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年轻的男人，因为这些发自心底的吼叫，几乎跪倒在地上。他看向她的方向，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咆哮的话语，就像龙嘴喷发的吐息，饱含无尽的怨念与疯狂。
“你……应该爱我。”
艾诺说。
洛西芙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身形泠泠，掩盖在雪幕之后，遥不可及。
“我应该，还是你想要？”
她问。
被冷漠的话语扼住喉咙，他微微仰脸：“……”
“我想要。”
“不可以。”
话音刚落，洛西芙回答。
“我的爱，在一场骗局中，已经给别人了。”
短暂的沉寂后，艾诺从雪地中缓缓站起身子。
“骗局？”他低声笑着，“好啊……骗局。”
“即使是骗局，你也要这样不惜一切，冒着被他吞吃殆尽的风险，成为他的爱人吗？”
洛西芙点头：“嗯。”
“这不是爱。”艾诺抬起眼眸，诅咒般咬牙切齿，“洛西芙，你明明很清楚，他不爱你，你也不爱他。”
洛西芙：“……”
看着他那似乎想让自己相信的神情，洛西芙兀得被睫毛上的雪花晃开了视线。
融化在睫毛的雪花，变成冰晶，让视野模糊不清。
让思绪也飘然荡漾。
她与艾诺一问一答，又似乎完全不是在说一回事。
这……不是爱吗？
可是，她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
就像欺骗者本身，也不用完全了解筹码的意义。
正因为是骗局，所以那个存在于话语中的筹码，也可以是虚构的。
爱，是虚构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她说。
——意味一种人类的情感。
人类的什么情感？
她真正地感受到过吗？
如果感受到过的话，应该能说出来才对。
毕竟，她是人，不是龙。
想了想，洛西芙缓缓开口：
“如果，爱意味着组成我如今一切邪恶的根源的话，那么，我爱他。”
“如果这就是爱，那么，即使再血腥，再残酷，再痛苦，我也爱他。”
……
说话间，风雪大作。
漫天的纯白雪花，寒冷得像是要把人撕碎，融进血肉，刺穿骨髓。
无法温存，却也无法逃离。
艾诺皱起眉头：“你……”
“而且，领主阁下。”洛西芙说，“我与你也并不是一路人。”
闻言，艾诺微微眯起双眼，像是一下子又恢复了那恶劣的原状。
“圣女大人，我全部都看见了。”他压低声音。
洛西芙：“是吗。”
“你似乎，正在暗地里筹划一项亵渎整个帝国的事情。”
“——与那些奴隶们。”
洛西芙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波动。
“我的人在王城中已经埋下了众多眼线。”他继续道，“一边是他被龙灾折损的帝国军，一边是你自己这简陋寒酸的奴隶们。圣女大人，你应该做出选择的。”
“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
洛西芙：“什么机会？”
“将他踩在脚下，将他变成奴隶，将那些皇室贵族全部变成奴隶的机会。”艾诺说，“你，不正是想这样做吗？”
良久，洛西芙摇头：“不。”
“……”
没想到得到的，会是这个回答。
挤出来的笑容再度消失。
艾诺双目发红，身体禁不住颤抖。
好不容易在刚刚拼凑完整的尊严，再次被她的漠然所彻底击碎。
他不解。
“难道你忘记你被他驱赶出王城的那一天了吗？”
“难道你忘记他眼睁睁看着你被戴上枷锁游街的那一天了吗？？”
洛西芙毫不犹豫：“当然没有。”
两个事件，相隔的年岁很长，但她永远都会记得。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来推论的。
艾诺紧紧扣住她的肩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与我站在一起！？”
“既然我们都恨他……！”
“我们就应当将崇高的地位抢夺过来，将所有的权力、财富都抢夺过来，我们向他复仇、向城堡里的所有贵族们复仇，我们将现状颠覆，我们让他们成为奴隶，好不好？？”
“不了，领主阁下。”
洛西芙回答。
她向他抬眼：
“如果在这座王城，只是因为不同的血脉，就会被视作「奴隶」的话。”
“那么，我就是奴隶。”
闻言，艾诺愣住。
“我是奴隶，你也是奴隶。你的哥哥也会是奴隶，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祖父也会是奴隶。”
“你之所以想打败他，只是因为你憎恶被他贬低的身份。而如果有朝一日你的哥哥选择与你平起平坐时，相信我——”
“你会重新爱上他的。”
