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章想着,心中不仅生出怜惜,更是由衷钦佩起沈纵颐来。
和她相比,他们这些化神渡劫的修士也不过多了道天赋的加持,何以轻视她呢?
焉极幻境已经充分证实了沈纵颐的厉害,这等人才,合该得道飞升。
苏行章几乎倾尽了自己的全部灵力修补沈纵颐的灵台。
直至最后发现对她过于严重的伤而言,他庞大的灵力也不过杯水车薪,收手时微微蜷起指尖。
在此之前,他尚满意自己不足百岁便至化神的修为。
遇上沈纵颐这样令他都感到棘手的伤势便如被一桶凉水泼脸,挫得他清俊的面容有些许黯然。
恰时,沈纵颐醒转过来。
她睁眼便看见了苏行章低落的眼色,心道果真是他。
“苏少主。”她撑着手要起身言谢,被苏行章不由分说地按住了。
“沈道友伤势不轻,这些虚礼便免了罢。”
女子抬眼对他露出个浅淡的笑容,眸光清亮,完全没有病重的郁气。
苏行章和她对视了一眼,转而垂眸道:“天亮后的小比,沈道友你……”
“我参加。”
他抿唇,手掌握紧:“可是你的伤……”
“没事,我习惯了。”沈纵颐搭在床沿的手背微抬,无意间擦过苏行章落在床侧的手腕。
她并无所觉,笑意温柔:“再说小比和焉极幻境相似,不过是对心志的考验,没有太多用灵力的地方。”
“我还好。苏少主不必为我担心了。”
苏行章只觉得手腕处被她碰过的地方细细痒着,听到她说习惯的话,这痒意泛进心里,幻化成紧缩的涨感。
他不习惯忍受疼痛。
作为灵均宗的少主,他不需要忍痛。
天赋好修为高,除了突破承受雷劫时会受较重的伤,其余时候再如何都有顶级的丹药供他止痛。
看穿了沈纵颐的逞强,苏行章自然不会没有风度地直接点明,但保持沉默坐视不理更是难捱。
苏行章低头,另外从储物戒里拿出寒玉髓,“这玉髓中灵气丰沛,沈道友可以用它做枕,有益于灵台修复。”
紧接着,他在她道谢或拒绝前开口:“妖魔夜闯,这也不止是陆浑山一宗之事。金乌州四方八宗历来团结,有难共承。沈道友是陆浑山的中流砥柱,你被魔所伤,自有我灵均宗的一份责任。”
说罢,他站起来把玉髓放在案上,低声道:“夜深,沈道友便静心休息吧。”
沈纵颐浅笑:“苏少主慢走。”
苏行章遣着一溜人往外走,忽听沈纵颐补了句:“他没有伤我,也不是他逼我吃的塑灵丹。”
“……”
苏行章顿了顿,脸色一沉,回过身盯着她道:“请沈道友勿再维护妖魔了。”
“来者是你的师弟,我们都知道。”
所以她说再多,在旁人听来都是她心慈手软,特意地为卞怀胭辩解罢了。
陆浑山大师姐的纯善心软,人尽皆知。
沈纵颐愣了愣,她启唇欲说,却终究阖眸沉默了。
众人看得心情复杂,又是气卞怀胭胆敢伤害面前的女子,又是厌恶卞怀胭堕魔了还阴魂不散。
金乌州修士对妖魔邪祟带着天生的憎恶。
卞怀胭堕魔后,他曾经作为剑尊弟子的惊才绝艳便已是过往云烟,至多不过是多增一层证明他狼心狗肺的证据。
这整个金乌州泱泱数万修士,也只有沈纵颐一人会为这魔头辩护了。
“好好休息,明日见。”
苏行章不忍见沈纵颐为难神情,交托一声,便赶着众人离去。
待雕花木门合起,沈纵颐掀开被褥下了床。
破损墙壁光洁如新,她目光沉沉地面壁而站。
天亮后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万人关注的小比。
过了明日可就再无这般张扬盛会了。
假装昏迷后,沈纵颐用神识探查卞怀胭气息许久,发现他居然真的离开陆浑山后,一瞬间有些想气笑。
竟真有这种魔,闯进正道山头只为说句话就走。
若不是她这些年调查魔界,得知卞怀胭在为她找丹药,以丹药诱他进门,这小子怕是连门都不会进来。
沈纵颐不明白卞怀胭了。
他现在堕了魔,何不正儿八经地做点恶事,从前在陆浑山时时喊着要师姐是他一人的,现在怎么就不付出行动呢。
她倒希望卞怀胭一把掳走自己,虽说会失去在小比上堕魔的机会,无缘见众人精彩的表现,但于魔界堕魔也顺理成章。
沈纵颐愁闷地拧眉,内视一圈灵台,有些旧伤竟都被苏行章治好了。
她自个儿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填满这些暗伤绝非点滴灵力可做到的。
那苏少主怕不是掏空了灵台里的灵力灌输给她,当真是舍得。
若是江春与或是其他人来,绝无一个能做到苏行章这样。
眼前浮现出苏行章的面容,沈纵颐记得他来时穿的是月白长袍。
似与焉极幻境中两人初见时那身一样。
沈纵颐莫名勾唇,笑苏少主情动时的行径太别扭。
想对她好又藏藏掖掖地不叫人发现。
或许他们这种正直严肃的人就算动心了,也还在恪守着什么礼什么节。
她在幻境里说的绝大多数话都是假话,但有一句是真的。
换做从前,至多是她十七岁天真烂漫的年岁,她给自己选的如意郎君必类似于苏行章。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逗起来脸红红的样子很能取悦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她。
沈纵颐此时却不大愉悦。
卞怀胭跑了,她又到哪儿找到一只人人认得,还有实力有理由能逼迫“陆浑山道心坚固的大师姐”堕魔的大魔呢?
