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这样死了的话……好像就能轻松了……
就这样吧,死了……死了就不用受尽屈辱地活着了……
“——与本宫一同去边疆罢。”
生死之际,沈合乾恍惚间听见了沈纵颐的声音。
她的声音对于他而言宛若一剂神药,顷刻间唤起了他对生的渴求。
不、不能死。
殿下、曾曾重、重视过他。
“不能、不能死……”沈合乾缓慢地睁开闭起的双眼,打开门,门外不远有一汪结冰的浅塘子,他宛若具僵硬的尸体般拖着步子朝那儿走去。
走到塘边,他俯身跪了下去,并且随手拿起一块坚硬的石头,卷好袖子,用石头砸破冰层,伸出满是青紫的手臂捡起了一块碎冰,急不可耐地扔到嘴中解渴。
冰水入腹,沈合乾陡然间像活了过来。
嗓子的火慢慢熄灭,身体的痛席卷重来,但他不吭不响,没有发出半声痛哼,解了渴于是继续捞冰果腹。
“呀,世子爷在这儿用饭呐?”
苍老而沙哑的嘲讽声在背后响起,沈合乾不想理会,这些奴才只是想看他露出惶恐的表情后再取笑他而已。
但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是、是管家。
怎么会是……
老管家是人精,他既然能在老五王手下待了那么久,自有他的本事。
比如从沈合乾不敢相信的眼神中,猜出这杂种现在的想法。
他驼背走近,望着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喝脏水的沈合乾,包含恶意地开口道:“怎么了世子爷,吃饱了?”
“世子爷怎么用这眼神看着老朽,是不是……”老管家狞笑着踢翻沈合乾,继而阴笑道:“在想:老朽不是一向待你好吗,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沈合乾沉默,翻倒后狼狈,但他抬起眼死死地盯着老管家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老管家抚掌大笑,他笑了很久很久,笑到最后咳嗽连连,但依旧露出一副得意狂喜的表情。
这幅表情和他重重叠叠的皱纹结合在一起,更显得丑陋恶毒。
望着老管家丑恶的嘴脸,沈合乾掐着掌心,疼痛让他仇恨,仇恨让他清醒。
他垂下头,湿发遮住了他恨意滔天的双眼。
不仅是恨五王恨奴才们,更恨自己居然看不透身前人的真面目,他这么多年爱戴并感激的老人竟和恶人们有同一副面孔,甚至更丑陋。
原来……只有殿下……
似乎觉得笑够了,老管家终于说出他来这儿的最终目的。
“你知道为什么王爷自小便不喜欢你吗?”
他貌作同情实则期待着沈合乾即将出现的惊愕痛苦,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个杂种,你本来就不是王爷的亲生儿子——哈哈哈哈哈你就是王妃和别的男人通.奸生下来的杂种啊哈哈哈哈哈哈——”
!
沈合乾遽然抬起头,长睫颤抖,“不、不可、不可能!”
老管家学着他口吃道:“还、还不、不可能?你瞧瞧你,这幅窝囊杂种样子,哪一点像皇家人?你就是个杂种、贱种、下等人!”
宛若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开了沈合乾的理智。
比伤痛更激烈的真相击碎了他的意识,他变得恍恍惚惚,宛若痴傻:“不可能……”
第83章 痊愈
令沈合乾不可接受的不是失去五王身份后可能会享受到的特权, 他难以接受的结果是……若他不再是皇室人,便是再如何改变性子,他也绝无、绝无可能再见殿下。
思及此, 沈合乾心中升腾起莫大的恐慌, 不能见到殿下……
他还真不如去死了。
沈合乾撑着残破的手臂坐了起来, 管家说完他的身世后, 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似十分期待他露出崩溃的表情。
但沈合乾让其大失所望。
少年表情平静,静得甚至诡异。
他抬起头,静静地盯了老管家一会儿, 就在老管家被他看得愤怒起来时, 他忽然握着石头跪了下去。
腰背虽挺直,但头低得很低。
卑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你想要我、做什、什么?”
若真想把他的身世昭告天下,老管家根本不会来这。
这是威胁,想要利用自己这层身份获得利益的胁迫。
老管家见他跪下,满意地笑了:“你这杂种终于聪明一回了。”
他虽长得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但身体还算不错, 蹲下去只费了点力,喘了会儿才看向沈合乾,阴狠但放低了声音, 以防其他吸血虫们听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王府由我全权掌管,否则老朽就把你这杂种的身世告知天下人!”
