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必得教她做魔的守则之一:心狠手辣,不念旧情。
思及此,归宥无形中加重了碾压的力度。
邬弥吐出的血糊满了他下半张脸,俊逸的面容白得泛出淡青色。
眼见现存的证人要死了,沈纵颐也就提起救人的真心思。
归宥背影无情,她捏起拳头,蓦然闭眼大喊道:“哥哥!”
魔尊冷漠的身子一僵。
掌中魔气偃旗息鼓,他抿唇侧过头,阴鸷地望向沈纵颐:“本尊命令你,不要、如此、唤本尊!”
沈纵颐咬唇,娇弱地晃了晃,她面露复杂,可看得出来她的孤注一掷。
她再次轻轻地,对着他冷如玄冰的眼睛喊道:“哥……哥哥。”
明知道沈纵颐是在赌。
她本身可能比他还敏感这个称呼,甚而是厌恶这个称呼。
她两次这么唤他,搏的不过是自己可怜的一点恻隐心。
沈纵颐用她的可怜,威胁他去放过地上这只该死的傀儡。
猜度她所求的行为,归宥一回生二回熟。
可这回笑不出。
他寒铁般铸着的目光在沈纵颐半透明的脸和傀儡血色浓厚的脸之间都定了定。
半晌,又看向沈纵颐哀怜的双眼,方冷声道:“最后一次。”
说完,魔尊大步退回到门边,抱臂倚着门框,合眸表现出怠惰冷淡的神情。
闭起眼,但能听得见。
归宥也就注意到沈纵颐用极其低缓的声音对他说了声“谢谢”。
抿得生硬笔直的唇线微动,紧接着不情不愿地松了一松。
……
沈纵颐余光不着痕迹地从蛇尸里的正在工作的留影石上扫过。
她接着看向重伤但救得及时就能活的邬弥。
很好,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日后谁都不能用堕魔一事指摘她。
甚么正道的仰慕和魔道的力量,她自然会全得到。
沈纵颐堕魔的伤是实打实的,故而她的苍白虚弱毋庸置疑。
走到邬弥身前,朝他伸出的指尖却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如花瓣般娇嫩的手指点着晨曦,比上好的血玉更温润诱人。
邬弥抬眼,眼光攀着主人的玉指,缓缓撞进主人勉强微笑的眼波中。
他兀然间像受屈的孩子,扭头避开她清澈温和的眼,低声道:“主人,您杀了邬弥吧。”
沈纵颐柔柔地蹲下身,主动握住他的手笑:“邬弥,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要主人杀你?”
“你做错事了吗?”
邬弥怔然。
错事?
他作为傀儡,擅自开启灵智,并对自己的主人心生爱慕是错吗?
应是不可原谅的错。
否则为何自下山除祟后,主人就从未对他……对他……
邬弥感到记忆有些模糊。
灵智慢慢成熟后,他总是有这样的感觉。
脑子里分明还记得主人从前是如何折磨他,如何捏着他的下颌骂他……
可那是主人吗?
是陆浑山大师姐会做出的事情吗?
同样的一张脸,同一双好看的眼睛,阴冷和温情竟能反复交替。
邬弥茫然,反手抓住沈纵颐的手,说:“主人,我做了,错事。求您,杀我。”
“我……”他自己觉得难以启齿。
但是是对主人袒露罪过,也就无谓羞耻了。
又一行血泪滑落,他道:“主人,傀儡爱您。”
邬弥对主人有肮脏的心思。
他是全修真界最该死的傀儡。
沈纵颐闻言,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
她顺着邬弥手劲的失控,附身贴近他,向内侧近脸,唇离傀儡的耳垂很近地柔声说:“邬弥,你知道生灵智的傀儡在凡间相当于什么吗?”
