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感觉不到魔尊的生息,为何还会有受到召唤的错觉?究竟是魔物对力量饥渴的本能,还是眼前这庞然大物根本还没有完全死去。
沉思时肩头落了几块冰屑。
迟宿猛地回头,身后除了漫天冰屑,就是密布的浓云,日月星光皆为幻影,耳畔风声呼啸而过。
穹顶闷闷地打了几声雷。
雷声渐近,在浓密的阴云中积威蓄势。
一道银色闪电劈下来,击中了他。
迟宿周身的魔气如同遇到了克星,惊恐地向四周流散,一双眼眸化作醇郁的血红色,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间溢出甜腥。
他半跪在地,望见天际破云而出的剑光,眼中凝聚了一层浓重的寒霜。
迟宿知道。
那个人来了。
第33章 执念
“阿宿!”
迟宿忍着全身被雷电焦灼的痛,见白珞奔向自己,不假思索地抬剑置于她的脖颈,厉声道:“别过来……”
白珞一脸错愕。
冰雪一样通透的性子,怎会不知迟宿的想法?
他拿冰魄剑指着她。
这一幕在泯山剑神眼中意味着什么?
他想让她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在迟朔剑下自保!
白珞一时急了,咬唇怒道:“你不是答应过我……”
“住口!”
一声暴喝,斥得白珞浑身一颤,也想起了剑神对迟家上下放出的话——
废去修为,打断手脚,伏魔不诛,永禁泯山。
这就是堕入魔道的下场。
迟宿比她更加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境遇,快速判断了当下的形势,随即持剑与她保持距离。
白珞知道他的想法,眼中迅速蓄积泪意,坚定地朝他走了过去,语气迫切又天真地低声对他说:“阿宿,我可以做人质掩护你离开……”
迟宿见她走近,下意识退了几步,心下嗤笑。
二十余载,迟宿从未见过那个人的败绩。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胆敢威胁那个人的下场。
一道气势如虹的剑气忽至,便教天地变色,生灵战栗。
朔月之下,神鬼难行。
白珞心中生出深深的无力感,步履却极速奔向迟宿,妄图替他挡下这一击。
那剑气在她头顶时被另一道更加凌厉的剑光击落,生生拐了个弯,将一旁的山峦劈作了两半。
一条墨色光鞭从白珞眼前甩过,如灵蛇般绕过她的身体,将冰魄剑缠住,似要从迟宿手中夺下武器,迟宿的手臂剧震却仍不肯屈服放开命剑,那根光鞭凭空生出一股怪力,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伴随着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影从电闪雷鸣中走来,带着上墟境剑修的威压,气势磅礴。
闪电将他的面容照亮。
那是一张与迟宿七八分相似的脸,刚毅冷峻,近乎完美的轮廓,却有着更为深邃和沧桑的眼神,仿佛历过无数风刀霜剑,似有万物尽在掌心的漠然。
神祇一般,只一眼,便让人生出顶礼膜拜的敬畏与恐惧。
白珞从未因为迟家给予她的特殊地位和宠爱而恃宠而骄,企图挑战剑神的权威和耐性。
她见识过剑神的强大和坚韧,也见识过他的冷漠和残忍。
她敬他,怕他,这样的感觉从她年幼时就刻在了骨髓里,成了一种本能似的反应,下意识地颤抖、退步。
“剑、剑神……”
迟朔走到白珞跟前,一身无形的威压和气势收敛,赋予面前的少女与他对视的权利,温声开口,不辨喜怒。
“他刚才想伤你?”
这句问话与虚空中另一条墨色光鞭同时降临,又快又狠地抽打在迟宿的背上。
一鞭!
“不要!”
那一鞭子像是抽在了白珞心上。
她痛呼一声,想扑过去,一双腿却像是被灌了铅,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两鞭、三鞭……
迟宿受刑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叫声,耳畔响着泠泠雨声与白珞的哭声。他脸颊的肌肉随光鞭落下的瞬时抽动,额头的细汗聚集成豆大的汗珠,在雨水的冲刷下大颗大颗从额角滑落。
白珞心疼得呼吸都紧促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阿宿!”
