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止行温声道:“长老息怒。藏春刀是在迟宿手中折损的,迟剑神当时也在场,连他都未能及时察觉异状,何况是小珞呢?”
白楚冷笑一声,朝殿内的白珞道:“你若不是心虚,便出来解释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点金城圣地?徐家的人在外边虎视眈眈,就等着把你抓回去严刑拷打……青赤小儿,不吃些苦头,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临仙门长老生气时容色艳极,却无人敢抬头欣赏,临仙门众弟子个个低头听训,陪着殿内任性的大小姐承受长老嘴里连珠炮弹似的不满。
任无极不慌不忙地打圆场:“小珞与迟宿自小一起长大,见他入魔怎能忍心?眼下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白楚碎碎念了声:“她在这里为一个魔物伤神,半句不提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未婚夫’,此事传出去教本座颜面何存?”
目光如刀地在那殿门上扫了一遍,恨不得将那门戳出个窟窿,不意外地听见大殿里传来低泣声,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
偏这时还有人来火上浇油:“启禀长老,徐无鸣求见。”
“他来干什么?”
“说是……”小弟子被长老忽然拔高的语调惊得一抖,迟疑道,“徐氏一族想知道圣地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需得见见白珞。”
白楚勾唇冷笑:“点金城城主快死了么?这里轮得到他徐无鸣来作主!”
任止行适时添了句:“徐城主的确身体抱恙。”
这几日的点金城不太平。
先有魔物出没圣地,袭击徐家少主,仙门大比被迫中止;后有城主之女独闯圣地后,带回兄长惨死于魔族之手,圣地遭魔物破坏的消息。
点金城城主徐无极,堂堂上墟境大能,惊闻噩耗,急火攻心,当众吐出一口心头血……二当家徐无鸣不得不临危受命,主持大局。
徐氏一族上下冥冥中感觉到一把无形的闸刀悬在他们头顶,无不战栗。值此风雨飘摇,人心动荡之际,幸有泯山剑神坐镇,方才未有宵小擅动。
白楚一挑眉,半点儿面子不给,沉声道:“你告诉徐无鸣,除非他兄长从病榻爬起,亲自来跟我要人,否则徐家休想从我这儿带走任何人。”
这话搬出去不是公开挑衅点金城么!
任止行见那弟子咽了咽口水,有些畏缩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长老,我去打发他们罢!”
也不等白楚点头,匆匆领着弟子去了。
白楚睨了一眼端着汤药的侍从,道:“一个时辰后将药煮热后再送过来。若她还是不喝,你再来禀我……我给她灌下去!”
语罢抚着略微作痛的前额款步离去,一脸嫌恶的,再看一眼都嫌多的样子!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回廊后,殿内的哭声才戛然而止。
白珞将眼角的泪珠拂去,眼中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难过与骄纵。
她沿着刀鞘精美的纹路抚摸藏春断刀,拇指一挑,刀身出鞘三寸。雪亮的刀身如静谧的冰面,冷冽而锋锐,映着她陷入深思的面孔。
你不过是我成魔之路上的垫脚石,你我之间早该做个了断。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
他的话像魔咒一样回响在她脑海里。一想到这两句话,白珞的心就不由得揪紧,呼吸瞬时有些不稳。
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迟宿逃走时留下了断成两截的藏春刀……断刀,在旁人眼中象征着迟宿与她一刀两断。
但是,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藏春刀早在天水城除魔的时候就已折损!
在躲避魔尊追杀时,迟宿告诉她,其实他并未修好藏春刀……
他说等他们逃出点金城后,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她。
而在迟朔的桎梏下,迟宿说的却是——你我之间早该做个了断。
这话显然是说给剑神听的。白珞后知后觉。迟宿绝不是要与她分道扬镳,而是在暗示和保护她。
泯山剑神杀了结发妻子,这是能让整个修真界发生动荡的秘闻。在没有完全扳倒迟朔的把握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迟宿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叮嘱她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才能确保她躲过灭顶之灾。
另一方面,白珞一直担心弄坏了本命法器无法跟母亲交代。迟宿未雨绸缪,早替她想好了托词……
在客栈修补藏春刀前,迟宿就对她说过:如果我没能修好藏春刀,这断刀教人发现,你就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而今这情况不是正中了他的设计?