傀儡身子轻颤,耳垂滴红,哑声道:“求主人为邬弥解答。”
沈纵颐真诚地答复他:“意外损坏的货物,再次售卖亦无人问津,价格压得很贱也备受冷落。走卒摊贩便斥其为……贱货。”
她温薄的气息覆着耳廓,邬弥连着心尖都在颤抖。
他想,贱货的意思就是送给别人也会被嫌弃的东西。
傀儡在修士眼中无异于凡人间的货物。
傀儡有灵智,就是损坏了的货物。
所以,邬弥明白了,他是个贱货。
他不名一文。
鲜红跳动的心在想通这点后,霍然变得灰暗与苍败。
邬弥双眼空洞,血泪未干,扒在俊脸上还有些吓人。
沈纵颐将他的变化纳入眼底,怜惜地吻了下邬弥的耳垂,双臂搭着他结实肩膀,温柔如水地说道:“不过没关系。就算邬弥再低廉,主人也不会不要你的。”
“但邬弥千万不要怪其他修士的厌弃,毕竟这都是邬弥自己的错呢。”
“身为傀儡,擅启灵智,是大忌,很过分哦。”
“如今只有我,才愿意接受不堪的邬弥了。”
第53章 她不同情
“主人……”
邬弥纤长的睫毛耷盖着苍白的眼下肌肤, 神情哀痛。
下巴处的血干涸,变成极深的暗红色,粘着乌黑的乱发, 凝结成一层血块。
他半跪, 仰起脸对这些脏乱毫无遮掩的模样莫名更惹怜惜。
沈纵颐捧着他的脸, 眼神清若春水, “别哭了, 邬弥。有灵智对你来说是好事,像正常人活着,而不必像个死物一样供人呼来喝去, 也挺好。”
她笑容宽宥, 眸中柔光潋滟,薄衣沾血,额间魔纹艳丽。
但神情圣洁,宛若一朵黑暗里灼灼盛开的白山茶,令人忍不住靠近和渴望。
邬弥绷紧下颚,忍着泪, “主人,您……您会带着邬弥一起走吗?”
他不蠢,虽然理解迟钝, 却也听出了沈纵颐话语中的道别之意。
沈纵颐摇头:“现在不行了。”
邬弥抬眸:“现在不行?主人的意思是……以前行吗?”
沈纵颐触及到傀儡波澜乍起的黑眸,好似被烫了下,忽然扭过头, 避开他眼睛仓促说:“何时都不行。我方才说错了话。”
她这番异常, 在邬弥看来尤其的欲盖弥彰。
主人无所不知, 主人知道怎么让他一同去魔界!
一思及存在和主人一起离开的可能,他呼吸俄而急促了些许, 乌黑的瞳珠里闪出奇异的光芒:“主人,求您,邬弥求您解答,我怎么才能继续守在您身侧?”
怎么都不能。
沈纵颐为难地连退数步,柔婉拒却:“邬弥,我要走了。”
邬弥眼中生出巨大的恐慌,他可怜又茫然地看向她,“主人,您方才不是说你要我吗?”
“嗯,可是……”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我还是个修士,我必不会抛弃你。”
“可邬弥,我现在是魔了。”沈纵颐唇边笑意勉强,“魔界怎能允许有灵智的修真界傀儡去呢?”
她倏而柔和地劝慰道:“邬弥,主人也在替你安慰考虑,乖点。”
但他仍然执拗不动,盯着她固执地要个答案。
沈纵颐就一转柔情,板起脸命令道:“现在立刻给我离开,不然我会很生气。”
……
邬弥低头,撑着痛入骨髓的双腿,如一尊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隐在山影中,看不分明。
沈纵颐回头看了眼归宥,魔尊冷然地回视,她便如被毒蛇蛰了一口般猛地掉头,不敢再看他。
后者目光沉沉,良久后垂眸,扯了下唇角。
沈纵颐自觉戏已做足,当务之急是跟归宥回魔界,免得朝鉴来了把她抢下。
她现在就像刚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要尝试验证焉极幻境和新天赋的适配度了。
傀儡还木楞楞地站着不动,沈纵颐再不管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主人!”邬弥忽地喊道。
沈纵颐脚步一顿,敛眉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嫌烦。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上了,这只傀儡如何还听不明白。
她要他滚开。
生出灵智无法掌控的东西,沈纵颐从不乐意对其有任何付出。
碍于归宥的注视,她继而冷着脸对傀儡道:“邬弥,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小傀儡抬起血污的脸,凄凄惨惨地摇摇头,然后伸出手,被杀阵削掉了半截袖管,因而稍微动作便会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
他朝沈纵颐摊开掌心,上面卧着把袖珍长剑。
放大剑身到一把匕首的大小,邬弥握着剑柄,起眼对沈纵颐笑了笑。
沈纵颐眨眼,眸中闪过一抹奇异。
她见惯邬弥面无表情和木着脸喊主人,还是第一次见他笑。
就那么电光石火的瞬间,那笑容便从他嘴角隐没了。
“邬弥?”沈纵颐不禁上前两步,欲探究他异常举动的缘由。
邬弥更反常地退后,主动拉远了和她的距离。
“……邬弥。”
她立刻停下,神情疑惑:“你要做什么?”
