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猛地一掀床褥,终于停了手。
床褥下零零散散地洒着些糯米,有些已经隐隐发黄,和在门外看到那种的一模一样。
韩素垂着眸,伸手捏起几粒,发觉那糯米质感格外坚硬,应当已经放了很久了。
古书云:糯米,神赐之物也,质地坚硬,乳色透明,分洒于地,可驱邪避害。
而此屋的主人将糯米洒于屋前与床下,是想驱什么邪,又想弊什么害。
屋外突然掀起一阵狂风,远处的树叶呼啦啦作响,只听叩叩两声,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透过门缝传来:“白粥来了。”
韩素眸色一凝,如疾风般迅速将被褥恢复原状,而后一拉门,笑眯眯道:“婆婆。”
外面没点灯,很黑,老妇人的半边脸隐逸在黑暗里,露出的那只眼睛显得阴森森的。
她手中端着碗白粥,色泽微微泛黄,浑浊地黏在一起,光是看一眼便让人没了食欲。
老妇人将手中的碗往前递,向内凹的眼珠死死盯着她:“喝啊。”
韩素笑容不变,接过石碗。
老妇人接着催促,有些恶狠狠的意味:“喝。”
咕咚咕咚几声,韩素仰头一饮而尽,拿手擦擦嘴角,笑道:“味道不错,多谢婆婆招待。”
老妇人满意了,接过空碗,一步一顿地转身,韩素却在这时突然开口:“等等。”
老妇人动作一停,又僵硬地转过身来,低声道:“还有什么事。”
“不是什么紧要事,不过是好奇想问问。”韩素露出一个无害的笑,佯装天真道,“婆婆,我进来时看到屋前洒了好些糯米,是有什么特殊的说法吗?”
老妇人盯着她,艰涩地从口中挤出两个字:“辟邪。”
韩素打破砂锅问到底:“辟什么邪?”
黑暗中,老妇人身子僵直,面目阴森可怖:“驱鬼。”
“苍蹊何时开始闹鬼了?”
“三十多年前。”
“可曾叫大师过来看看?”
“没用的,驱不走。”
“这些年可有人被害?”
“数百之众。”
“如何害得?”
“被害之人活不过七日,七窍流血而死。”
“可知道那鬼怪为何害人?”
“……”
韩素步步紧逼,老妇人竟也一一回答,直到后来,她才面无表情地盯着韩素,低声道:“你问得太多了。”
韩素见好就收,乖巧道:“婆婆,我不过有些好奇罢了,天色晚了,婆婆早日歇息。”
说罢,她将门一掩,转身之时,方才的乖巧荡然无存。
人总是会对看似无害的少女降低戒备心,而她借着这招百试百灵。
屋内的烛灯明明灭灭,黏腻的油顺着鲜红的烛身滚落,在油皮纸上烫出几个凹痕,昏暗的光照出桌上摆着的一幅墨渍未干的寒梅图。韩素支着头浅寐,呼吸声很轻。风吹窗棂,树叶晃荡两下,随后只听窗外叩叩两声响,那扇窗竟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紧接着,地面轻微抖动了一下,像是有人轻巧巧落了地,来人风尘仆仆地行至韩素跟前,单膝跪地,低声唤道:“主上。”
韩素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思维逐渐清醒,也不知是不是受那碗白粥的影响,方才她竟差点睡着了。
“来了?”韩素嗓音有些软,囫囵笑了一下,“还挺快,坐。”
季白檀应声落座,韩素起身行至窗边,晚风将她昏昏欲睡的头脑吹醒了大半:“说说吧,都查到了些什么。”
“属下探查了整个苍蹊的住户,发觉他们无一例外对江景讳莫如深,还有,此地住户似乎格外信鬼神,家家户户都不缺避鬼驱邪的物什。”
这些和自己调查到的差不多,韩素不出意外地点点头,却听季白檀接着道:“另外,属下此次还碰上了一件特殊的事。”
“嗯?”
“天色已晚,不知是不是属下看错了。”季白檀低声道,“当时属下敲开了一扇门,那住户如先前之众一样,拒绝让属下入内,但奇怪的是,属下竟闻到屋内有血腥味。”
“那味道很浓,属下担心有人出事,便擅做主张强开了门,谁料竟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韩素随口道。
“一片脏污,有个人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七窍流血,看着像是中了……”季白檀顿了一下,艰难道,“红枫之毒。”
韩素倏然抬眸,遮掩在眼前的迷雾似乎被一双手缓缓拨开:“红枫之毒?”
