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影捏了捏韦妤犹显稚气的脸,替她吹掉头顶的雪花,说:“你和小乌一样,也叫我雪影姐姐吧!我们彼此间就多了一个亲人,好吗?”
冬日的夜因为这句话变得暖烘烘的。
韦妤满心欢喜地应:好!
她在枯蓬下仰望漫天星河,等待顾雪影回来。
这让她单调的生活充满了鲜活美好的期待。
……
为了拥有一双人类的腿,她开始跟着小乌一起修行。两个人抬头数过第一百二十多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后,顾雪影回来看他们了。
她将要成亲了。
顾雪影告诉韦妤,成亲就是和心爱之人厮守终生。
韦妤在湖里听她说话,对“成亲”这件事生出一种纯真的向往。
你的心爱之人长得好看吗?他比小乌好看吗?
顾雪影与她坐在一处,说:嗯,我的父亲与叔伯们见过他。他们说那个人的长相很英武,应该是很好看的。他修为高深,威名显赫,虽然从前娶过妻……
你疯了吗?
小乌斥责她。
小乌的关注点不同,他认为顾雪影生来叛逆,既然敢为他人牺牲,为何不敢闯出去追求自由的人生。
顾雪影说,她已经任性过一次了,如果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会让亲人伤心的。
她不想因为这场尚且没有任何矛盾的婚姻与整个轻雪门决裂。
她也从不叛逆,内心有着与生俱来的真挚与热烈,包容着身边每一个人。
她在寻找一条自己的道,也在寻找解除家族诅咒的道路。如果所嫁之人对于她的修行有益,她愿意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作道侣。
顾雪影朝他眨了眨眼,说这是一门好亲事,她会努力做个好妻子,去创造很多、很多——
幸福。
……
韦妤很期待她所描绘的一切,等了她数个寒暑,等来了这两个字的结晶。
顾雪影跪在岸边,拉着小妤的手覆盖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韦妤感受到她肚子里的动静,疑惑地问她肚子里是不是有了蛋。
措辞不大妥当。
顾雪影哭笑不得,只好默认。韦妤欢喜地问,自己是否能给这颗蛋起名字。
冬至夜凉,繁星满天,韦妤指着最亮的那几颗星。顾雪影见她指着预示吉兆的虚日鼠宿,欣然点头。
阿宿……
韦妤轻轻地抚摸她柔软的肚子,有些新奇地一遍遍呼唤着它的名字。
小乌站得远远地瞧着,冷声问她:既然已经成亲,为何不把那英武非凡,天下第一的夫君带来瞧瞧?
顾雪影回答他的声音很严肃,誓言一般——
她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他与小妤在少牢城的线索。
不!
韦妤适时插嘴。
你要带阿宿来!
顾雪影点头,欣然应了她。于是,只要她从泯山回轻雪门,就一定带上这个小家伙。
……
那个刚学会走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娃娃,捧着因为不知所措而化作蜘蛛形状的小乌,惊讶地望着从水面浮起的韦妤,眼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韦妤看傻了眼,问顾雪影他就是那颗蛋么?
顾雪影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那个娃娃步履蹒跚地走向韦妤,蹲在岸上褐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飘在水里的鱼尾。韦妤被他看得面颊发烫,一头扎入了水底。
他们走后的某一天,韦妤捂住自己的肚子,里面热热的,好似也有什么东西在动,惊慌地寻小乌,咋咋呼呼地说自己也要生蛋了。
小乌也不知所措,用顾雪影给他们留下的传讯符,却没有联系上她。
还在韦妤没有大碍。她没有生蛋,也没有修出人的腿。
小乌的修行却很顺利。他看出她腹中的不是什么蛋,而是一颗珠子,状若莲子,大约是内丹之类的玩意儿。
一日,他掐着旧书里的法诀无意中解开了附近的阵法。
韦妤一觉醒来,湖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凡人。
他们说,在少牢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城里有片湖,怪哉!
湖里怕不是藏着妖怪?
说书的,唱曲儿的,搭台唱戏的,喝得酩酊大醉乘兴吟诗的……男女老少,来来去去,那是韦妤不曾见识过的热闹。
小乌变作蜘蛛蛰伏在茅屋屋顶,待夜深人潮散了,才松了口气似的到湖岸寻她。
他修行之初吃过两个山匪。凡人灵气稀微,是妖魔鬼怪眼里共同的食物。大部分妖修为了快速增长修为,都是以人血为饮,以人肉为食。
顾雪影与他们论道:大道之艰,非堕之由。修道各有其法,然殊途而同归,上善至仁,天地通明。
韦妤听不懂,小乌便对她解释:这是说杀生有悖于天道,哪怕一时走捷径增长修为,到了破境渡劫时也抗不过天雷重击。
吃人能够快速增长修为?
韦妤的小脑袋瓜只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她咬着手指,思索该怎么吃,在哪里吃?