洛西芙伸手，用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瞬间，又缓缓绕步，走到他身侧，转过脸。
“你只是嫉妒，王位上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艾诺垂眸，盯着她的指尖：“……”
“而像你这样的人登上王座，又会与他有什么区别呢？”洛西芙轻声，“所以，领主阁下，不要再妄想那种事了。我不会允许。”
艾诺微微颔首。
“作为我个人，我会劝你回到城邦，远离事端。龙灾很快就会过去的。届时，你与他想再怎样纠缠，我都不会干涉。”
月光被遮住的阴霾中，艾诺与她目光相接。
那双狡黠又顽劣的眉眼一挤，发出轻蔑的冷笑。
“圣女大人，你是不是估量错自己的地位了。”艾诺说。
洛西芙用余光看向空中的阴霾，微微挑眉：“？”
“现在，抓到你把柄的人是我。”他一字一句，“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将你押进城堡。”
“你大概最明白，我的哥哥在面对觊觎他权力的人，会采取怎样的做法？”
艾诺俯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洛西芙轻轻叹息。
“其实，你并没有抓到我真正的把柄。”她回答。
月夜中的阴影越来越近。
艾诺一愣：“什么？”
话音刚落，雪地卷起狂风，漫天白雾纷飞。
“轰——！”
一头被挖空心脏的巨龙尸体，从天而降，砸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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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城堡宴会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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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雾散去了好一会儿。
洛西芙站在龙的尸体前，抬起眼睛，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
应该看到什么呢？
她抬起头，又望向天空。
那里也只是暮色一片。被遮挡的月亮，重新露出来。
终于看清眼前这具巨龙的尸体，艾诺暗自被震慑了好一会儿，才握紧拳头，努力平稳着呼吸，艰难地移开目光，瞥向洛西芙：“你……”
“这又是你玩的什么把戏……！？”
每一个字，都被他说得干涩而颤抖。
洛西芙深知，看向巨龙的目光，并不是那么好移开的。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近这具雪地中的庞大尸体。
棕红色的血，不断蔓延。极高的温度，让雪地融化，又在极寒中瞬间结冰。将脚下的地面，瞬间变成坑坑洼洼的怪异冰原。
这是一头火山熔岩龙。
非常古老，非常强大，就盘踞北方边境苔原西边尽头的熔岩古迹之中。
洛西芙知道它的名字。
她在卷轴上读到过。
「霍格里求斯」
那是一本记载了古龙点位的卷轴，按照卷轴上的记录，是这片北方大陆西北角的第一头龙，也是环绕大陆北方冰川山脉最西边的龙。就像所有有名有姓的古龙一样，它作恶多端，抢夺财宝，杀人如麻，等等等等，根本就不新鲜。
而它，就这样被掏开胸膛，从高空丢下。
其中，最令人难以忽视的事情是——
它的身上氤氲着一股浓厚的寒冷魔力，因为太浓烈，到现在仍然没有散去。
杀手的身份，似乎有些明显。
可是，为什么呢？
洛西芙突然想起了在那个诡异的蛇腹中，他说的话。
“你很想屠龙，我会帮你。”
……
我会帮你。
洛西芙跪在古龙前，伸手攀住它被挖空心脏的巨大创口边缘。
艾诺站在身后，完全无法动弹。他面色惨白：“你想做什么。”
毕竟，直面古龙，直面古龙余烬的魔力，也并非易事。
在滚烫坚硬的创口中，洛西芙先是摸到了一颗灼热的龙心脏，因为胸膛被掏开，皮肉被挖尽，所以滚落到了底下。
接着，洛西芙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
她将那个东西淘了出来。
“滴答、滴答。”
无数股棕红色的龙血顺着那个物体，流淌到小臂，不断滴落。
直到露出这个东西本来的样子。
——那是澄澈的银色。无价的银色。
秘银匕首。
“……”
盯着秘银匕首，洛西芙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
她似乎有些忘了她后来是怎么处置这把匕首的了。
