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珞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以为自己正在做梦——明明上一刻她还在少牢城外,还在迟宿怀中。
“阿宿?”
她试探地喊了声,没有听见熟悉的应答,心里便没了底,又觉得手腕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瞧,果然,鲤心寒玉镯已经不见了。
这是什么地方?
他把她丢下了吗?
白珞顿时慌了,一边喊着迟宿的名字,一边气急败坏地在冰原上寻找出路。
叮铃……
那一阵铃铛声再次响起,天将破晓。
地平线尽头旭日东升,一束束光线如同千万道金色尾羽的箭朝她照射过来,夺目而灿烂,将冰原的寒气驱散。白珞抬手遮住了眼,却听脚下一阵“簌簌”的轻响。
一株幼芽从冰层下破土而出。
白珞的步伐慢慢放缓,正讶异这小东西的生长,又听周遭不断地、不断地传来“嘭”“砰”“唰唰”的奇怪响动,冰原上长出了更多的幼芽……
阳光唤醒了冰层冻土里沉睡的种子,唤醒了藏在冰雪之下的春天。
一株株幼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野蛮地生长起来:根茎渐壮,又添新绿,不知从何处起的清风掠境后,一朵金色的小花盛开,慢慢地,自她脚下而起,一丛接一丛的花朵开放起来,直至开满整个冰原。
白珞已然被眼前的花海惊呆了。她摸了摸自己空荡的手腕,终于反应过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鲤心寒玉镯内的芥子空间。
他们来到图尔镇的路上,迟宿在玉镯内的空间里养伤、修炼。
这些花是不是他那个时候种下的?是不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惊喜?白珞意识道。
不想踩坏了这些花,她局促地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才好,迟疑片刻,索性不管了,身子朝花海中一倒,欢欢喜喜地滚了几圈。
晨风和煦,花香醉人,一颗心像被浸在了蜜罐里。
“嘻嘻……”
她很高兴,伸长脖子望着花海的尽头,满是期待地想——
阿宿,什么时候来接她呐?
……
朔月之夜,盈昃困仙阵八方镇符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
在少牢城城外值守的轻雪门修士严阵以待,似在戒备着什么。
从少牢城内传来的哭声、喊声与脚步声愈加纷乱。
细细分辨,便能听出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响动。
那微小而细碎的声音,像群蚁迁家爬过一地落叶,窸窸窣窣的动静,听得人毛骨悚然。
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啊!”
城楼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一个独腿男人自城楼跃下,坠落在空中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似的——他的身子被倒吊着在城楼上,晃晃悠悠的,就是掉不下来。
定睛一看。
原来,他的断腿正被一根蛛丝粘住。
纤细的蛛丝,晶莹剔透,似有千钧力。
男人不断挣扎、哀求,甚至以头撞击城墙,蛛丝将他一寸一寸往城上拉拽,到了城楼垛口,一眨眼就将他的躯体拖回了少牢城内。
城墙上只留下了一道道抓痕与肉渣。
值守在少牢城外的轻雪门修士们分头御剑,赶往八方阵符所在之处。
这时,少牢城中射出千万蛛丝,乍看好似凌空盛放的白色烟花,一条条蛛丝越过城楼,如同有生命一般,在沙地上蠕动、爬行着,感应到活物所在便立刻扑上前去,甚至精准地阻截了几名御剑疾驰的修士。
蛛丝粘住命剑后迅速缠住他们的手脚,生生地朝城墙内部拖拽……
这座城俨然一个巨大的巢穴,巢穴中住着狰狞又饥饿的怪物。
少牢城的男女老少,哭嚷着,咆哮着,疯狂地爬上高高的城墙,他们断臂少腿,破腹流肠,几乎没有完整的人的形状。
要在怎样的恐惧之下,才能用残肢断臂,爬上这座数丈高的城墙?
