浮沉沉。
青年颀长宽阔的身子立在洞府之前,无以剑已收起自动入鞘, 他却依旧一动不动,背对着群山沟壑,他面目神情晦暗难明。
良久之后, 邬道升终是动了。
他垂眸,敛下眼底深处的暗色,缓步走进了洞府。
他闭关了。
这一闭关便是三年之久。
在这三年里, 无以剑时常铮鸣, 似与外间的无以剑互为呼应。
无以剑的剑鸣已是他唯一能感知到她存在的方式。
三年后, 邬道升出关,修为突破了合体期, 真正的半步踏入飞升了。
剩下半步,是斩除心魔。
邬道升出关,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沈纵颐。
她在山峰之下,偶然间仰面,恰与山上的他对视起来。
邬道升怔了一下,挺括白衣于山风中猎猎鼓动。
他的首徒昂着头对他笑得两眼弯弯,她对他挥手,雪白的脸上笑意深深。
她故意地很轻很轻地说了什么,说完后便提起裙角往山上走来。
邬道升知道,沈纵颐以为他高山之上便听不见她的低喃。
她接触不到筑基期以上的能力,故而不了解元婴以上的修士几乎都能做到耳听千里。
他修为已是元婴的数倍,所以能很清楚地听见她的低喃。
比风还轻的,比花还柔软的——
“师尊,纵颐思念您。”
素来冰冷无波的黑眸霎那间动了动,如同被掷进了一粒碎石,波澜层层漾起。
幽暗到谁的影子都映不出来的深眸,此时却紧紧盯着从山脚蹁跹而上的丽影。
“师尊!”着月白金纹弟子服的女子拨开森绿的树叶,清丽婉约的身姿在磅礴绿意的背景中素得出彩动人。
邬道升喉结微攒,眸中波澜涌起层叠,转瞬间又消失于眸底。
“师尊,您终于出关了。”
沈纵颐的脚步慢了下来,站在深浓绿意前,莹白得像一枚白玉,温润至极。
邬道升在洞府中闭关,三年内所见的颜色全是纷杂的黑灰,在他看来,这个任务世界也不过和闭关时见到的颜色一般单调乏味。
但只要沈纵颐一出现,所谓的乏味单调转瞬间都变成了纯粹与丰盈。
恰如此刻,盎然的绿、莹润的白——似乎这世上一切在她的比托下都可喜可看起来。
邬道升下意识藏匿起心中波动,为遮掩似地,面上神情冷得更甚,看起来不近人情到有些吓人的地步。
“师尊……”沈纵颐望见他的神情,愣了愣,笑容顷刻间僵了僵。
她苍白了一瞬,连带着身后的绿景也随之黯淡。
邬道升敛眸,避开她碎光浮跃的眸子,对弟子的伤神似乎不为所动。
袖中的长指却蜷了起来,劲瘦冷白的手背上青筋脉络分明。
一心柔软的首徒,坦诚着一颗专诚信任的心,兴冲冲地跑上山来见师尊,却被师尊冷脸以待,应是伤心得很。
邬道升抿起唇,喉咙钝涩,他无意再在此受熬,转过高大身形便欲离去。
“师尊!”
背后忽而跃起一道带颤的唤声,邬道升一顿。
也就是这顿住的瞬间,步履声疾起,衣袖穿过叶丛的摩挲声遽然加大,随着一阵撷裹暖香的风靠近,青年宽阔结实的背后蓦然贴上了一具娇软温暖的身躯。
“……”
刻意冷漠的神情兀地愕然了一息,幽黑深眸里惊澜再起,恰如死水掀起涟漪,足够意动便难以平复。
僵硬的背上渐渐被某种湿润的液体浸透,束在腰间的手纤弱又颤抖。
他伤心的弟子轻声哽咽:“师尊因何避弟子不及?”
她似乎极力想避免怨诉的口吻,可三年来积压的情绪又哪是这刹那间能隐忍得了的。
邬道升还是听出她言语中的一丝浅淡怒气。
“师尊三年前给我留了首已便闭关,说甚自此后弟子也有了佩剑。佩剑使命是终身护主,师尊与弟子佩剑,便是将弟子安危抛给一柄剑了,自此便再不管我了吗?”
背脊上的湿润感渐渐加深,沈纵颐的哭音闷没在她师尊僵直的背脊后,“我知道三年于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息,可于弟子来说,却比三生还难过。弟子天赋不堪有辱山门名声,师尊有意抛弃纵颐,何必如此迂回弯折,直言便是,沈纵颐绝不是纠缠之人!”
青年绷紧身子,腰间的束缚于他而言几近于无,他偏偏似被铁拘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沈纵颐哭声渐消,沉默了许久,松开双臂,在他身后苦笑一声:“我说了这么多,您却还是一言不发吗?”