因为在她为摩勒塞格斯用血补足了那唯一的弱点之后，她就丢掉了这把匕首。
难道……又是被他像自己的旧衣服那样，偷偷捡着收起来了吗？
这可是杀了他那么多次的匕首啊。
洛西芙发出一声无奈的冷笑。
“摩勒塞格斯，你是疯子。”
他是疯子。
从秘银匕首移开目光，看着这头巨龙惨死的模样，洛西芙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
或许，这才只是开始。
……
收起匕首，洛西芙站起身，转过来看向艾诺。
艾诺还在那儿。
他摇摇头，极力掩饰冷笑中的窘迫，后退：“我不明白。”
“是，你当然不明白。”洛西芙说，“你以为你那所谓的把柄，就能够让你的哥哥抛弃我吗？”
她捧起那颗逐渐变得冰凉，逐渐失去了熔岩光亮的龙心脏。
最后一滴龙血滴落。
“对于我这样为帝国带来安宁与和平的屠龙者来说，——”
“我与你，他究竟会相信谁呢？”
艾诺没有回答。
……
洛西芙将龙心脏带回了城堡中的宴会厅。
她是沿着雪路，一直走回来的。
而艾诺则在暗夜中独自消失了身影，悄无声息。
热闹非常的宴会厅富丽堂皇，人们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灯火如白昼。
直到——
“砰！”
被推开的城堡大门，成了唯一的不和谐音。
洛西芙站在了门口。
一时间，外面的风雪通通涌入。
她看向人们，人们也看向她。
她穿着的是为宴会准备的金粉衣裙，头发高高攀起，遍身珠宝绮罗，露出细腻如白雪的胸口与肩颈。那张脸庞娇美得高调又刺目，略施朱唇妆粉，如同一朵馥郁盛开的玫瑰。
然而……
人们却忍不住朝她的身下看去。
她的裙摆上，全是腥膻血迹。
在这样的对比下，很是触目惊心。
洛西芙并没有在乎人们的目光。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越过这些贵族，这些公爵，伯爵，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爵，越过乐师，舞者，诗人，越过侍卫，宫女。
走到了费兰忒的面前。
他英俊、耀眼，哪怕是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城堡宴会厅中，也像是一颗太阳，人人都围在他身边。
“咚！”
洛西芙将龙心脏放在了他的银碟里。
人人都没亲眼见过龙心脏，但人人又都知道，这是龙心脏。
费兰忒抬眼，看见她身上的血：“你没事吧？”
“我没事，陛下。”洛西芙淡淡道，“只是宴会刚开始的时候，我注意到王城郊野有异象，就出去了一趟。”
“……”
她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宴会厅中回响。
“发现了这头火山熔岩古龙。”
“然后，杀了它。”
费兰忒瞳孔颤抖。
他停滞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站起身，牵住她沾满龙血的双手。
“芙妮，我的圣女，我未来的王后……”
“那么，你真的没受伤？”
他问。
洛西芙摇头：“没有。”
他回答：“我爱你。”
……
话音刚落，宴会厅中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与欢呼。
为她响起的。
一瞬间，歌舞顿时奏起，诗人大声赞颂着，为她的壮举，为他的深情，为他们的爱情。
屠龙其事，似乎重要，又似乎不完全重要。
重要的是，有能为他们屠龙的人。
而这个人，正是他们的圣女。
这实在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事。
双手搂在腰间，一个亲吻落下，顿时就成了整个晚宴之中最精彩的节目。
洛西芙睁着眼睛，看着他吻自己。她的手搭在费兰忒的肩头上，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放到哪里。人们欢呼着圣女大人的颂词，似乎第一次这么释放性地表达敬仰之意。
“看呐！我们从别处来的圣女大人！竟然是屠龙的英雄！我就知道斗兽场那日突然拂过高空的恶龙不是她召唤来的！”
有人说。
“可是，她杀的好像不是那日出现在斗兽场上空的龙吧？”
“这有什么？反正我们的圣女可以屠龙！她早晚会杀了那头龙的！”
“龙灾早晚会过去的！！！”
费兰忒还在吻她。
洛西芙喘着气，低声：“陛下？”
他摇摇头，短暂抬眼：“你看到他们的反应了吗？”
“……”
洛西芙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顺水推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