“铮——”
无以剑蓦然剑鸣不止。
沈纵颐起眼朝窗外看去,冷风卷地,小雪纷飞,阴惨惨的深夜像巨兽黑暗的喉管,吞噬着一切光亮,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与恐惧。
以往的夜再黑也有凄冷的月色捧着,现在这夜色却是黑得纯粹,几近诡异的黑。
沈纵颐眯眼,心中警铃大作。
无以剑疯狂以剑鸣示意,而后在某个临界点中刷地横剑凌空,挡在了沈纵颐的身前。
“……谁?”
沈纵颐握住剑柄,谨慎地往后挪了一步。
无人应答,她的声音像掉进深井里的石子,一丝若有似无的涟漪过后,便被死寂淹没。
沈纵颐拧眉,神情冰寒。
她幻视四周,做出防备姿势,忽而感到不对劲。
霍然低头,脚踝处正趴着一条两指宽的黑红长蛇,阴冷的红信子一伸一缩,两颗黑豆小眼煞着冰冷的光芒。
下床时没有穿鞋,纤细雪白的脚踝盘着条黑漆漆的蛇的画面实是邪恶可怖。
更可怖的是,她甚至没察觉到它是何时出现的。
蛇身上下都溢满了浓郁的魔气,那么蛇主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定是只大魔。
魔界人的宠物千奇百怪,毒蛇毒蝎已是寻常,光从这条蛇身上,沈纵颐并不能辨认出这只大魔的身份。
无以剑清鸣着想要去刺黑蛇,手握斩魔神剑,沈纵颐自然明白让神剑发挥比她自己乱砍更好,于是松了手,无以剑立刻窜向她脚踝处。
黑蛇抬眼望了望无以的攻势,阴冷的黑豆眼里闪过一丝人性化情绪。
沈纵颐轻怔,她似从这条蛇眼中看到了讥诮与嘲讽。
无以剑斩下,黑蛇也不躲。
它只抬起头,直勾勾看向沈纵颐,那湿冷的目光让她手臂上溯起阵阵的颤栗。
待剑风迫近蛇头时,沈纵颐愕然发现黑蛇身侧竟平白生出团团血雾,这血雾自成结界,将无以剑的所有招式一个不落地挡在了外面。
此蛇……
无以剑寒光凛冽,当即不顾要再次俯冲下。
神剑剑锋凌厉,如此爆发,只怕殃及沈纵颐的脚踝。
沈纵颐浓密长睫及时遮住了她眼底晦涩,因为自窗外飞进一道黑影,为她挡住了无以剑。
抬头,漆黑夜幕不可察觉地皱了一瞬,而后从深处慢慢走出抹精壮身影。
过黑的夜色勾勒出来人高大挺拔的轮廓,沈纵颐看见他双肩很宽,腰间的位置却收束得很细,腿很长,走过来不要几步。
直到屋内夜明珠的光折射到他的脸上,沈纵颐才惊觉此人是归宥。
归宥俊悍贵气的面目拢着明珠光线,更显得五官凌厉,一双深紫的锐眼里射出浅淡的光芒已是令人遍体生寒。
这是一副正统的帝王相,威压如山,不动声色。
沈纵颐见到他,再次回忆起让她国破家亡的那个敌国皇帝。
那人的气势与身形和归宥很相似,除了这张脸上的五官不同,两人真是像兄弟。
沈纵颐心中自嘲,果然恨得越深记得越久,她现在连自己十六七的模样都快忘干净了,却还记得敌人的面貌神情。
归宥在窗侧闪了一下,再定眸便已出现在沈纵颐面前。
望着他冷然无情的紫眸,沈纵颐咬牙:“魔尊归宥,你来是为焉极之事而取我性命的吗?”