头顶飘过一艘小船,她灵机一动,鱼尾一扫就把船只掀翻。
落水的是个五岁小孩,他的母亲来采莲蓬,他就坐在船上吃莲子。
落水后扑腾着,咕噜咕噜往下沉。
韦妤忽然想到,阿宿也该是这个年纪。
她把小孩拖到岸边,给他拍背顺气。
小孩一边咳嗽一边连滚带爬地逃,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她妖怪。
我是韦妤。
她板着脸纠正。
八脚蜘蛛在蛛网上倒挂着,将一切尽收眼底。蛛丝将那些闯入秘境的凡人拖拽着扔了出去。
他重新封印了这片秘境,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了顾雪影。
不过这些修为对于他的生活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还是懒懒的,不是伏在蛛网上打盹儿,就是躺在湖岸边与韦妤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那姑娘越来越娇气,说蛛网织在屋檐下,这间破茅屋离湖岸太远。
就几步路而已。他随口答了一句。
把没有双腿的人鱼气得“哗哗”拍水。
小乌置之不理,某日从蛛网上醒来,看到那条人鱼满身狼藉趴在屋檐底下。
她无法行走,把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都用上了。
蹦跳的时候摔在了地上,浑身乌青;爬行的时候被锋利的石子儿磨破了皮,双臂道道血痕;脸上是泥点,发梢插着草屑……好不容易才能够跨越这几步的鸿沟,落得个这般狼狈模样。
韦妤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一路的艰难,小乌不知自己怎地,心跳得厉害。
那种感觉比多年前在岩石缝中看到顾雪影的眼眸,来得更加剧烈。
他不知如何让那颗狂跳的心慢下来,也不知怎么面对韦妤才好,只能阴沉着脸将施法将韦妤的身子托起,粗鲁地扔回湖里:你没有修成人形之前再敢出来的话,我就……
呵,连句狠话也放不出来了,他就这么把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哼,亏你长了八只眼睛,难道看不到我有多努力?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韦妤躲在莲叶背后,小声又委屈地说。
小乌不太会说好听的话,想到了什么,又觉得那些话过于肉麻,只能在湖岸前蹲下,对水中的韦妤招了招手。
人鱼拨开莲叶,游到他的身边,仰着头满心期待他的夸奖。
少年犹豫了半晌仍是沉默。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青涩和局促,于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修成人形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笨呐!韦妤嘴上嫌弃,却极喜欢这个亲昵的动作,红尾掀起一波水花溅湿他的衣衫。
小乌失笑,掬水朝她泼去。
那颗躁动的心也终于平复下来,安稳而快活地跳动着。
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山崖矮树上,莲池岩石缝里的幽冥乌蛛……
修成人形,行走于喧嚣世间,孑然一身。
蓦然回首,才发现身边一直有人默默陪伴。
你们相处得真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乌转身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女人。
他打量顾雪影通身,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大对劲。
一个冰灵根的修士,浑身上下居然满是冻痕,冬日里薄衫赤足地来,仿佛丧家之犬。
顾雪影对他的形容感到惊讶: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小乌冷哼了一声,问她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顾雪影说:是小非,我的弟弟……他吃下人鱼肉时,主持祭典的长老无意中启动了溯洄镜,得到先祖预言,说我将会被迟朔所杀。我不信他,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小乌脸色剧变。
迟朔?你的道侣?他要杀你?
嗯,这听起来很荒谬吧!可是顾无非那小子深信不疑,说这是血咒宿命使然,无论多少年,我都会为悖逆祖训而付出代价!他用三百年前轻雪门上墟境老祖收服凶兽夔牛的镣铐把我锁在后山,幸好遇到一位朋友,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的。
你为何非要回泯山?万一那预言是真的……
小乌想起了什么,脸色阴沉的可怕,警惕地看着她:你是来做什么?难道你忘记自己从前是怎么保护韦妤……
顾雪影有些受伤地看着他:不,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哪怕一定要为多年前的举动付出代价,我也不会伤害韦妤的。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小乌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别扭地转开了话题:无论如何,你最好不要回泯山。
唉,你们怎么都这么紧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迟朔了。
他是我的夫君,我与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相信他,无论是作为他的妻子,还是作为志同道合的伴侣。只有与他携手,我才能更快地踏入上墟、无归之境,飞升上界,成就大道,解开轻雪门无数族人的血咒……我要向着那个目标去!
……
这样的话也只有她能说出口!
小乌不知自己是否该嘲弄她的天真。
可你说过——
你会好好活下去。
你会竭尽全力,乃至一生去解除家族的血咒。
他口不择言,只想叫醒她,字化成刀,精准地戳中她的心房。
还有阿宿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小乌怒喊着,甚至忘记了回避躲在莲叶后面的韦妤。
……
迟宿想起多年前顾雪影归来泯山的那一天。
珠帘后的女人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背后似有神光忽明忽暗。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迟宿年纪尚小记得不太清了,又或许是因为顾雪影身上那股哀伤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太快,是以他也仅记得……
那天的娘亲哭了。
迟宿多想跨越时空,拨开那些晃动的珠帘,问她——
既然已经知道了宿命,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
迟宿只觉得眼前似有一团灰蒙蒙的迷雾,阻挡视线,教他分不清虚实,他伸手想挥开雾气,却发现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到最后,迟宿发现那些灰雾是从他眼眸里释放出来的魔气。
心中似有一头即将破闸的野兽,亦想趁着这个时候窜出来。
迟宿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眸,掌根贴合在山根处,所用力道之大教人以为他是要把自己的头骨捏碎。
半晌,从他眼眸中释放的魔气终于消停下来。
小乌似乎早已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顾雪影最终还是回了泯山。临行前她告诉我,她不畏死……”
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心向而往之……这就是她要证的道。
——我的天赋挣来创造奇迹的时光,朝闻道,夕可死,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的。
迟宿怔然,仿佛看到女人站在遥远的山道上朦胧而姝丽的影。
吾为证道而死。
她说。
第61章 坠落
顾雪影再也没有回来。
小妤多年来第一次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心中百转千回。
她时常躲在莲叶后偷偷地哭,一声又一声唤雪影姐姐,不见有人回来,伤心又失望。
小乌心烦意躁,不知该如何消解,浑浑噩噩地只好走出结界。
走到深巷的酒肆里,喝个大梦三生。
宿醉后郁结仍在,他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到秘境。
莲湖里,却没有红鲤的身影。
茅屋?草丛?芦苇荡?
没有?没有?怎么都没有?
他醉意全消,联想到无数可怕的场景,四肢化作八脚,冲出了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