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狗屁忘年交。顾雪影笑骂道。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大多都是脆弱,一旦牵扯到了关键利益,至亲反目,相煎太急,至爱成仇,天涯陌路,你信任的人,并不一定能够给予你对等的感情。金钱,美人,权力,一个人半生拼搏换来的一切,凭什么为了虚无缥缈的爱而放弃?
图尔教她,循循善诱:你得爱自己,多为自己考虑。
顾雪影不再多言,低头喝了一夜的闷酒。
竹叶清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法脱困的死局。
……
“天亮时她说饿了,吃了一整只烤兔,我见她心情好些了,问她要去哪里?”图尔捻了捻胡须,说,“她说打算去一趟少牢城,之后就回泯山。几个月后……外面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迟宿一怔,想起任止行在山洞里说的话。
我希望你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能够停下脚步。
少牢城……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指节攥得发白。
白珞对这个城镇名字没什么印象,略略扫视过地图后说:“少牢城是此去轻雪门的一个落脚点,御剑而行,一两个时辰就能到那里。阿宿,你想去吗?”
不料图尔却朝他们泼了盆冷水:“少牢城一个月前遭到瘟疫肆虐,城中病死了一大半人。为了避免瘟疫扩散到其他城镇,顾无非派遣了不少修士料理那个地方,现在那里由轻雪门中人把守,出入禁止,已是一片神鬼难行的死地。”
白珞想起那柄已经沦为剑炉燃料的瘟魔魔剑,诧异地举起手中骨镰。
“瘟疫?与那个自戕的瘟魔有关吗?”
图尔点了点头,道:“没错,瘟魔到我这里来之前就曾出没于少牢城。那家伙扛着阴差马骨来寻我,似是打算铸一柄宝剑向谁寻仇……虽然现在瘟魔已经消失,但魔物散播的疫病还弥漫在少牢城,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能够治愈疫病的办法。如果放出少牢城百姓,可能会让瘟息扩散……魔气易斩,瘟息难消。此事事关周遭城镇百姓的安危,轻雪门对少牢城的处置无可厚非,是以老夫也没有多加过问。”
瘟息是瘟魔在人间传播疫病时留下的浊息,一旦附着在凡人身上就难以拔除,故而汇聚之地往往面临族灭的浩劫。
白珞一时哑然。
神器出世的天象还未消散,阴云密布,不见一滴雨落,山林中的灵气像被凭空抽干了,教人连呼吸都紧了许多。
“是生门还是死地,看看就知道了。”
迟宿牵着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白珞回头连声向图尔致歉,匆匆与大师告别。
他们御剑出发,各自装着沉重的心事,没有留心观察周遭细枝末节的变化——
山风吹得竹林窸窣作响,一只小小的蜘蛛从竹叶上坠落,留下一条晶莹的丝线。
第57章 好梦
图尔镇。
夜深人静,晋李提着一坛酒经过街巷,听见深巷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她踮脚悄声靠近巷口,探头想看清巷子里的情况,但见——
月光下那土墙根下半坐着一个身影,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她起先猜想是不是有醉汉卧倒在那里,毕竟图尔镇三教九流混杂,这些深巷里常出没一些流氓、地痞……只是,那巷子里幽幽飘来的并非酒香,而是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
晋李不敢再近前,素袖掩住口鼻连连退了几步,正欲逃回酒肆,转身,一张形容枯槁的脸突兀的脸出现在眼前。
“啊……”她惊叫一声,手中酒坛“啪”地一声落地,连连后退,吓得瘫软在地上……与那张脸的主人拉开距离后,她看清楚了眼前之人的情况——
那是一个人面蛇身,张着血盆大口的女妖怪,明明穿着少妇年纪的艳丽颜色,却是一头花白头发,皱纹横生……下|身水桶粗的绿色蟒身,蛇尾上三寸处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流着腐臭的脓液……
一双如针尖般锋锐的蛇眼妖瞳锁住她,那蛇怪长尾摆动,朝跌坐在地上的她游过来,嘶哑的嗓里满是哀求之意。
“晋李……王,奴家贱名卓姬,乃魔尊麾下……您救救我吧!我这伤势不知怎么回事,怎么也不见好,魔尊赐给我的毒液已经快用完了……我怕我快死了,之前听魔尊说您住在这里,就这里来找您了,您一定有办法救我的……”
“妖怪!”晋李惊慌之下根本没听懂她究竟在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有把扫帚,连忙奔过去,抄起扫帚就往尾随而来的蛇怪身上打……
一边打,一边大喊“救命”。
图尔镇一片死寂,长街短巷,竟无人声、犬吠回应她的呼救声。
卓姬被扫帚抽打了几下,脸上霎时浮现起怒意,妖瞳转了转,她弯腰倾身朝女人压过来,“您……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呐?”