归宥无波的眼神扫过她的双眸,而后在她表露出的厌恶情绪上顿了顿。
他转而若无其事地低眼,伸手一勾,黑蛇便扭身化作条长鞭卷上他有力洁白的小臂。
没有了黑蛇威胁,沈纵颐好歹是歇口气,可紧接着知道面前站着位比黑蛇更令人恐惧的存在。
她顿时咬牙,抓握着无以剑死死不放。
归宥抚下袖口,将阎君鞭纳入衣袖里。
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沈纵颐的防备和无以剑的蓄势待发。
几十年过去,无以剑竟选了她做主人。
那么神剑威力也至少削弱一半了。
当初邬道升手持无以剑与他对战,二人都胜负难分,更遑论在此刻碾碎个炼气期的小修士,那简直是易如反掌了。
归宥收好阎君鞭时,也正好收回了方才附在鞭上的一缕神魂,一切尽毕,他抬起眼皮,沉冷地盯着沈纵颐。
“本尊不杀你。”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如外间的夜深厚。
沈纵颐蹙眉,“那你……”
归宥薄红的唇轻轻一勾,如笑如嘲:“本尊送你两个选择。”
“选择?”沈纵颐眉间阴翳叠深。
归宥可不像苏行章等人容易拿捏。
在焉极幻境之前,她都没见过他。
她其实至今也不确定,若是在幻境任归宥死去,那第一个破境的人还会不会是自己。
近侍归宥对已已小姐心存疯狂炽热的爱,魔尊归宥对陆浑山大师姐有的也只能是视若无物的鄙薄了。
归宥矜贵颔首,他落眼打量着沈纵颐的表情,“一、你主动堕魔跟本尊走。”
“堕魔?!”沈纵颐眨了眨眼。
归宥似笑非笑,只当她作为正道典范受此言语折辱而震怒。
他淡漠地继续说道:“二、本尊将你陆浑山屠得血流成河,再把你带走。”
魔尊紫眸微眯,转手拎了一只桶粗青蛇扔在地上,青蛇盘着身子,身形依旧巨大,落地时将地面砸得陷进半尺深。
沈纵颐望向青蛇,当即认出是他们陆浑山的守门大妖。
此蛇妖妖力也有上千年了,在归宥手里却跟个玩具似的不堪一击。
眼见着蛇鳞脱落,蛇信软趴趴地歪在蛇吻侧,收也收不回去,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濒死状态了。
沈纵颐的视线在青蛇上停留许久。
在归宥看来,她的眼神五味杂陈,愤怒与恐惧交加,就是没有对自个儿处境的担忧。
她还真是跟那已已小姐一个性子。
光顾着旁人不顾自身,善良愚蠢,怪不得任人磋磨。
无趣的魔尊闭关多年后,终于找到了一点刚做魔时的恶趣味。
看着正道人士在正义和道途之间痛苦挣扎,无论是选哪个,他都能感受到星点的兴致。
果然,沈纵颐犹豫了,她陷入了惶惑里。
可留给她纠结的时间不多,归宥在她徘徊的时候,屈指一点,地上青蛇登时断作七截。
鲜血乍崩,沈纵颐呆滞地抬手摸向脸颊处溅上的血珠,腥臭的妖血、温热且黏腻……
分离的蛇身尚在血泊里诡异地微微跳动着,沈纵颐的眼中布满了这般恐怖血腥的青蛇碎尸。
她好像被吓住了,又似乎是痛恨,她身子颤抖,一枚留影石从身上掉落,滚进青蛇尸堆里,闪烁着微微亮光。
但此刻无人留意留影石,沈纵颐抬起头的一刹那积攒着满腔愤怒,对归宥低吼:“归宥!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归宥面无表情地对着她的怒火,抱臂阴沉勾唇,“杀你——太简单。”
自然,她杀自己也太简单。
归宥迅捷出手,挡住了沈纵颐拿剑自刎的动作。
他俊美的眉眼染上一分阴鸷,走到软倒在地的她身前,居高临下道:“在没做出选择前,本尊不会让你死。”
沈纵颐趴在地上,乌发倾泻挡住半边雪容。
归宥轻易瞧见她在颤抖的长睫,眼光稍滞。
他蹲了下去,两指掐住沈纵颐的下巴,讲她拧过来正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