天穹落雨,丝丝凉凉,拍打在她脸上,转瞬便有倾盆之势。
“迟、迟叔叔……”
白珞喊着更为亲近的称谓,脑中飞快地闪过凌乱的念头。
迟宿是对的。
她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在迟朔剑下自保,才能为阿宿争得一线生机。
暴雨疏狂,朔风砭骨,风声、雨声与哭声一道落入剑神耳畔。
“我一直与阿宿待在一起,阿宿认得我,不但没有伤害过我,还杀了天水城的嗔魔和圣地里的魔尊……他没有被魔气吞噬人性。迟叔叔,你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阿宿,他是你的儿子啊!”
一声声辩白椎心泣血,白珞声泪俱下,哭喊得哑了嗓子。
那张与迟宿相似的面庞森然,淡淡问道:“迟宿,你知错了吗?”
在雨点的冲刷下,迟宿身下的地面迅速变得泥泞起来,泥点溅到他的冠发、长袍与狰狞的伤口上。
他吐出一口血来,猩红的眼眸中是浓烈到令人胆寒的恨意,衣袍下的背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魔气从那些骇人的伤口泄了出来。
“我、没、错。”
眼中是痛苦、执念、杀气,唯独没有丝毫的悔意。
迟朔看着他,像是看着垂死的困兽,眸光中没有半分怜悯。
“那你肯拔除魔性,重归正道吗?”他顿了顿,道,“只要你肯悔过,你依然是我的儿子。”
这个问题让白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哭泣的同时通身被雨势浇得冰凉。
“正道?还是你的道?”
迟宿“呵呵”一声笑起来,闪电照亮他苍白冷峻的面容,又在电光消失的刹那,他的神情变得阴暗莫测,好似地狱烈火中被焚灼的鬼,叫嚣着宣泄出满腔的恨。
“迟朔,收起你伪善的面孔!你惺惺作态的样子真叫人恶心。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被穷奇偷袭而亡还是……你敢回答我吗?你自恃正道魁首,背地里却比魔族还要心狠手辣。呵,魔道又如何?即便沦落至此,我也绝不与你同道!”
迟宿说这话时不曾看着白珞,整个人都被魔气缠绕着。
他的性格宁折不弯,眼里容不下沙子,为苟且偷生而低头,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逆子,愚不可及,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
迟朔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哪怕此刻面对全天下的质问,也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你入魔了,怕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正如他所说,迟宿入了魔。
一个是光风霁月的剑神,一个是自甘堕落的魔物,天下人会相信谁的话呢?人们只会觉得迟宿是被魔障蒙蔽了眼睛,违逆人伦,胆敢拔剑指向自己的父亲。
白珞想到这背后的种种不堪,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意识到在迟朔面前,自己与迟宿差得不仅仅是修为和实力,还有对人心的揣度和历经千帆的阅历。
泯山剑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渺小如他们,只是他掌中的蝼蚁。
白珞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无尽的恐惧感,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仍旧是一副凄惶的样子,哭着喊道:“迟叔叔,阿宿与我在一起时不是这样的,他这会儿只是被魔气影响了。你帮帮他!如果你非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白珞不指望这话对泯山剑神起到任何的威慑作用,但却鲜明、直白地将自己的立场告诉迟宿——
她与他,同生共死。
她在保护他,也在逼迫他。
白珞清楚地知道,阿宿不会为苟且偷生而折腰,但绝不会罔顾她的性命!
迟宿垂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即变得尖锐而渗人。他嘲讽地说道:“白珞,你是我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白珞告诉自己,阿宿是为了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了保护自己才会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但是心底还是委屈极了。
“哥哥……”
纠结、恐惧、委屈……一番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来,白珞不必假装,就在滂沱的大雨中哭得不能自已。
“啧,哥哥?白珞,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也对你没有任何感情!难道……你认为我喜欢你?”魔物的声音诡异,平静、低沉的嗓音,明明该湮没在雨声里,却始终萦绕在她耳朵里。
“我对你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吗?”
