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颐交代完,不再耗费时间于此,提步即走。
陆叔兢赶忙收回和沈合乾之间的眼神交锋,扭头不舍道:“殿下您现在就回京吗?”
边疆需要她的地方早在这半年里就安排妥当了,故而沈纵颐此时回京完全无负担,嗯了声便骑上监军牵来的快马,先行回营帐了。
回京之途漫漫,她大可不必带着人,孤身察看一番民情也好。
驰骋间,焉极出声道:“主人,方才的两个男子很适合您,利用这二人破欲似更简单。”
毕竟魔尊分魂和主人间尚隔着亡国之仇。
沈纵颐眉梢一挑:“他们这种幻像也可以?”
焉极解释道:“……主人,这二人不是一般幻像。”
她倒是看出沈合乾不一般了,却不知晓陆叔兢。
“焉极,我问你,这幻境中除了我与归宥,可还有其他生魂?”
过了一会儿,焉极才答道:“有一个。”
沈纵颐俯身,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在沈合乾身上罢。他身上的生魂是谁?邬道升吗?”
焉极沉默了。
沈纵颐笑:“那么果真是他了。”
无怪乎她偶时能从杀敌进攻的沈合乾身上瞧见许多似曾相识的表情。
那种睥睨万物冰冷无情的模样,不是邬道升专属又是谁。
她的好师尊还真不愧是两州飞升第一人,连分魂都手段了得。
上一次在焉极幻境中绊了脚,这次就有了应对之法。
若她揣测的不错,邬道升让沈合乾的幻像丢丑懦弱,而他在其体内冷眼旁观?
如此想来,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归宥未必没有应对之策,不过是特意没用罢了。
果然,修魔者更肆意,行事不顾后果。
弄清楚邬道升进了幻境后,沈纵颐身上多了一分气定神闲。
他再如何天衣无缝地待在皇兄体内,不也还是被她发现了?
之前她担心伤害沈合乾没有出手,现在却不必再有诸多顾忌了。
提前与九泉之下的皇兄道声歉,她得对他的幻像做些不大友善的事情了。
但陆叔兢又是何情况?
“焉极,陆叔兢如何不一般,这个人你能为我说说吗?”
焉极毫无犹豫地说道:“主人,陆叔兢曾是当今陆浑山掌门的分魂。”
朝鉴?!
沈纵颐神色凝起:“他也夺舍过凡人身躯以玩乐?”
好比归宥当初一样。
朝鉴不是正常的修道者,他的修为完全是依仗绝顶天赋和不要命的打架堆上去的,若非他确实成了剑尊,此人只比魔尊还像魔尊。
但再不正常,也应当知晓夺舍凡人会惹上巨大因果,迟早会被此果害出心魔孽障。
焉极回道:“并非如此。陆叔兢是陆浑山掌门早年间分魂投胎生成的,若无他这缕分魂,陆家本该无后。”
闻言,沈纵颐眉间阴翳只深不浅。
因照焉极这番话,陆叔兢死后,分魂回到朝鉴体内,按理说朝鉴比邬道升还更早认识她。
认识她……便知晓她如何从堂堂储君沦为整个修真界的废灵根笑话的。
沈纵颐冷冷地扯唇,朝鉴这个老匹夫,亏他在陆浑山见到她时装出那副陌生模样。
彼时想必不知怎的幸灾乐祸罢。
是了,他最爱看人笑话。
近百年里,不知看过她多少个笑话。
沈纵颐捏紧缰绳,在马蹄声的遮掩中,兀地放声嗤笑。
曾几何时,朝鉴便如此嗤笑过她的废灵根配不上剑尊首徒的位置。
好一出波澜起伏、迂回复杂的大戏。
她沈纵颐原还成为他人眼中的戏子。
“焉极,带我到两年后。即原先沉国灭亡那日。”
“是,主人。”
第86章 无爪凶虎
白光一闪而过, 再睁眼,已身处于两年后的皇宫内。
此时,沈纵颐已继位。
老沉皇禅让被尊为太上皇, 禅让那年便带着太上皇后前往温暖南乡颐养天年。
沈纵颐身着龙袍, 端坐金光璀璨的龙椅中, 视线从底下文武百官身上划过。
多了许多年轻面孔,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些年轻官员应是她这两年提上来的。
沈纵颐分别在文武队列的最前方见到了沈合乾和陆叔兢。
沉国文官服红,武官服黑,官阶不同官服上图纹不同。
沈合乾的官服上赫然绣着瑞鹤撷祥云的一品图纹。
而陆叔兢玄衣上仅绣着虎首二品图纹。
沈纵颐收回目光, 于识海中唤焉极道:“将这二年记忆传与我。”
“稍等主人。”焉极有些艰难地说道, “因您报仇成功,此境中过多人物的生死发生逆转,我正在按照他们秉性与原幻境做对比融合,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才能生成完整的新幻境。”
沈纵颐冕旒之下的眼睛微垂,“这一个时辰里,不会出差错吧?”