迟宿将唇边摩挲的鲤心寒玉镯收入袖里,而后利落地从腰间抽出命剑,猩红的眼眸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这个疯狂的,毫无人性的世界啊·····连他都还未领教的恶,怎能舍得教她……
一同去经历……
第58章 冰花
“迟宿不会来接你的。”
花海里传来一个女声说。
白珞猛地朝声音来处张望,惊讶地看到不远处。
冰原上不知何时冒出一间茅草屋。
一个身着水蓝纱裙的女子坐在屋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裙摆下的一双赤足白得耀眼,踝上红绳挂金铃,迎风“叮铃”作响。
那就是她一直听到的铃铛声……
白珞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伸了个懒腰,懒懒地倒在茅草上,哈欠连天地回答:“我是韦妤,鲤心寒玉镯的器灵。”自我介绍时懒散,喊她的名字时倒精神,“你好呀,珞珞!”
除了迟宿,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你认识我?”白珞疑惑道,“你叫……韦妤?阿宿没有跟我说过,玉镯已经生出了器灵……”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那当然了!”韦妤朝她眨了眨眼,“我一直住在玉镯里,没有让你们发现我的存在!我们这一类的器灵要与宿主保持距离,不能处成朋友,否则到了关键时刻,都不知是宿主保护我们,还是我们守护宿主呐!”
白珞听得似懂非懂,“既然如此,你为何在我眼前现身?”怕自己的话引人误会,又补充道,“不管玉镯里是否生出了器灵,阿宿都会护好雪影夫人的遗物……”
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脸色骤变道:“迟宿把我送到寒玉镯内是为了保护我?”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韦妤很自然地回避了她第一个问题,微笑着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是呢!”
韦妤换了个惬意舒服的姿势坐好,不大过瘾,索性跷起二郎腿在屋顶晃悠,“你的火灵会在这方强大的冰系芥子空间里受到制约,只有确认外面安全了,迟宿才会放你出去。”
跟小时候一样,遇到危险就一个人去闯,受了重伤不肯让她知道。
“傻狗!”白珞气极,口不择言道,“怕不是嫌我添乱!既然如此为什么找图尔帮我铸刀?”
不由地攥紧腰间的新刀,她陷入一种矛盾的情绪里,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白楚说得那样,自己天赋差,资质也差,所以总是让阿宿不得不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和困境?
韦妤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叹息道:“唉,我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迟宿的心情。但是他将你送到这方芥子空间里,绝不是担心你为他添麻烦之类的意思……”
期待着她的长大,也希望她永远依赖他。
期望她拥有自保的能力,也在察觉到事情超越她的能力范围时,把她拽到危险之外,一个人挡。
至亲是她,至爱也是她,迟宿没有什么别的顾忌,大概也只有她……
那是想要守护一个人的心情。
也是白珞亲身经历所体会到的全部感受。
韦妤缓缓道出迟宿心中的想法,声音温柔,有种让人信赖的力量。
“珞珞,你知道吗?顾雪影陨落后,我很担心迟宿会变成一个寡言少语,性情孤僻的孩子,但是,很幸运的,你让他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她躺在屋顶上,眼里亮晶晶地看着她,“你大概就是……从坚冰下生长起来的,教人不可思议的花!”
白珞心中一悸,目光再次转向着那一片花海。
清风拂发,暖阳照面,一朵朵小花无忧无虑地生长,轻轻摇曳。
一望无际的花海下是白雪皑皑的冰原。
白珞无声地蹲在了地上,一只手伸向离她最近的花,手指掠过柔弱的花骨朵,叶片,绿茎,指腹触及被坚冰封冻的大地。
寒冰在温热的指尖融化成了水泽,像是一种奇妙的情感隐喻。
迟宿待她无外乎如此。
白珞垂首敛眸,流淌着眼泪的脸颊湿漉漉的。
她轻抚着花朵下的冰原,动作轻柔而虔诚。
韦妤被这个举动深深地触动了,嘴唇抽动了一下,快速地别开了眼,深吸一口气对白珞说:“我理解他的心情,也知道你的心意。这也是我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
白珞莫名地心头一紧。
手掌下的冰原晃动了一下,白珞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那层薄冰化作水镜形状。
韦妤不知用了什么咒法,竟然能够让水镜照射到少牢城的各个角落。
白珞通过水镜看到了芥子空间外的迟宿……
韦妤适时出声,一字一顿地说:“这座城对于迟宿来说很危险,我们要帮他走出去。珞珞,我一直相信,你是唯一能够保护他的人!”