“是。”季白檀低声道,“属下看清屋内情景后,那家住户格外慌张,急急忙忙便将门关了。”
韩素沉默下来,随处可见的糯米、对江景讳莫如深的老妇人,总是不点灯的房间……这一个个事件看似毫无关联,但若是再加上一条重出江湖的红枫之毒,一切似乎都有了细小的连结。
三十多年前,江景在此地误制出红枫之毒,又因百疗衣卷入江湖纷争被刺杀,随后苍蹊便一日接一日地荒废了下去。
韩素自然是不相信鬼怪存在的,但倘若真的有鬼怪,害人必有个契机和缘由,联合红枫之毒,老妇人口中的鬼怪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三十多年,苍蹊之众不知为何陆陆续续染上了红枫之毒,他们以为是江景死去的魂灵在作祟,因而在地面洒糯米,贴符咒,祈求鬼怪别近身。
但倘若是这样……
韩素脑中灵光一闪,她猛地起身,丢下一句“等在原地”,便匆匆开门转去了另一个房间。
隔壁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纱窗映出烛火的红光,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
木门嘎吱嘎吱晃了两声,又在原地不动了,季白檀身子宛若松林般挺拔。窗户没关紧,有晚风吹入,烛火可怜地晃荡两下,最终还是灭了。
季白檀的目光死死钉在桌上的那张白梅图上,月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模糊不清。良久,他轻轻拿起那张白梅图,指尖虚抚过上方的瓣蕊。
那一刻,滔天的大浪从海岸边退却而去,留下一颗颗圆润的珍珠,那些埋藏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如岸上曝晒的珍珠一般,终于显露出来。
视线被吞噬,可他自己的声音那么清晰,冰冷、残酷、毫不留情,却是黑暗中唯一可以被触碰到的东西。
“你画够一万幅白梅图,我就回来。”
韩素精通琴棋书,偏偏最厌恶画画,可现下竟能随手画出这般栩栩如生的白梅图。季白檀甚至不敢去想,他不在的那段日子里,韩素偷偷拿了多少次画笔,练了多少遍她最为不喜的画。
季白檀一人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隔壁的窗子熄了灯,他才将那白梅图整整齐齐折叠好,偷偷藏起来。
下一瞬,脚步声逼近,韩素踏入了房门。
她看到漆黑一片的屋子挑了挑眉:“怎么关灯了?”
季白檀喉结动了动,眨去眸中的湿润,哑声道:“窗子没关紧,被风吹灭了。”
“吹灭了也不知道重新点上。”韩素无奈,“算了,反正我也困了。”
“阿月。”韩素坐着拍了拍床,“今日辛苦你了,一起睡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似乎与贴身侍卫同床共寝就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季白檀倏然一顿,喉结动了动:“主上……”
“嗯?”韩素轻笑一声,“怎么?你不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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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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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白檀艰难地克制自己:“主上,这于礼不合。”
可他嗓子分明已经哑了。
韩素微微一笑,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太子不在这儿,谁都不会知道。”
“主上……”季白檀垂着眸不敢看她,抬手揉了揉鼻尖。
“都说了是贴身侍卫了,自然得,贴身。”韩素攥住他腰带轻轻一扯,季白檀措不及防,猛地压在她身上,两人的距离瞬间变近,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季白檀双目猛然瞪大,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
韩素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调笑道:“阿月,脸好红。”
季白檀脑中轰地一声炸了,他死死盯着韩素一张一合的红唇,来不及多想,俯身便吻。
本就是他的未婚妻,亲一下怎么了?
谁料韩素却抬手挡在了两人唇瓣中央,只露出一双含情眼,佯装无辜道:“阿月,这于礼不合。”
季白檀浑身都快烧起来了,韩素这一挡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双目发红,猛地低头咬在了韩素颈侧。
出乎意料的疼痛自颈间传来,韩素皱眉嘶了一声,推推他脑袋,骂道:“小狼崽子。”
季白檀拿牙磨了磨那块软肉,低声道:“主上,别勾我。”
“你说什么呢。”韩素无辜道,“我不过看你辛苦想让你睡得舒服些,你想哪儿去了。”
季白檀抬眸深深地望着她。
“你不想睡便罢了。”韩素一手撑在身后,一手自季白檀腰上缓缓划过,最后拍了拍他腰窝,“起来,我要睡觉了。”
季白檀一言不发地盯了她半晌,而后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清冷的月色隐隐透入屋内,韩素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很轻。季白檀脑中一团乱麻,感受不到丝毫困意,睁眼熬了一宿。
次日,韩素是被阳光刺醒的,她脑子还有些晕晕乎乎,眯眼望着窗边的人影,有些吃惊:“你没睡?”
季白檀转身,眼下微微发青,一言难尽道:“主上往后还是……”
“嗯?”韩素揉着眼睛。
“……没什么。”季白檀叹了口气,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韩素简单整理过后,两人便一同下了楼。今日楼下的窗子全被打开,阳光顺着透入屋内,为房间披上了温暖的味道,不似昨日般阴森。
桌上摆着四个龟裂的石碗,晏霜坐在左侧,正拿勺子缓缓搅拌着碗里的白粥。
贺云压着嗓子破口大骂:“这种脏东西也配进孤的嘴?什么恶心东西也敢端上桌来!”