焉极犹豫了一下, 答:“幻境中绝无出错的可能,但只要出了幻境,可能会有……一人受到影响。”
焉极在识海里看见主人已轻轻攒了下眉, 它不由有些懊悔自己没有提前告知主人这个后果。
“主人,陆叔兢与另外两个分魂不同,他身份特殊, 作为修道者分魂投胎而成的凡人, 他的既定命数在战死时已结束。如今他命数大变, 幻境为延续其幻像,还必得从分魂本尊身上取一息魂魄来。”
“您放心, 只要幻境不破,朝鉴绝不会发觉。”焉极默默放低了声调,补充说:“……但只要幻境破了,魂魄回归,朝鉴便会多出这段幻境记忆。”
沈纵颐面无表情,纤指轻轻划了下扶手上的冰凉龙首。
半晌,她对大气不敢喘的焉极说道:“修道者一般无梦,但世无绝对,焉极,你能让朝鉴相信这段经历只是他的梦境吗?”
焉极顿了顿,它迅速思考了下主人的提议,发现实现难度不大,于是道:“可以的,主人。”
沈纵颐若有所思地颔首,未再问其他。
她无意多问,但焉极为了弥补自己未提前告诉主人陆叔兢存活后果的过错,便小声解释道:“沈合乾幻像的魂体并不如陆叔兢一般是空白的,故而无需借助外力。”
她猜出来了。
只不过沈纵颐没有料到焉极会主动解释,她还记得焉极上一刻还闭口不谈沈合乾身上异处的。
“你现下说他……不会受天道惩罚?”静默半晌,沈纵颐问道。
焉极吸了口气,有些瓮声地回:“几道雷而已,我可是神物,才不怕。”
倒是挺爱卖乖。
沈纵颐眸底闪过几缕笑意,“你既不怕雷劫,如何之前对我支支吾吾?若真不怕,现下不若将关于我的事一五一十倒干净了。”
“……”
焉极若有实体,该浑身一震。
主人不信它。
即便主人的口吻笑吟吟的,但它能看见她的真实情绪是冰冷多疑而毫无色彩的。
自认回主人始,她的情绪便始终如此,从没变过。
“主人……除了天道,我还受规则所限。”焉极努力克制着声线平稳道。
规则与天道向来相互约束,规则制约天道的同时也制约着自己。
沈纵颐淡淡地嗯了声,“辛苦你了,焉极。”
闻言,焉极没有唇舌,却也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它轻声道:“主人,您是焉极的一切,是焉极的神,只要您需要,焉极毁灭多少回都无所谓。”
原来,焉极还毁灭过。
眸中暗色更深,沈纵颐对焉极言语里的忠心不置可否。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焉极望着神情莫名的主人,整团灵识慢慢蜷缩起来。
主人就算再冷冰冰的,它也不能怪她,它只是难过。
蓦然间,灵识团子剧烈颤抖了起来,白蓝色的灵体急速间由内而外泛起红色——焉极在愤怒。
它愤怒于让主人成了如今模样的始作俑者们。
它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彻底毁灭!
