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 他并非当年那个弱小的凡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而无力阻拦。
他可以锁住她的肉身, 待魔官将一切准备妥当, 他便可以与她的神魂彻底锁在一起。
终有一日,他也可以锁住她的心。
祝骄轻声道:“还有最后一句,你当初为什么堕魔?”
以往问时, 他总是搪塞。
她起初觉得,是他的性子与那群神仙不合, 但听他谈起所谓旧日同僚之谊, 又让她忍不住生出矛盾感。
既知晓了他的真面目,再回想前世他不参与神魔大战的缘故,就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祁钧隐约察觉到措辞和语气中的古怪, 但清楚她断不可能逃离, 面上仍是那副随意之态, 甚至忍不住调笑道:“若我说是为了你呢?”
“不必唬我,你将残魂投入凡间, 处心积虑步步设局,不可能只是为了我。”
祁钧眸光一闪。
不知她是敏锐,还是太过了解他。
无论哪一点,都让他前所未有地生出难以名状的兴奋。
他近乎着迷地以视线描摹过她的眉眼,道:“因为神躯无法承担我的私欲。”
祝骄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或者说……野心?”祁钧盯着她,道,“我想要的,是这三界。”
后来,她也被纳入了这野心之中。
祝骄面露震惊。
祁钧攫住她的手,在她的指尖落下一吻,道:“和我一起执掌这世间万象,不好吗?”
她和三界,他都不会放手。
“不好,”回答他的是冰冷的拒绝,以及一句,“阿初,动手吧。”
祁钧面色一变。
身旁的空气一阵波动。
下一瞬,他被裹挟着杀意的神力击退数步。
毁天灭地的威压落下,祁钧勉强稳住身形。
看清现身的生灵是何样貌,不由难以置信地道:“你没死?”
他不是应劫了吗?
而让他诧异的不止于此。
就在他的注视下,对方将那耗时许久,献祭了无数妖物方成的大阵轻易焚毁。
锁链应声而碎。
凛初扶住脱力的女妖,一丝灵力穿过她的识海,在探明神魂内的伤势后,眸中凝起无尽的寒意。
他略微侧身,睨视着不远处的魔物,抬手,指尖跃动着苍白的火焰。
祁钧在锁妖阵被焚时,就从那幽森诡异的气息中认出了是什么——
九幽狱火。
怎么可能?
深渊不是消失了吗?
且即便仍在,世间怎么会有生灵能够操纵九幽狱火!
究竟是单纯借力,还是彻底掌控……
祝骄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凛初怕误伤她,将狱火收起。
旋即听靠在他怀中的女妖道:“别杀他。”
闻言,祁钧眸中浮起一丝希冀。
她是不是……
“我不是那么大度的妖,今日放了你,以往你所做的也不会寻仇,只当全了多年的情谊。但若之后,你再对我身边的生灵下手,我将与你……不死不休。”
被阵法所伤,又心力交瘁,祝骄的话透着无力。
却字字清晰,如一柄柄利剑,刺在祁钧的神魂上。
原本哪怕直面恐怖的神威,他都能稳住身形,现下喉间却忍不住泛起一股腥甜。
“祝骄!”眼看她要再度弃他,与别的生灵一同离去,浓重的不甘在内心翻涌,“你就这么走了,不怕我告诉那群妄想复活你身外化身的疯子,当日的‘祝骄仙君’也是你吗?”
她果然止步。
祁钧笑出了声,眸中满溢着嫉恨:“凛初再厉害,能敌得过那群疯子联手?”
他曾在天界多年,如何不知这个神君是什么秉性。
一个巴不得早日应劫的生灵,如今非但活着,还和她这般亲昵,还能是因为什么!
“依你所言,我留在此处,你又能如何?”祝骄清楚该怎么气他,道,“我现在和他是伴侣,你又杀不了他,难不成要学凡人三夫四侍,和他共侍一妻吗?”