这话教浑身发抖的晋李倏地一愣,攥着扫帚竹竿的手紧了紧,胡乱挥舞起来,“你这妖怪……快走开,快走……”
卓姬眼见晋李表现得俨然一副人类女子的情态,毫无传闻中那般威武气概……想到自己依仗她疗伤无望,不禁悲从中来,一双妖瞳中滚出两行血泪,她迎着扫帚的抽打,长尾魔怔了般朝女人游去,“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魔物能够通过互相吞噬而强大……我不愿扰您清净,但弱肉强食……”
可惜蛇尾还未触及女人的衣角,就被一道剑光掀起。
“嗷……”卓姬在剧痛中收起蛇尾,连退数丈,但见长街尽头的一间屋舍顶上,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单手撑着屋瓦,姿态甚是随意地倚在屋顶上,另一手抱了坛酒,于月辉中形成了一个寂寞而冷峻的影子……明明连一把剑都没带,那煞人的剑气是从何处来?
卓姬灵光一现,突然想起这镇子是谁的地盘,浑身打了个激灵,匍匐在地道:“图尔大师在上,请受奴家一拜!”
图尔?
晋李听到这个名讳,不由地心下一惊,双眸炯炯有神地朝那个影子看去,她庆幸于自己从蛇怪手中死里逃生,又激动于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只是,瞧仔细些,这位图尔大师的身影……怎么与平时到酒肆来蹭酒的无赖乞丐有些神似?
这两种身份放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违和,晋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敢吱声。
卓姬平素以姿色惑人,这会子一张姣好的容色衰败,怕惹人厌弃,只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听她声泪俱下地朝图尔诉起了苦。
“大师,奴家无意害人,只是先前被一把断刀所伤,迫不得已才四处寻找疗伤之法……”
卓姬知道自己即便没受伤也不是这位上墟境大能的对手,只得另辟蹊径,想利用自己的伤势来历转移图尔的注意力。“您是一流的铸器大师,是人鬼妖魔皆敬重的大人物,可能帮我看看这离奇的伤势?若能苟活,奴家必定为您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屋顶的图尔抱着酒坛,随意地朝她溃烂的蛇尾瞥了一眼,冷声道:“你的刀伤乃藏春所致,要是个人类还好,一个魔物……呵,没得救的,自己滚吧……老夫不想让这个镇子染血……”
传闻藏春刀乃是破魔之力极强,中刀的魔物会持续受到刀气冲击、破坏,不论轻伤、重伤都必死无疑……·卓姬也曾听闻过藏春刀在白楚手中时的威名,顿时如遭雷击,凄惶道:“这……当时伤我的只是把断刀而已,难道还有那般威力?”
图尔笑道:“你该庆幸自己是被断刀所伤,否则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顿了顿,他“好意”提醒道,“还有……藏春刀所伤者,死后连魂魄也不能囫囵,你会……魂飞魄散!”
那把神刀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卓姬这会儿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双手抱住两臂,神色恍惚地朝图尔镇外游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怎么会呢?一把断刀而已……”
那声音落入图尔耳畔,大师垂首沉吟:神兵几经易形,如今已经是把镰刀形状,不知对人间是福是祸……他未曾阻拦卓姬离去。在他眼里这条蛇妖已经是强弩之末,至多还有寥寥数月一身修为就会被刀气破坏殆尽……
晋李在一旁默默看完这戏剧般的经过,不由地咋舌……她非常想认识传说中庇佑小镇的图尔大师,激动地朝屋顶的男人挥手。
“图尔大师……”
晋李想了想,说:“您是不是还欠了我的酒钱没结账?”