他把“断刀”这口锅扣在他自己头上,严丝合缝,不带一点儿破绽!
这把戏甚至瞒过了泯山剑神的法眼。
现在的我与他修为差得太远,我不怕死,怕的是他伤害你……
白珞记得他的话,了解他,也相信他,将一切理清后觉得又生气又委屈,那些翻涌着的复杂心绪,在眼眶里聚集成水泽,盈满了便扑簌簌地往下落。
落在刀鞘纹路的沟壑里汇成新河。
阿宿……
她在心底里喊了声。
有怨,有思念,更有心疼。
少女的哭声缥缈哀怨,幽幽地从空荡的大殿传了出去。即便她刻意压低许多,也逃不过化藏境大能的耳朵。
任止行滔滔不绝侃了大半个时辰,明面上敦厚有礼,一柄“止行剑”横在门前,化藏境剑修威压尽显。
这位剑修也是修真界名号响当当的人物,本命剑与其同名,生平贯彻“止行”二字,任谁也不敢越过他抢人去。
听见白珞的哭声,他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拱手道:“二当家,您就别为难在下了。我家小姐此番损伤了元神,又惊闻少城主死讯,忧思过度,伤心得不知哭了多少遍了。您听,这、这又哭了!小姐身娇体弱,哪里禁得起诸位的盘问?”
一番陈词配合着连声的叹息,让知晓些许内幕的徐家族人都齐齐绿了脸:你确定她是为我家少主哭的?
任止行没给他们质问的机会,话锋蓦地一转,神色肃然。“另外,诸位也知道迟、白两家的特殊情况,小姐从前在泯山时最受剑神宠爱,这次也是迟剑神亲自将她从圣地带出来的。您不认任某的‘止行剑’,也该知道‘朔月之下,神鬼难行’的道理。诸位若非逼着我家小姐出来解惑,须知此事不仅需要回禀白长老,还需上禀迟剑神……”
微笑着扫视了一圈。
“诸位,谁可愿去,请示泯山剑神口谕?”
徐家众人听到那位的名讳就如芒在背,一张张脸齐刷刷地由绿转白。
“不然……”任止行作足软硬皆施的架势后立即给他们递台阶,“请诸位耐心等我家小姐休养几日,届时任某再秉明长老,且看小姐能否配合诸位的调查?”
站在徐无鸣身后的点金城三长老最先服软。“目下城主病重,迟剑神坐镇点金城,日理万机,我等岂敢拿这件事叨扰他?不妥、不妥!”
众人见风使舵,纷纷道。
“白姑娘伤势严重,是该好生休养,是我等唐突了。”
“元神受损一事可大可小。临仙门此番来访,可有妥帖的医者随行?不若让老朽送一瓶固本培元的灵丹来,让白姑娘好得快些!”
徐无鸣站在徐家众人首列,听到背后的老家伙们一个个顶不住压力开始服软示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与面前的男人虚与委蛇:“白姑娘待我家天宁情深义重,无鸣深感欣慰。只叹他们缘分浅薄,未能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他叹息了几声,走到任止行近前,高声道:“城主痛失爱子,只想早日查明真相……若真如我那侄女所说,是那入魔的迟宿杀了我家天宁……唉,以迟剑神刚正不阿的品性,应当会为我那可怜的侄子讨回公道,将魔物斩首于剑下吧!”
他的声音经过法术加持,在任止行还未反应过来前就以移山之势朝正前方的宫殿压了过去。
清晰地传递至白珞耳畔。
院落里的银杏树被他的威压震得枝叶寥落,纷纷扬扬的落叶,在日光下翻卷着,呈现出一片令人炫目的金色。
第35章 暗流
那扇殿门迟迟没有动静,连女子的哭声也停止了,静悄悄的,若非徐无鸣能够感知殿中的微息,他都快以为白珞使了什么法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遁走了。
今日还挺沉得住气?
