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珞惊讶地看着迟宿,似乎没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和尚微笑着摇了摇头。“大道方长,施主莫急。”他长长打了个哈欠,也没指望迟宿听进耳朵的样子,伏在骆驼背上打起了呼噜。
骆驼甩了甩尾,蹄子一深一浅,信步走入黄沙。
……
迟宿的心情很糟。
他御剑从沙漠到戈壁,遇到沙丘、峭壁几乎贴着山势掠过,速度快得惊人。
白珞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变化,盘腿坐在冰魄剑上,轻轻扣了扣剑身:你主子怎么了?
冰魄剑没有理睬她,照着迟宿的意思,快如离弦之箭,撒欢儿地狂飙。
白珞:……这是疯犬病了?
他们脚下的土地变得黑黄,植被越来越茂盛,一条浅浅的河流蜿蜒淌过。白珞远远望见一缕炊烟,连忙扯了扯迟宿的衣角,道:“这里已经是点金城的地界了。点金城是本届仙门大比的东道主,城中必定有不少大能……”
把话说到这份上,就差把“你低调些”几个字写在脸上。迟宿闻言冷哼了声,御剑自半空中俯冲式降落,吓得白珞抱住他的脖子尖叫。
他们落在浅滩上,冰魄剑将数里之内的河面都封冻起来,做足了名剑主人的排场。
白珞从浅滩往河流下游看,不远处架了一座拱形桥,桥上一座五层雕花角楼客栈,挂一块大大的“客栈”招牌,在空阔的平原里显得尤为醒目。
迟宿脸上看不出喜怒,牵着她的手朝客栈走去。
白珞暗暗翻了个白眼,殷切道:“阿宿,你告诉我嘛,那些功德金光到底对你有什么影响?”她反复思量了和尚的话,直觉和尚是出于善意才会将功德加持在迟宿身上,所以没有过于紧张他的安危。
“不过是阻我修炼罢了……”迟宿冷声道,“你放心,就像脑袋热的时候被泼了盆冷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影响。”
修炼什么?
魔道?
果然……
白珞拖长了尾音地“哦”了一声,抿了抿嘴憋住笑:若那些功德真能削弱迟宿体内的魔性,她还得感谢和尚才是!
她揣着自己的小心思,绝不在这方面惯着他!
一切能将迟宿导回正途的手段,都可一试。
迟宿看出她的窃喜,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幻化出一张幕篱戴在她的头顶。
“该低调的人是你。若
是让点金城那群老古董发现,自家少主的未婚妻带着奸|夫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悠……呵,那景象是不是堪比修罗场?”
这家伙上回提到这门亲事还是在芜泽的山洞里。
白珞这会儿不乱发火了,掀开幕篱凑近他的脸,嗅了几下,柔声道:“你真辟谷了?这不是还会喝醋么?”
她昂着高傲的头颅转身,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信步而去。
迟宿用舌尖抵了抵微痒的獠牙,歪了歪头,将脖颈的骨节活动的“咔咔”作响。
他想起在芜泽救白珞时顺手捞起的点金城少主,有些懊悔地看着自己的手。
在那种杀人埋尸的好地方,他分明该将那姓徐的摁到沼泽底才是。
啧!
……
这间客栈距离点金城主城仅有数十里——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迟宿少年时游历过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城,知道城中有不少驱魔的大阵和神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
丧魂钟。
一声钟响便可使百里之内魔物魂飞魄散的法器。
迟宿想到丧魂钟的同时神色渐沉,心道届时天色已晚,他们在客栈休整一番,明早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是了。
打定主意,见白珞已经走到雕花角楼下,迟宿阔步追了上去。
白珞在角楼前站定,打量挂在门上大红灯笼。
红纸上有飞蛾不停扑向火苗的影。
在忽明忽暗的红纸灯影下,一张惨白僵硬的笑脸突兀地闯进白珞的视线。
那张脸像纸片一样薄,白里透着红,眉眼像是被笔墨随意粗糙地勾勒、描绘出来,一颦一笑都是说不出的诡异。
“客官,您住店吗?”
白珞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被迟宿扶住腰,只见大红灯笼下站定的小二哥瞬时燃烧起来,像被丢入柴堆的竹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阵青烟过后,一张小小的人形纸片,如轻鸿般飘落在地上。
第19章 退聘
“不长眼的东西,惊了娇客,仔细老娘把你们一个个丢进炉灶。”
一道嗔怒的女声自角楼中传来。
从角楼掀帘而出的女人,柳叶眉,桃花眼,艳丽的牡丹花织锦裙下绣鞋碾过纸片,一面用尖酸又刻薄的语气咒骂,一面斜着眼儿打量角楼外气质出尘的璧人。
“姑娘莫怕!”