邬道升垂下眼皮,望着腰腹处被女子攥出的衣裳褶皱,喉结微攒。
“……沈纵颐……”
“知道了!”她骤然厉声打断他,这样严厉冰冷的语气是邬道升从未听过的。
他紧接着就听见她转过身的声音,“既是无缘师徒,我即刻下山。金乌州剑尊的首徒自然不能是个废灵根,这几年是我厚颜了,仙君莫怪。”
无以剑莫名响起剑鸣。
邬道升俄而侧身,正见沈纵颐解下首已剑。
见他回身来看,抬眸回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唇角弧度似嘲讽又似苦涩:“没想欠仙君什么,这剑归还您,但救命之恩实是无以为报,当然,您也不会稀罕个废灵根的恩情。”
“如此,纵颐先行谢过。这便下山,绝不再叨扰您。”
她离开时甚决绝,邬道升没抓住她的手,一时间竟动用了灵力将其困在峰口处。
她愕然一瞬,而后回眸淡笑:“仙君这是……要杀我?以了首徒之位被废灵根鸠占鹊巢的不满吗?”
她顺从地看向他,红唇轻启:“其实何必亲自动手,修士讲杀孽因果……不过若是这样能解恨,似乎也值得,毕竟你已经要飞升了。”
——她说这种话。
像一只引颈待戮的羔羊,看向屠夫的眼神纯白又澄澈。
再冰冷的杀意在这种眼神下也只有溃败。
更何况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做屠夫。
“你误会了。”青年涩声道,他松开对她的禁锢,而后俯身拾起首已剑。
细长的剑鞘在他宽阔的掌心中显得秀致,他握住剑,将其递还给它的主人,并用一双冷然又复杂的眸子望着剑的主人:“本尊从未想过……”抛弃。
可能是抛弃这个词太刻薄。
她是沈纵颐,不是谁的附属品。
他也不能拥有她。
所以薄唇张启,换上的词是:“从未想过毁诺。”
无论是在凡间时主动问她是否愿意修道,还是后来测灵大会上承认她是自己唯一的首徒,他都从未想过毁弃诺言。
即便她代表了太多不确定因素和危险,邬道升也没有将对快穿局的鄙薄迁移到她身上。
就这样吧。
他自己承付自己会造成的后果,无论这最后结出的果子是好是坏。
她是无辜的。
不该被牵扯进来。
青年幽暗的眸子无声地褪了暗色,能映射点光出来了,也终于带上了点人情味:“剑修最重要的便是佩剑。”
他抬起女子的手腕,横剑将其送进她柔软的掌中,待沈纵颐回神似地握住剑身,邬道升便退开了手臂,一举一动克制分明。
“不要再丢了你的佩剑。”
近十个世界下来,沈合乾从未和人或者和活物好好说过话。
人类世界的柔软与情意离他越来越远,尤其在经历过惩罚世界后,他的心都像扭曲了一般,是野兽狰狞的心,而不是正常人能跳能动的脆弱的心窍。
很奇怪。
沈纵颐让他狰狞的心脏抖出了一点可怜的温情。
语气也从冰冷变成有些别扭的平和:“拿好佩剑,不要随意将他人谗言当真,坚守本心方能得道。”
弟子初入金乌州,测灵结果不理想,又被推举上高位,心绪自不能平静。
但邬道升稍微了解过她凡间尘事,知晓其做过一国公主,心性算得上坚韧。
如今两眼含泪,心神大动……必是为人所惑。
能是谁这般不怀好意到她面前胡乱说话呢?
这厢沈纵颐已握着剑将泪痕拭干,但还红着眼眶,挺起白润的脸对他道:“师尊总是话少,弟子独自思量了三年,难以不想多了,师尊不要怪弟子莽撞可好?”
邬道升望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和泛着光的黑眸,兀然间想笑。
但到底把笑意摁住了,只是坚冰一样平直的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无碍。少年心性。”
和他这修了几百年的老魂比起来,沈纵颐双十年华的确是个少年而已。
几乎是个孩子。
天真、青涩、又纯粹。
邬道升眼神微柔和,他的视线定在她眼中,没有移开:“哭了一场也该累了,回罢。”
她抱着剑作揖:“弟子告退。”
后退两步,她再次抬脸,对他笑起来:“师尊爱护弟子,那么日后再闭关,可能提前告知弟子一声?”
邬道升哑然,纤长眼睫微垂,顿了顿,温和道:“会的。”
首徒便欢欢喜喜地告谢,清丽面容漂亮得扎眼。
“师尊再见。”
“嗯。”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了一番硬挺衣袖,高大青年犹豫一瞬,还是附了句:“慢些走。”
待沈纵颐的身影于绿影森森中彻底隐没,邬道升思及到什么,脸色蓦然冷冻。
整个陆浑山,能有这心思到沈纵颐面前胡诌的修士,除了确实很闲,还得有到剑尊首徒面前放肆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