徐无鸣纳罕。
与白珞接触几次,徐无鸣对她的印象极深刻:一个容貌上乘,性情娇蛮的大小姐。
这等姿色若是生在寻常人家,逃不过是上位者“玩物”的命。
白珞好命,生父不详,母亲却不是吃素的;自小养在泯山——一个天塌了都有人顶的地方,性情我行我素,冒失莽撞……徐无鸣以为自己击中了她的软肋,觉得白珞冲动之下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举动,没想到她竟然能忍得住?
明明在圣地中还看见那个魔物——迟宿拼死在魔尊手中保护她。迟宿与她翻脸,这姑娘立马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倒是个凉薄的。徐无鸣心道。
“迟剑神大公无私,自会妥当处理此事。”任止行不痛不痒地附和他,做了个送客的动作。
“诸位,慢走不送。”
徐无鸣的算盘落空,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拂袖领着徐家众人走了。
任止行松了口气,收剑正欲离去,却听背后“吱呀”一声。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一袭红裙的少女站在门前,扬着巴掌大的脸儿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着。
“迟宿没有杀徐天宁。”白珞略作停顿,咬唇道,“那个说谎的人才是凶手!”
任止行对此并不惊讶,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白珞见他态度淡漠,怒上心头的同时心中有了判断,冷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一切栽赃给迟宿?你们……是不是也对这一切乐见其成,压根不关心什么才是真相?”
这性子确实沉稳些了。任止行心中感叹,余光瞥见侍从端着药碗走过来。
“小珞,你该喝药了。”任止行善意提醒,“这种小事没有必要闹到长老那里去,对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语气颇有些严厉,听起来像是威胁。
白珞面不改色,端起药碗也不管苦不苦,烫不烫的,“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任止行为何会有顾雪影的留影珠?又为何偏偏选在临仙门与点金城定亲那日将留影珠交给迟宿,害他入魔?这些事是不是白楚指使?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她将这些疑问与苦涩的汤药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留影珠是最重要的线索,但是在弄清白楚与任止行的立场前,万万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青赤境与化藏境之间没有任何一较高下的可能性,若非自己是白楚的女儿,任止行根本不需要在这里与她虚与委蛇。
白珞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学会了阴阳怪气和旁敲侧击:“任止行,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与泯山剑神和离吗?这些年我从未过问过母亲的私事,但世人都说,母亲是为了你?”
这是她能够想到最直接的,判断他们立场的问题。
白楚与迟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和离,如今是敌是友……此事是否与任止行有瓜葛?白珞心中有无数疑问,希望能在任止行这里找到突破口。
说实话,任止行的长相并不出众,家世平凡,与英武非凡的泯山剑神相比,可谓天人之别……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泯山剑神其人如是,任止行……又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任止行还是一副敦厚的模样,微笑着回答了她:“人们喜欢用男女之间的暧昧,揣测权利更迭下涌动的暗流。小珞,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该被那些温情假意迷惑,反过来恶意地想象生养你的母亲。”
他脸上的笑容在白珞看来甚是诡秘。白珞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皱眉道:“我没有恶意地想象她什么。这么多年也分得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她早就总结出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除了迟宿,谁也不信!
白珞正色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任止行,我母亲为什么与迟朔和离?你在这件事中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任止行脸上的笑容不减,正欲答她,余光瞥见回廊上一抹清泠仙姿,连忙退了一步,恭敬道:“长老!”
白珞见到母亲如老鼠见了猫,敛息喊了声:“母亲。”
那个身着道袍美人冷笑道:“那个伪君子踩着两任发妻的尸骸功成名就,不跟他和离,难不成做他修仙路上的红颜枯骨?”
……
正午。
日头升到最高,恢弘的点金城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气温稍见炎热,城主府正殿却一派冷肃,来往侍者个个低眉顺眼,生怕触怒了上位的尊者,行色匆匆,连大气也不敢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