女人脸上堆起热络又谄媚的笑。道:“奴家是这间客栈的掌柜,贱名卓姬。恰逢仙门大比,店里生意火爆,人手实在不够用了,就剪了几个纸人迎客端茶。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姑娘,奴家这厢跟您赔个不是……”
说罢朝他们盈盈施了一礼,身子娇媚得如水蛇般软了下去。
风尘里出身的女子,温柔又多情,一双桃花眼弯弯笑着,在白珞看不见的角度朝她身后的俊美公子抛了个媚眼。
只可惜公子视而不见。
卓姬纳罕着公子不解风情,却见一阵风过,掀开女客的幕篱下的罩纱,纱下美人琼鼻朱唇,眉眼如画,惊鸿一瞥,恰似雪后枝头生出的春色,令人眼前倏忽明亮起来。
生意人惯会见风使舵。
老板娘扯着夸张的嗓门和腔调,连声赞叹道:“奴家见了恁多往来行客,都不及姑娘天仙儿一般的容貌……”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即便是号称修真界第一美人的临仙门白长老,也不及姑娘……”
白珞从小到大听多了类似的比较,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对表面上八面玲珑,实则出手狠辣的女人心存戒备,始终保持着疏离到冷漠的距离。
迟宿留了个心眼,反问:“你见过临仙门的人?”
卓姬一面将他们带入店内,一面笑盈盈回道:“三天前临仙门的车队路过,临仙门掌教与白楚长老在本店下榻。奴家有幸瞻仰了白长老的真容。”
这间客栈外头封得严实,里面却亮如白昼。围楼式的建筑,共计五层,封了天顶,站在大堂里从下往上看像是落入了一口巨大的深井。
柜台积灰,陈列着或雅或俗的摆件,显得不伦不类,一楼大堂座无虚席,往来宾客不拘贫富,觥筹交错。
老板娘在嘈杂的厅堂里应付得游刃有余,替他们倒了茶水,又开始讲述八卦的秘闻。
“临仙门说是来参加仙门大比的,却浩浩荡荡载了一车队的礼。我听人闲话,说那些宝物原是点金城送给临仙门的聘礼,预备迎娶白长老的私生女,没想到那小姑娘落跑逃婚了!临仙门没办法,刚好借着仙门大比的由头,把这些聘礼捎回来,定是想退了这门婚事……”
白珞将嘴里的茶“噗”地喷了出来,一时呛得连话都抖不利落。
“退、退聘礼?”
“可不是嘛!临仙门也真做得出来!”
老板娘絮絮叨叨地说:“原本那姑娘逃婚,丢的是临仙门的脸。这事摁下不表,两家私底下解决,明面上也还过得去。偏偏白长老行事别具一格,非要过明路,还挑在仙门大比的时候!这下两家一起丢人,谁也下不来台,啧啧……”
白珞嘴角抽了抽,憋着笑拽了拽迟宿的衣角。
迟宿眼皮也不用抬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道:“咱们路过点金城时也去瞧瞧热闹。”
白珞狂点头。
她实在是太想看白楚吃瘪的样子了!
卓姬又替他们添了茶水,见门口进来一个粉面书生,眼前一亮,吆喝店中一个纸人招待他们,摇曳着身姿走了过去。
白珞看着她扭着吸睛的水蛇腰,走动时牡丹织锦的裙摆飞舞,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来,只是没见迟宿发作,便以为是自己多疑罢了。
捏着纸人店小二递来的客栈住宿价目表,白珞小声地问身边的青年。“要是我现在走出去,是不是很丢人?”
点金城仙门大比,周边客栈住宿的价格水涨船高,一间上房竟然要五十个上品灵石!
迟宿从她手中夺过价目表丢给纸人店小二,“一间上房。”见姑娘扭捏得跟个什么似的,冷哼道:“难道你还要逢人就说,你跟我是兄妹不成?”
白珞一听就知道他在计较什么——此前她在天水城跟郑屠介绍他们是兄妹。
这是他们从前出门在外的惯例。以前倒也不见他说什么,怎么现在就不行了……白珞心中腹诽。
捅破那层窗户纸后,迟宿终于表露出了对这一点的不满,“没名没分,你倒是说说,我算哪门子哥哥?”
白珞咬了咬唇,红着脸儿小声地说:“那也还不是道侣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们走到楼梯拐角,在上下楼层座次视野都瞧不着的角度,迟宿迅速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低声反讽道,“不说别的,咱们从前在外面历练,住在一起的时候还少了?”
这个轻吻隔着幕篱薄纱,落在她脸上的触感,微微瘙痒。
“那不一样嘛……”
那时候多单纯啊,因为怕妖魔夜袭住在一间屋,两个人还会猜拳决定谁睡地板……哪怕白珞睡到半夜发现自己莫名其妙从地板挪到了床榻,心下也不会对同在屋檐下的青年生出半分暧昧和旖旎。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
迟宿了解她,只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单手将她抵在楼梯转角,微微上扬的唇角透着几分邪气。
“难道你担心自己忍不住对我做点什么?”
第20章 姑爷
“我才没有!”她低声斥他。“你别胡说!”