沈合乾抬眼, 慢慢地看了老管家一眼, 而后眼皮半落, 十分乖顺:“好。”
就知道这废物不敢反抗。
老管家不屑地哼了声,继而心中生出巨大的喜悦。
太好了, 有了这杂种这话,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使唤起那些老鼠了,他当了一辈子奴才,终于能做一回主子了!
正在老管家志得意满时,额前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愣了一下,便是在这瞬间,脑袋上又挨了重重的一击。
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原先跪着的沈合乾手握一块尖锐石头,再次狠狠地砸来!
到底是老人,行动不便,就没逃得了第一次的攻击,紧接着便是想逃也被重石砸得头晕眼花难以逃开了。
“轰!”
老管家肥胖的身子倒在地上,眼皮抽搐,目露恐惧地望着缓缓起身的少年。
少年脸色依旧很平静,这时半边脸溅着血但眼睛一眨不眨的模样更静得诡异了。
他站着不便砸死老管家,起身只是为了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老管家翻过身蠕动着想要逃开的样子。
正如他从前在那些奴才们的毒打下爬开的样子……
沈合乾眯起眼,看见老管家那身肥肉随着其爬动在衣物下巍巍颤抖着,如此恶心。
太恶心了。
沈合乾迈开脚,自身剧烈的疼痛再次迫使他倒了下去。
重重地摔在地上,碎发垂落,遮掩双眸,他嗬嗬地怪异笑了声。
笑声嘶哑,宛若恶鬼附身。
末了,他抓紧石头,挣动双腿匍匐着上前,空出的左手猛地抓住了逃命猎物的脚踝,那脚踝如此肥重,他差点抓不住。
可他到底抓到了。
扬起上身,抬起被血溅了半边脸颊的脸,他笑着,用石头一下一下砸死了老管家。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和凶戾,老管家死透了,那石头还被他挥动着,一上一下,一下一上……
老管家肥胖皱褶的老脸很快被砸烂了,血肉模糊,鼻骨碎裂,眼珠迸裂。
那冰凉的眼珠嘣出来砸到了沈合乾的侧脸,这一下终于砸得他清醒过来。
手下是死相凄厉的死人,血和碎肉挤在掌心,既黏腻又肮脏。
他垂眸,看了又看,又似乎在细细感觉着那些碎肉的温度和触感。
许久后,沈合乾扔掉石头,忽然伏在一侧剧烈呕吐起来。
许久不曾进食,肚中除了冰水再无其他。
沈合乾吐了不久,突然间崩溃地哭了出来。
流泪太多,以至于泪水冲刷干净了他脸上不属于自己的血迹。
肚中翻山倒海,嘴中酸苦还带着血腥气,沈合乾撑着手臂爬向钱塘,捞起碎冰用力塞进嘴中咀嚼。
吃了很多冰后,寒气入体,他浑身颤抖,回身又看了眼老管家的尸身,抖得更厉害了。
半晌,沈合乾抬起双手,细瘦干枯,沾上条人命后,他更觉自己通身无一处不丑陋。
老管家恶心,杀了他的自己更恶心。
想着,沈合乾再次干呕起来,直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
瘦削的身体俯趴在塘边,湿漉漉鸦羽般的长发沉重地压在背上,颤抖的背影脆弱无比,单薄的里衣掐出腰线细韧的弧度,连接着起伏的臀形和跪屈的长腿,又莫名透出一种不堪一折的美感。
沈纵颐明日便要出征边疆,因此想来五王府看一眼皇兄少时所待的地方,也顺便瞧瞧能不能探出他其他的不对劲。
无意惊动府中人,她便翻墙进了府。
翻过的墙正对一片结冰浅塘,前有短竹丛围绕,她方走出竹丛,蓦然间怔了怔。
沈纵颐看见沈合乾用石头生生砸死个人。
当然,她最先看见的是沈合乾背对着她朝那人屈辱跪下,而后二人说了些话,却因风声实在凌冽和他们近乎耳语的声音,她没有听见对话内容。
沈合乾杀人时,沈纵颐收回了出去的脚步,她静静地等他杀完了人。
这定是他第一次杀人。
杀的必是他深恶痛绝的仇人。
即便浑身颤抖心中恐惧,但他仍然鼓足勇气以几乎是残暴的方式砸烂了那人的脸。
沈纵颐等着沈合乾呕吐结束的过程中,忽然弯唇轻轻笑了一声。
皇兄是从这时开始蜕变的?