早朝结束,新幻境已构建完成。
下朝前,沈纵颐余光瞥过陆叔兢,后者循照礼节尚未抬眸,依旧持笏肃立着,她并未从中看出有何不同。
“陛下当心台阶。”
耳边响起太监阴柔的提醒声,沈纵颐方回眸,不动声色地将身侧奴婢们一一打量过。
除了阿可,其余都是生面孔。
阿可身上穿的也不再是宫女服,而是绣着竹叶的女官服。
沉国这两年女官渐多,各地武学兴起,一片盛世景象。
敌国已亡,归宥在沉国的奸细身份暴露,早被沈纵颐下令关进了地牢,至今未得出。
她每隔半年会去看望他一次,今日恰好到时候了。
沈纵颐垂手,跟在御驾旁的阿可便心领神会地附耳靠近。
“地牢。”
命令简截,阿可领了便称是,而后抬头高声让抬轿的太监摆驾前往地牢。
“打开。”
阿可让劳吏打开了牢门,而后为沈纵颐整理了下进门前就穿好的宽大黑袍,压低声音道:“陛下,归宥暴戾难训,您诸般小心。”
“嗯。”沈纵颐不咸不淡地颔首,“退下罢。”
“是。”
阿可担忧地拧着手指离开。
不一会儿,地牢只剩下了沈纵颐和昏暗牢房里看不清身影的归宥。
提步迈进牢门,灰暗无光的牢狱气息湿重阴凉,与门外大好晴光形成鲜明对比。
宫人给归宥安排的是地牢里最差的一间,她知晓此事也从未阻止。
前三次来此的记忆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深刻,沈纵颐眼神微动,转而看向角落里曲腿而坐的高大人影。
她的到来似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没有怒火也没有对峙,只有静得诡异的沉默。
沈纵颐脚下一动,熟门熟路地走到缺腿断脚的木桌旁点燃了只有拇指长短的白烛。
这蜡烛在半年前便是这般长短,桌上残留着的也是半年前的烛泪了。
她没有来的时候,归宥都像今天这样浸在黑暗里,活得像一条阴沟里的蛇。
蜡烛亮起豆大点的火焰,微弱地驱散了黑暗。
沈纵颐从烛火旁转身,终于接着微光看清了归宥的脸。
两年已过,少年面庞再不见一点柔和,五官锋锐、轮廓分明,一双紫眸半阖着嵌在脸上,即便没有完全睁开,却也难以忽略其中寒光。
望着他平静但暗潮涌动的眉眼,沈纵颐竟发觉这具被夺舍的凡人身体与魔尊归宥愈发相似了。
许是因其中住的是魔尊本魂,而非分魂。
“归宥,朕来这已是第四回 了,你的条件想好了吗?”
沈纵颐冷淡询问,遥遥站在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显得贵不可攀。
归宥缓缓抬头,紫眸望着一如既往神情睥睨的她,殷红薄唇勾起一道冷嘲弧度,“骗子。”
沈纵颐蹙眉,两年来四次,他次次只有这一个词。
他这种心肠冷血之辈还会惦记她真假难辨的一句话不成。
淡淡嗤笑一声,沈纵颐端着残烛走向归宥。
随着她的靠近,他的目光愈发冷凝,紧紧盯着她,好似盯着即将落入陷阱的猎物。
二人距离缩短至咫尺之间,沈纵颐俯身,将烛火靠近归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
烛光在其脸上晃动,却只能照亮半张脸颊,长睫灰影细密地落在眼睑下,与暖黄的烛火交映,凭白衬出两分艳丽。
他的视线冰冷又锋锐,一刻不离地追着沈纵颐的目光,好像要靠眼神便能将其吞吃入腹似的。
这种目光可能吓得住常人,但沈纵颐始终目光浅淡,平淡地回视着他。
他既不说话,沈纵颐继而道:“还不说?其实你可以求朕放了你。”
“……”一片寂静。
沈纵颐自觉无趣,正要起身,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归宥抓住她的左臂,猛地把她拽了回去。
右手所持的烛台受此波动,流动的蜡水一滴不剩地倒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蜡泪灼热,滴落在皮肤上,很快将冷白的肌肤烫出深重的红痕。
好似失去了痛觉,归宥眉毛都没皱一下,被烫的手同时也是用来箍住女子手臂的,整个过程稳如石盘地禁锢着她。
沈纵颐视线从归宥手上滑过,紧接着不缓不慢地看向他的眼睛,沉声道:“求朕放了你?”
归宥紫眸陡然间泛起怒意,似被她语气中的轻蔑给激怒,薄唇中吐出的字眼都带着微微的颤音:“你骗我……你骗、说他们、惹你不高兴。”
她有说过吗?
沈纵颐蹙眉,许是应付了他一句吧,她自己早已忘了,未成想他在意成这样。
近距离望着归宥,她才看清这人眼眸里泛着猩红,因眸色独特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
他看起来被关得有些疯魔了。
沈纵颐眉间阴翳更深了一层,“归宥,放开朕。”
归宥一动不动,异样深冷地看着她的脸。
“……你要什么?”沈纵颐丢掉蜡烛,烛台滚落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转了一圈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