腰间的手瞬间收紧。
祝骄恍若未觉,看着又惊又怒的昔日好友,道:“说起来,你有你残魂的记忆,但你那残魂却是一张白纸,莫不是之后还要连他一并加进来?”
“祝骄!”祁钧出离愤怒,却对她的话十分在意,咬牙切齿地道,“你何时与他成了伴侣?”
“这就轮不到你来管了,”祝骄移开视线,道,“你大可将消息放出去,我刚好能效仿阿云,将他们照单全收,敖厌和皓微就在魔界,以后来往也方便。”
祁钧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血,在这话的刺激下吐了出来。
见状,祝骄忽然想起一件往事,道:“你可不要像凡间那个皇帝一样被我气死,毕竟他死了,若我真是他的妃子,就只能和少羿,还有你那残魂三宿三栖了。”
“难得你还忧心我的性命,”祁钧牵出一抹讽笑,道,“你放心,我定然会活得长久,你也要护好你的情郎,别让他哪天死在谁的手里!”
无人应答。
两个生灵已然消失在原地。
一路上,更是尤为沉默。
祝骄没有心情,而凛初本就寡言。
往日,时午的话不多,但也不至于一言不发。
但此刻,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口。
三人回了无虞山。
时午逆着月光,站在殿前,就这般看着她被抱入其内。
随后那位神君又出了门,到了隔壁。
直至两处灯火尽熄。
时午闭眸。
她和他们无数次产生交集,或是同僚,或是师徒,或是伴侣,或是仇敌……
他却只能旁观。
她提起凡间,他想到的却是当初,他连一个凡人进得房门都阻拦不住。
面具下的双眸再度睁开时,已将情绪尽数敛起。
他该在此界有一具躯壳。
只是眼下,破坏值还不够。
于是莹白的身影也踏着月色,回了自己的居所。
唯余殿内,沉入一片昏暗与寂静中。
祝骄分明困倦,却无法入睡。
眼前闪过许多场景,有前世也有今生,有多年前也有近日。
从兽血之夺,到窥得真相,再到当场对峙,而后彻底决裂。
情绪一层层积压。
此刻天地无声,周遭看不到丝毫光亮。
无人能见,无人会听。
情绪悄然滋长,在某一个瞬间,膨胀为无边无际的深海,将她彻底淹没。
一墙之隔。
凛初睁开双眸。
他听到了水滴坠落之声。
分出一缕神识,几乎将五感与天地融为一体。
隐约听到了地底深处的心跳,万物生发的脉搏,微风长河的呼吸……
以及,一次次滴落的水声。
……是眼泪。
凛初瞬间消失在原地。
祝骄靠坐在窗边,月光笼罩周身。
又一滴泪顺着先前的痕迹,滑过脸颊,落下之前——
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接在掌心。
神君的身形,在这唯一的光亮中显现。
他低头看向无声落泪的女妖,道:“怎么开窗了?”
“太暗了。”
“那为什么不燃起烛火?”
“太亮了。”
“……”
凛初注视她良久,俯身抬手,以指腹拭去泪痕。
然而很快,又自眼眶中滚落一颗又一颗。
无穷无尽。
但他十分耐心,直待她泪意稍歇,才收回了手。
“你怎么会过来?出去之前不就说要睡下了吗,”祝骄看着他,茫然地道,“我明明也没有出声……”
“为什么不出声?想哭却又不肯,如此谨小慎微,不是你的性子。”
这话好似一个开关。
膨胀到极限的情绪,终于迎来了爆发。
某只小妖抽噎着哭诉,说了什么也没过脑子,更谈不上条理。
那位神君却听得无比认真。
“我什么性子?是厌烦我的生灵还不够多吗?”