邬弥握紧剑,手背青筋暴出,他尽力避开接触到沈纵颐的暗含关切的眼神,克制得双肩紧绷,绷得太紧,以至于他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额间忽而垂落了三两缕被血浸湿的黑发,在他眼前左右晃动着,遮蔽着他挣扎的眼神。
主人清润如细雨的声音再次流过他耳中:“邬弥,你伤太重了,快些走吧。只要主仆印尚在,你仍旧是我的傀儡,嗯?听话,转身,离开这院子。”
他以后会很听话的。
邬弥想,只要他再也不会为主人的目光患得患失,不会在嫉妒中守望,不去学正常人的言行举止,揣度他们的心思并为己所用。
那么谁带来的飓风都影响不了他,任何事也影响不了他专诚地做主人的傀儡。
灵智这种东西,果真是害人害己。
邬弥不由回想起首次品尝到痛苦的滋味时,刹那间对苦涩的惊诧超过了有灵智的喜悦。
因为痛苦如此难捱。
令他受尽折磨。
之后他时常体验到这种滋味是于沈纵颐进入焉极幻境的时候。
主人把一半峰留给他守着,在这些大段的空闲里,邬弥才发现原来等待也是苦的。
没有主人的轻笑,一半峰的每座山头都是孤独的。
见不到主人的眼睛,一半峰每棵花都是无色的。
他的腿从峰门走到主人的院落,再从院落走到峰门。
短短几日,他的脚步已经把峰门到院落的路踏得发白了。
邬弥思念着主人的笑,却很奇怪,有灵智后有了比以前更多的感觉,他不开心,并不能像主人一样时时露出笑容。
主人是怎么做到笑得那么多还那么好的呢?
他就做不到,只要想到主人,他的唇角就会下压,胸膛里生出陌生的酸涩感。
人间的话本邬弥看不懂,努力从才子佳人间学朝主人献媚,学到最后却觉得自己更适合做书里肝脑涂地、保驾护航的奴仆。
刚才主人也说了,启灵智的傀儡,是卖不出好价的。
邬弥慢慢调转剑尖,对准了自己新生的心脏,他手腕沉稳,握着剑加重了力道。
剑刃尖锐,刺进血肉像在扎泥块,冰冷的锋锐压着跳动的心,扑通扑通——“噗嗤”,剑身横起,在胸上破开个手掌大的空缺,鲜血立即从缺口里疯狂涌出,眨眼间在邬弥脚下汇聚成了一滩血泊。
沈纵颐失声:“邬弥——”
邬弥剖开活生生的血肉,剑尖戳进心脏,将那坨形状完美的肉块挑了出来。
他转而拽出坚硬的剑,只留下柔软的心,双手捧着心,他的眼神渐渐恢复了空洞。
“主人……给主人……”
傀儡邬弥只知道要把手里东西交给主人。
但他又不能靠近。
他有很多条专门针对沈纵颐的规则,而其中一条就是不能弄脏主人的衣裳。
即便这些规则仅仅适用于他自己,无人能得知这些规则,邬弥还是要一丝不苟地执行。
手里的东西血糊糊的很脏,他身上也……也好脏。
“砰咚——”
男人高大的身子倒了下去。
沈纵颐鼻间满是浓郁的血腥味,这些血来自于一个剖心明智的傀儡。
邬弥倒下,但没有昏过去,他眯缝着沉重的眼皮,死命地朝沈纵颐看去,低声喃喃:“主人,邬弥没灵智了,邬弥能……能提价了……吗?”
他的嗓音轻得像浮在水面上的鸿毛,随时都有被水淹覆的危险:“让邬弥……在您身边吧……”
他的主人。
从此他听话,他不用痛苦,也不会因心底的酸苦而妨碍主人。
沈纵颐指尖蜷了下。
她遥遥看向重伤狼狈的傀儡,主仆间的联系证实了邬弥的灵智的确全消失了。
他的灵智就在那颗心里,现在这颗心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而肮脏不堪。
沈纵颐的眼神从那团血块移到邬弥的脸上。
傀儡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色,死气沉沉的两颗黑眼珠,直勾勾盯着她一动不动。
还挺可怜。
也叫人怒不可遏。
几日不见,邬弥成长奇速,看他多聪明,都懂得剑走偏锋,用心机设圈套博同情了。
沈纵颐眼底凉凉。
她才不需要一颗傀儡的心。
那么腥,还有很多泥。
她觉得恶心。
一股受到胁迫的滋味逼上心头,沈纵颐再也忍不住转身,跑到门前抓住归宥的手臂,冷声道:“你目的达到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