白珞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个小世界的雨点仿佛也在这个瞬间静止。
迟宿说过喜欢自己吗?
没有。
白珞不由地回想他们重逢后的点滴,回想在天水城幻境中难舍难分的亲吻,回想温泉池边他克制的拥抱。
她想到自己对他说过了好多、好多遍“珞珞喜欢你”,而他从来不曾回应过一句!
他绝口不提爱,成魔的执念如此之深。
一席话真真假假,教白珞心里也生出错乱和恐慌。
那些恍若静止了的雨点与她的眼泪重新开始下落。
她哑声回应:“你没有说过……”
“对,我从来没说过喜欢你……”
迟宿抬头望向她,眼中的爱恨与痛苦一同消失了,像是海面停止了风浪,平静无波。
“你不过是我成魔之路上的垫脚石而已……你我之间早该做个了断。”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魔物不需要世人虚伪的怜悯,也不需要父子亲情,更不需要受情爱所累……一个真正的魔,是不会被“爱”所牵绊的。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阴恻恻的语气,仿佛真的将爱侣变成了仇人。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
只有舍弃了你……
他的声音像毒蛇一样缠了上来,勒住白珞的脖子,教她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视线在雨水与泪水的冲刷下模糊,白珞看不清眼前的人,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一阵强大的魔气从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中以惊人的力量迸发出来,纠缠、交织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白珞袭去。
迟朔执剑一挡,握住白珞一侧肩膀疾步退后,待到魔气散尽,这片天地已不见了迟宿的踪影。
在他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一柄断成了两截的“藏春刀”。
断刀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雨势里。
“小珞,这就是你说的——他还认得你?”
迟朔如是说道。“依我看,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白珞身上的禁身术一解,浑身如脱力般瘫软在地上,脑海中全是迟宿那双满是空洞的眼睛。
我喜欢你?我对你说过这句话吗?
一颗颗泪珠儿沾在她手腕的鲤心寒玉镯上,玉镯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在这片幽暗地天地里散发着微弱的寒光。
明明……
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阿宿逃脱,现在如愿以偿,为何还会如此难过?
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剜去了一块,血淋淋的,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白珞茫然地喊着“阿宿”。
是为了在朔月剑下逃脱,做戏的言辞?还是真的已经决定舍弃了我呢?
你是不是真的一直这样打算的,所以从未告诉过我,你喜欢我?
……
泯山剑神敛起周身如泰山倾轧的气势,眼中少了几分视人如蝼蚁的冰寒,宽厚的大掌伸向跌坐在大雨中茫然无措的白珞……突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一道清冷昳丽的身影……
不远处……
白楚正举着伞,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迟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默默收回手,温声道:“小珞,回去吧!你母亲很担心你。”
第34章 断刀
咚!
殿门被什么东西砸中,随即传来物品滚落的声响。
任止行老成持重,仿佛天生一副好耐心,端着药碗清了清嗓,又一次叩响殿门。
“小珞,你需要清除体内的魔气,稳固元神,否则日后修行速度会大打折扣。”
“小珞也是你叫的?姓任的,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滚!”
大殿内传来尖锐的女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字一句都充满了攻击性。
任止行几乎可以想象殿内的女孩跳脚的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抬眼瞥见白楚走来的身影,心道不妙,一脸正色地躬身施礼。
“白长老……”
白楚一袭清冷道袍,神情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身后跟着一群战战兢兢的临仙门弟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
“她不想喝就倒了!”
白楚的脸色不大好看,相貌却是极美的,修仙界没几个女人能修到她这份儿上:长相美,家世好,修为一流,辈分也高——任止行心中对她极为敬佩。
见他端着药碗站在紧闭的殿门前,白楚一腔的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抬眸示意他将汤药递给侍从。“这汤药今后也不必准备。一个连本命法器都护不住的废物,何必再为她费神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