屋顶上图尔的身形一滞。
……
夕阳下的荒城灯火明灭,城门外的守卫换了一班岗。
厚重的城门上血迹未干,不时响起几下虚弱的拍打声。墙内传来阵阵绝望的哭嚎,刺痛了白珞的耳膜与神经。
她隐约能够听出那些声音哭诉的内容。
放了我们。
救救我们。
四周灵气翻涌,少牢城上空,八方各有一道阵符所释放的极芒,在空中汇聚成一点,将整座城罩住,如同困兽之笼。
这座城的死气惨状与图尔镇的安逸闲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白珞心下复杂无比,如鲠在喉。
迟宿细细研究了少牢城上空的法阵,冷笑着说:“盈昃困仙阵?用来囚禁一群没有法力的凡人?我这位舅舅真是大手笔。”
白珞对阵法之术涉猎不多,但是对“盈昃困仙阵”这类如雷贯耳的大阵印象颇深。
阵法与法术都有天、地、玄、黄四阶之分,四阶各九级,启阵所需的灵力与修为逐级而升。
以诸仙门都有的护山大阵为例,一流的仙门护山大阵都是天阶的水平,如此才能保护整个仙门的安危。
日月盈昃,困仙之阵,集日月之精粹,伴烈日与寒月之光华而炽盛,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乃最强一级的阵法——天阶九级。
这阵法不仅要求布阵者至少是上墟境修为,还需要有极强的法阵修炼天赋。迟宿敢断言,这世间能够布下如此强大法阵的,除顾无非外,绝无二人。
舅舅……
不枉我千里迢迢,为你走这一遭。
他心道。
少牢城的情况显然不止“瘟疫”这么简单。白珞也在琢磨其中的关窍,道:“盈昃困仙阵这么强,咱们应该怎么进去?”
要不还是靠魔魇晶石的力量硬闯?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认真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傻气。
迟宿被她的动作逗得发笑,说:“盈昃困仙阵非同小可,你跟它硬碰硬,极有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再者,若少牢城中真的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你这一下,不是给了它可乘之机,放虎出闸,引祸四方?”
白珞恍然大悟,又犯了难:“那咱们该怎么办?”
迟宿戳了戳她的脑门儿,轻声数落:“上课打盹儿,这会儿来问我?”
白珞娇嗔了声,争辩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用了十二万分努力学习,怎么可能上课打盹,一定是他自己博闻强记,不知从哪本晦涩偏门的书籍习得了这些奥义。
这个说法让迟宿愣了一下。
耳闻则育,过目不忘,记忆力与天赋一般强悍,迟宿从来没有记错过什么。
但是这一刻,他居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何处了解过关于“盈昃困仙阵”的破阵之法。
这大概与他在点金城损毁的天冲魄有关?
他不想白珞为此担忧,按下不表,话锋一转,道:“盈昃困仙阵的运转以日月精华为源,遇天狗食日,朔月之夜,法阵的威力会大大减弱,届时便是乘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提到“朔月”时,迟宿的神色微微愣了一下,想起那人“朔月之下,神鬼难行”的赫赫威名。
天阶九级的大阵,在朔月之夜威力大减,是以其对泯山剑神的朔月剑来说更是不堪一击。
这是巧合还是蓄意而为?
白珞闻言掐指算了算,真是无巧不成书,恰逢今夜便是朔月。
她高兴了一阵又担忧起来。“如果少牢城中真有什么怪物,困仙阵威力减弱时,恐怕会强破法阵,咱们还是一心入城,对其置之不理么?”
迟宿对她的个性再了解不过,也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对症下药。“轻雪门中人已经守了少牢城三个朔月夜都能安然无恙,你替他们忧心作甚?”说完又冷声警告她,“这不是你逞强的时候!”
白珞最听他的话,却也颇嫌正经过头的他太过啰唆,缩到他怀里捂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的阿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说话的功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耷拉着脑袋,露出倦容。
迟宿念及她在山林中寻了孟启一整夜,又为沐芳的事伤神,赶到少牢城定然已经困倦不堪,温声道:“睡吧!入夜后我唤你。”
白珞“嗯”了一声,大抵是怕被他撇下,一双玉臂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挂。迟宿迁就她,一边抱着她坐在暗处观察城门前的动向,一边不由自主地哼起不知名的曲调。
那是年幼时用来哄女娃的儿歌,幼稚又温情,与荒城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哀嚎声形成一种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他将那些教人不安的声音统统隔绝在外,低头吻了吻她的侧脸。
“小乖,做个好梦。”
……
叮铃……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初初听来肖似天水城外的驼铃,空灵的声音传至天上地下,白珞在一阵眩晕后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荒芜的沙漠,也没有出现骑骆驼的和尚。
身处之地,是一望无际的冰原。
天幕昏暗,无风无雪,偌大的冰原寂寥得连一棵树也没有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