见到韩素与季白檀,他脸色好歹和缓了一些,总算闭嘴了。
韩素不动声色地和晏霜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沉默地行至晏霜身旁坐下,没一会儿,老妇人便蹒跚地自另一间屋走来,见到季白檀也没多吃惊,不过是自顾自道:“粥在厨房,不够自己去盛。”
“多谢婆婆。”晏霜温声道,“我们几人自漫拉河那处而来,对此地不甚熟悉,若不是婆婆相助,昨晚怕是要露宿街头。”
“漫拉河?”老妇人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苍蹊干什么?”
“婆婆,实不相瞒,我们是来寻找解药的。”韩素接话,面色自然,“我们都中了红枫之毒。”
老妇人双眼猛地瞪大,目光狠狠从她身上碾过。
贺云被盯得一个哆嗦,藏在下面的手拽了拽韩素衣服,低声道:“你要死啊!”
韩素恍若未闻:“我们听闻苍蹊是红枫之毒的发源地,故而前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无生还的可能。”
晏霜微笑着应和:“不知婆婆可曾听闻过与红枫之毒相关的事。”
老妇人沉默地望着他们,良久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哼笑,自顾自地舀起一勺白粥来喝。
她的声音苍老且古怪:“过去几年,苍蹊因红枫之毒而死的民众不计其数,你们要找解药,来错地方了。”
韩素面色如常:“可曾有过什么痊愈的例外?”
“有又如何?”老妇人面带嘲讽,“那人宅在自己的一亩两分地,不见外人,想让他帮你们?做梦。”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等绝不会放手。”晏霜搁下手中的石碗,“还望婆婆细细道来。”
“没什么好说的。”老妇人轻哼一声,“这些年红枫之毒肆虐苍蹊,害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因害怕而搬离此地,只因中毒者七日后必七窍流血而亡,无一例外。直到两三年前,有一中毒者七窍流血后,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那人住在苍蹊的最东面,姓王,旁人都叫他王老汉。他生性孤僻不爱走动,这事儿也没多少人知道。”
韩素道:“这位王老汉,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不清楚。”老妇人囫囵道,“我只听旁人说起,他某天似乎捡了件颜色鲜艳的外衣。”
贺云猛地起身:“外衣?什么外衣?”
他心脏砰砰直跳,有个答案似乎就要冲出胸腔。
韩素奇怪地觑了他一眼:“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贺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正常的情绪,欲掩弥彰地咳嗽一声:“我……我不过是为找到线索而高兴。”
说罢,他又义正言辞道:“我今日便着手去探访王老汉,定早日查清解毒之法。婆婆,那件外衣还在王老汉处吗?”
老妇人略带嘲讽地看了眼贺云:“他从不曾脱下那件衣物。”
贺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喜悦与激动逐渐自心口蔓延。
“那王老汉性子古怪,不喜太多人打搅他。”老妇人目光从左往右扫了一遍,又停在贺云和季白檀身上,“若想去碰碰运气,你们两人便够了。”
季白檀下意识将视线对准韩素,韩素轻点了一下头。
“多谢婆婆指引。”晏霜拱手,“稍后我等便自行离去,就不多叨扰了。”
“不必。”老妇人咽下一口发黄的白粥,用浑浊的眼珠盯着他们,“粥还剩不少,再留一日也行。”
韩素袖下的手稍稍蜷起,神色不明地打量着老妇人。
晏霜显然也没料到老妇人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怔愣,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轻笑道:“那便多谢婆婆了。”
老妇人佝偻着背慢慢转身,往二楼去了,徒留四人面面相觑。
贺云清了清嗓子:“昨夜你们赶路都辛苦了,今日便留在此地好好休息,等孤回来。”
“怕是不妥,太子殿下千金之躯,若是出了什么事,臣女可就百死难辞其咎了。”韩素皮笑肉不笑,“还是让臣女的贴身侍卫与殿下同行吧。”
贺云脸色一黑,轻蔑道:“区区一个乡野村夫,拿什么保证孤的安全。”
“殿下可别小瞧我家阿月。”韩素微笑着暗示道,“他虽与臣女得缘相逢,但神不知鬼不觉地斩杀一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季白檀冷冷的目光如冬日的寒冰,生生让贺云背后起了一层汗,他不敢再多说什么,故作镇定道:“既然如此,孤与你同去便是,但行进路上,你必须什么都听孤的,懂吗?”
他刻意加重了“孤”这个自称,好让季白檀认清楚,现下他才是岳国尊贵无比的太子。
季白檀冷声道:“我只听主上的话。”
贺云气急:“你!”
“好了好了。”晏霜扯着笑上来打圆场,“这一去估摸着要入夜才能回来,两位与其在此处动气,不如早日上路,去晚了那王老汉兴许就不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