人被欺到极致总会爆发。
沈纵颐向来欣赏绝望者尽力一搏的拼命劲。
进而对沈合乾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感到几分满意。
沈合乾趴在塘边吐得天昏地暗,兀然间听见一声天籁:“擦擦吧。”
下一刻视线里出现了一方白绸绣着四爪蟒纹,在冰冷凛冽的河水气息中带着不可阻挡的暖香扑进鼻中。
沈合乾立时间止住了呕吐,他知道来人是谁,因此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手腕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带着恐惧和慌乱落泪的冲动哆哆嗦嗦接下了这方手帕。
“别哭了,你做的很好。”
少女温润的嗓音落下,沈合乾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的泪水这次很干净,没有血也没有恐惧,有的只有无限的爱恋和如释重负。
他也能……他也会反抗了……
这都是殿下……殿下的功劳……
若不是殿下、下,他根本不会生出反抗的心。
没有殿下,他也根本不会想着活下去。
沈合乾一壁呜咽个不停,一壁不住地擦着泪水。
他跪坐起来,哭得两眼通红,玉白的脸泪痕遍布,两肩一颤一颤的,看着倒是可怜稚嫩极了。
沈纵颐知晓少年正是惶恐惊惧的时候,纤指微动,俯身抱住少年的头,并将其压在自己的腹上。
轻柔地摸着少年的头,她柔声道:“没关系,你做的很好。”
少女温暖的香气很快侵袭满了沈合乾的鼻腔,他枯瘦的手犹疑颤动许久,终于鼓足勇气紧紧环住了少女柔软的腰肢。
这生起的勇气莫大,甚至比他下手杀人的勇气还大。
沈合乾贪恋地将脸紧贴着殿下的腹部,即便隔着衣物,少女的清香依旧散出并刹那间救赎了他狼狈的心。
沈合乾从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心静过,他阖眸静静,少女的拥抱满足了他某种复杂的饥渴,既有关情爱,更有关忠诚与爱戴。
殿下的出现必是上天给予他的光,只有这束光出现了,他才能发觉自己身处的黑暗是何等的黑。
殿下……殿下……亲眼见他不堪与血腥的殿下……没有憎恶过他的殿下……
像是最虔诚的信者拜服他信仰的神明,沈合乾跪着抱住了沈纵颐,心中生出无限的爱恋与崇敬。
许久后,沈纵颐只听到身前传来一道沉闷羞怯的声音:“殿下,我还可以跟您去边疆吗?”
原来皇兄的口疾是在这时痊愈的。
沈纵颐眼底含笑,答:“好。”
她要亲自打磨这把日后所向披靡的利剑。
第84章 心结
行军条件艰苦且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达边疆, 是以最开始得知沈纵颐要带沈合乾和陆叔兢一同前去时,监军和副将们简直有苦说不出。
储君亲自出征确实能振奋军心,但对于这几位军中最高统帅而言, 却是忧大于喜。
——不仅要提心吊胆和凶残的敌人打仗, 还要时刻关照着这三祖宗的安危。
但凡有一位出了岔子, 他们的项上人头就不保。
见到沈纵颐时, 监军与两位副将的忧心达到极致, 他们行过礼便悄悄地交流起眼神,果然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无奈忧虑多于惊艳。
末了,三人又掀起眼皮多看了她一眼。
谁知偷看恰被正主捉个正着, 当下黑脸微红, “殿下勿怪,我们几老粗从未见过您这般天上人物,这才多看了几眼,叨扰您了。”
“几位言重。”沈合乾微笑,“本宫并非甚么天上人,本宫与诸位将士同是沉国子民, 平常相处便是,不必特别高看。”
没料到堂堂公主如此平易近人,而且年龄这么小言语竟成熟至此, 三将领不由有些惊叹,但他们望着沈纵颐娇嫩至极的皮肤,还是问道:“边疆风沙如刀, 极其伤人。殿下您何必亲自上阵来受这份无妄之苦。”
沈纵颐明眸微闪:“边疆环境凄苦, 这对诸位而言亦是无妄之苦?”
“那不是。”监军摆手, 颇具自傲地挺起胸膛道:“为士者为国为民,被沙子吹一下也死不了人, 而且这是咱本该承担的责任,哪有无妄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