“方才扰你一次,若是再扰,你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当年在天界进了你的神府,你就拿剑指我……”
“你失忆了,当然不记得万年前救我时,我是什么模样……也不知我被所有人追杀,落到何等狼狈的境地……”
“但我难过的不是这个,恢复记忆的时候就想开了……”
“我是没想到,连阿云都和我吵架了,我以为的另一个始终真心待我的好友,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还假惺惺地告诉我,我这条命他帮我一起护着……”
又是许多言语,终于哭得累了,她道:“算下来这前世今生,我是不是很可笑?”
凛初看着她,第一次有了悔意。
他方才应该将那个魔物斩杀。
祝骄没听到回答,更觉得委屈。
他怎么默认了……
也是她妄想,竟还期望有个生灵能够反驳。
忽然,他的声音落下:“可笑的是他。”
得偿所愿来得太快。
祝骄抬头:“你是不是在哄骗……”
话音戛然而止。
那位神君俯身,撑在她两侧的墙壁。
她被圈禁入他的双臂之间,身形被彻底覆盖在他所投落的光影之下。
鼻间萦绕着清冷好闻的气息,恍若沧海落雪。
他强势地闯入此方空间,霸道地将所有或酸楚或自怨的情绪挤出。
让她所见,所听,所嗅……
尽皆是他。
甚至连她的触觉都要侵占——
再度将吻,落在她微红的眼尾。
是与一贯的冰冷截然相反的温热。
同她睫羽下,那片微凉的湿润相触。
第51章 魂归
又一个轻吻, 落在颈侧,剑伤留下的红痕。
带着安抚与珍惜意味,理性而克制。
一如上次, 点到为止。
祝骄不禁呆愣。
待他退开几分,触及到他称得上是淡漠的目光,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
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思做这样的事?
若是无意,却几次三番如此。
若是喜欢, 但他太冷静了。
他又从来不是个轻浮的性子, 相反, 比天界所有待人疏离的神仙更甚, 几乎是将自己独自困在一个世界。
凛初低声道:“不是哄骗, 也从来不是你的错,而是他。”
竟是认真回了她先前的话。
祝骄同他对视。
“你既知晓他的所作所为, 就应当想到, 倘或没有他的挑拨……”凛初顿了一下,道,“我虽不知你做仙君时具体如何, 但依着近日见闻,挂怀你的生灵不在少数。”
凛初的声音慢条斯理, 道:“正因如此, 他才会不择手段地让你同别人为敌,而至于他对你那另一位好友所做的,也是无法斩断你与她的情谊, 只得以阴谋来离间。凡此种种, 都是缘于他太清楚——你值得此间无数善意。”
祝骄眸光震颤。
“你本就一身傲骨, 更应永远张扬肆意,若像此刻这般失魂落魄顾影自怜, 岂不是遂了他的意?”凛初站直身形,向她伸出手,“祝骄,不要让他毁了你。”
祝骄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被他握住之前,又突然抽离。
在他微讶的神色下,她扬唇一笑。
压下伤处带来的隐痛,以手扶住墙壁,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翌日。
祝骄过午都未能醒,直睡到日暮。
睁眼时,只觉得许多事情悄然远去,心境都畅快了不少。
天际日薄西山,但一轮红日会再度升起。
祝骄伸了个懒腰。
察觉到她的动静,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那位神君到了跟前,将水杯递到了她唇边。
祝骄终于反应过来。
昨日他走后,她才睡下,醒来,他又守在屏风对面。
而无论是从她的寝殿出门走到隔壁,还是从搁置水杯的桌案,绕过屏风到床榻前……
都该察觉到神魂的异样。
但是没有。
祝骄怔忪地接过水杯,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往生石的灵力解开了?”
凛初并没有意外之色,抬手探上她的脉,输了一道神力,才道:“锁妖阵凶煞无比,你的神魂受了重创,或许是为了护你,往生石才不得已断了灵力。”
说着,手中泛起亮光,纯白的玉石显露出来。
祝骄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将其拿起。
熟悉的异样自每寸骨血升起,哪怕她瞬间松手,还是被强烈到连发丝都酥麻一片的快感,震到神魂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