白珞素来与他亲厚,却羞于在大庭广众下做出这等暧昧的举动,幕篱下双颊晕染得绯红,一双含水的杏眼瞪了他一记,随即推开宽厚的肩膀,小跑着跟随纸人店小二上楼。
只是步伐略显仓皇,一个没留神踩了空,白珞险些栽个趔趄,被迟宿从背后稳稳扶住。
白珞:……
起身她狠狠拧了一把迟宿的腰肉,才算解气。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
但白珞才不管这些。
就像一头被宠坏了的小狮子,不知分寸地骑在雄狮头上撒野。
一言不合就动手,这实在不是个好习惯,但他们胜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迟宿将她所有的举动都视作亲昵,便无伤大雅罢!
还不都是自己惯的……迟宿暗自忖道。
纸人店小二将两人带至角楼五层,推开其中一间“天字号”的屋舍。
但见一张黄花梨螭纹桌映入眼帘,桌上摆一盏精巧的莲花灯,白珞的视线落在做灯芯的夜明珠上,骤然改变了自己先前的看法,觉得五十个上品灵石花得真值当!
又抬眼观壁,一副仕女春游图展着画轴,下首左右摆四张椅子,左侧一张紫檀月洞门架子床,四角悬着红帐;床旁是一整套红木妆镜,纹路精巧又别致;右侧竖立花鸟虫鱼围屏,屏后的浴桶若隐若现……
小二哥转了转食指的铜环,从纳戒空间取出一个三层格子半人左右高的方盒,维持着纸人一动不动的假笑,道:“本店规矩,上房客人可获赠二两牛肉,一壶烧酒和一盒洗浴所用的鲜奶……两位客官请慢用。”说罢恭敬地退了出去。
白珞看着他留下的方盒,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打量着屋内暧昧的陈设,想象自己在屏风后的浴桶沐浴,坐在床榻的迟宿吃着酒肉,将那一方的情状一览无余……结合上楼时迟宿那句“做点什么”,眼皮儿跳了跳。
她当作没听见纸人的话,关上门扯着嗓子喊累。
迟宿看得发笑,一派正经地说道:“这里又没外人,你拘着自己做什么?去歇着吧!我先看看藏春刀。”
“是了是了,你好好看看,能不能修复藏春刀,咱们经过点金城时说不定就撞上白楚!可不能让她发现藏春刀的事……”
迟宿不想她白白期许一场,作出最坏的打算:“如果我没能修好藏春刀,这断刀教人发现,你就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呗……”
一套背锅流程熟练到丝滑,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别说丧气话,先试试看嘛!”白珞娇声道。
迟宿拿她没办法,摸了摸她的脑袋,示意姑娘自己一边儿玩去。
白珞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欢呼一声,头一件事就是进到帐里,掀了幕篱,脱了鞋袜和外袍,往那铺了厚软被褥的床一躺,舒展地喟叹。
一转头,看到床架小木格上摆着书册笔墨,以为是话本画册之类,便随手取了一本翻阅起来。
迟宿见她消停了,幻出断成两截的藏春刀,仔细端详着断截处。
这把刀大有来头。
传闻数年前一处神址坠入修仙界,开启密境,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在众多入境探险的修士中,仅有五人从密境中寻得机缘。
泯山迟朔,点金城徐无极,临仙门白楚与轻雪门顾氏姐弟……这五人后来都成了修仙界的大能者。
白楚从神址中寻得一块稀世矿石,请铸器大师图尔造了一把利刃,正是名刀藏春。
据说藏春刀破魔之力极强,中刀的魔物会持续受到刀气冲击、破坏,不论轻伤重伤都必死无疑……·白楚凭借藏春刀名扬四海,威震八方,巅峰时期甚至能与剑神迟朔打得有来有回——当年两人和离时的打斗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视作艳闻。
迟宿手中亦是名剑,闯烨山时突破至曦境,成魔刹那的天地异动也未能胜过那个女人。
他的手指轻抚着断刀的裂痕,好似看到了白珞年幼时从母亲手中接过藏春刀,在他面前炫耀的样子。
白珞从小就不受母亲待见,何以能够继承这把神器?
这件事的缘由,迟宿也是听白珞说过的。
白楚修炼至化藏境巅峰,迟迟无法突破到上墟境界,心中生出杂念,失手杀了一个无辜凡人,从此便再不用藏春刀,转而将刀丢给了女儿。
这是白珞的机缘,也是白楚对她苛刻训练的开始。
迟宿握着断刀,思绪陷入回忆之中。
……
白楚与迟朔决裂后将白珞带回烨山,放话要亲自教养女儿。
她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既是如此说了,便要采取最严苛的方式对待白珞。
白珞一直对迟宿说,其实她不太明白,小时候那个女人不待见她,也没有管过她修炼与否,为何那会儿又想起“教养”她?
她幼时体弱多病,修行开蒙晚了同辈人五六年,七岁前甚至没背过任何修仙法诀……其修炼速度注定不可能赶得上天资奇绝的母亲。
一口一个“青赤小儿”,白珞觉得自己被母亲从头嫌弃到了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