……
断掉的蛛丝纷纷落地,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白絮,锋利的剑风吹过,也只是翻滚几圈,互相搅作一团。
从半空坠落的轻雪门修士们摔得龇牙咧嘴,知晓自己死里逃生,下意识便朝那剑气来处张望,只见来人一袭月白道袍,身法快如闪电,手中长剑寒光凛冽,杀气毕现,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那是……冰魄剑!他是迟宿!”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惊呼道。
“他要进少牢城?危险!快拦住他!”
“立刻传讯给门主!快!”
迟宿听到了身后众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他没有为这些声音停下,掠过城墙之后,于万家明灭的灯火中,他看见了一张巨大的,交错纵横的蜘蛛网。
这张蛛网将城池中的每一寸高台、楼阁与屋舍都黏合住,蛛丝捕杀着城中街道上奔逃的百姓,或拖行,或绞杀……
一个与白珞年纪相仿的少女,跪在街道中央,头颅上粘着无数蛛丝,那些晶莹的丝线中似有什么虫子蠕动,正在从她头骨骨缝之间吸食着什么。
她的头骨大概已经被蛛丝从内部撕裂了,但是由于皮肉完好,是以她的脸只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塌陷的状态。
少女意识尚存,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上下齿还在不断地咬合,喑哑地哭喊“救命”,直到七窍都淌出了血沫,她才终于解脱的,断了气。
迟宿的目光在那个尸体上短暂停留了片刻,身影一闪,便向少牢城更深处掠去。
越往深处,血腥气越重,被封印在法阵中心的魔气也越发浓郁。
那些魔气会让一个正常的修士心气血三关大乱。
那些血腥气会让一个正常的人类作呕反胃。
他已经不是正道剑修,更不是一个脆弱的凡人。
他——
与少牢城深处所藏的怪物,是同类。
你才不是它们的同类!
脑海中的一声娇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白珞在点金城圣地对他的叮咛。
像一匹奋蹄狂奔的怒马,突然被勒紧了缰绳。迟宿理智回笼,一剑挥出,斩断迎面涌来的蛛丝,剑气如千万道利箭朝蛛丝尽头射去,如深渊掷石,久久不闻回响。
随即,散落在街巷里的蛛丝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尽数停止了攻击。
少牢城安静下来。
迟宿御剑落地。
这座城一派破败荒凉。街巷空无一人,道路两旁长着一丛丛野草,商铺屋顶瓦破,牌匾蒙尘,门窗或闭或损,台阶上不是旧瓦罐就是厚厚青苔……
道路上的血迹未干,还有明显的拖痕,四通八达的街道,通往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迟宿沿着蛛丝的痕迹往城池中央不疾不徐地靠近。
蛛丝尽头,是一片湖。
雾蒙蒙的湖面,隐约可见水面衰败的莲蓬摇曳。湖边有座简陋茅屋,檐下飘着一张空荡的银色乌蛛网,乍看是再寻常不过一户人家。
迟宿走到茅草屋前,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听见湖面传来一阵歌声。
那声音莫名地有些耳熟,让他猛地回过头。
一叶小舟自雾中晃晃悠悠进入视线,无人撑浆的船儿,缓缓泊近湖岸。
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坐在船头,垂首双手撩起大红褶裙裙摆,裙下露出纤细的腿,肤如凝脂,白洁无瑕,一双赤足拨水,水面泛开涟漪,哗哗水声与轻哼的曲调相和。
小舟飘至岸边,女子从船头跳到岸上,她绾着少女发髻,鲜红透纱褙子将她纤瘦的手臂衬得若隐若现,足踝上戴着一根系金铃的红绳。
走动时铃铛发出细碎声响,一声又一声,像在召唤什么似的……
一只八脚白蜘蛛从屋顶茅草中爬出来,眨眼间就从茅屋跃到女子脚下。
她蹲下身,伸手至蜘蛛跟前,任它爬至掌中,随即轻声嘱咐道:“小乌,我该回宗门了,你替我照顾她,好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带着蜘蛛走到茅草屋前,像没看到迟宿似的,指尖靠近檐下蛛网,蜘蛛从她掌心爬到网上。
湖面传来一阵水声。
一条红鲤跃水而出。
女子留恋地望了一眼湖面,转身离开。
迟宿怔怔地望着这张沉睡在记忆中的面容,焦急地唤了声:“娘亲……”
他伸手欲拦她,谁知自己的手竟然从女子的身体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