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管事固步守旧,一直将顾雪影婚事的不幸归结于彼时出现在泯山的白楚,对白楚的女儿自是无一点儿好感。
“兰姑,我奉劝你……别在迟宿面前这样称呼白珞。他跟我不一样,不会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顾无非掀开狐袄一角,露出眯成一条线的丹凤眼,狡黠地盯着她,“明日迟宿将随我入宗祠,你可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趁此机会意图伤害白珞,不然我那侄儿肯定立马翻脸不认人!保不齐,到时候拿你试炼封魂诀……”
兰姑被他呛得哑口无言,自知是自己安排白珞入住莲池水榭一事引了门主不快,连连拍着胸口,作势要哭。
顾无非最厌烦兰姑这副做派,拧了拧眉,道:“自然,我也会告诉迟宿,兰姑的良苦用心。”
兰姑闻言终于满意了,叹息道:“只要你明白我的苦心就行,不要像你姐姐一样……”说着抽噎起来,她用手帕捂住口鼻,不叫自己发出呜咽声。
顾无非用狐袄将自己重新盖了个严实。
妇人聒噪的哭声被挡在一片幽暗之外。
“您是轻雪门辅佐了三代门主的元老,为了顾家血脉传承鞠躬尽瘁,长老让我听您的话,父亲也让我听您的话,无非不敢不听。”
例行公务,声线木讷。
一番说了千万遍的话,到如今脱口而出时他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现今已经是第四代了……”兰姑抹了抹泪,语气严肃地强调。
大殿内一阵死寂,许久后才传出他冷硬的声音。
“迟宿快过来了,请兰姑回去歇息吧!”
兰姑躬身朝他行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雪地的刹那,顾无非半身前倾,在长椅旁呕了一大口心头血。
这座山的气温太低,就连地上的鲜血也很快凝成了冰花。
顾无非伏在长椅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面颊被冻得僵硬而麻木,显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一颗鹅卵石大小的蓝色水球从他衣襟中滚落出来,顾无非脸色一变,伸手去够它,不料此刻身体实在虚弱,翻身时不仅没能抓住水球,还意外地摔到了地上。
那颗水球在台阶上弹了几下,很快滚落到大殿中央。
一阵风将它重新卷回顾无非手中。
顾无非半坐着,将头颅靠在长椅上,一只手举起水球,神思恍惚地看着它。
深蓝色的水球,波纹荡漾,其间游走着一团朦胧的红雾,浮来飘去,若有似无。
“小鲤鱼,现在我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你为她放弃的,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啊……”
迟宿步入大殿时,正好看到顾无非举着水球的一幕。
他想起被幽冥乌蛛从困仙阵裂缝中托举而起的红鲤,想起顾无非出现在少牢城外的分|身……
“你竟然救了韦妤?”
迟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望向顾无非的眼神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顾无非整个身子蜷在狐袄里,那些绒毛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大狐狸,双手捧着水球发出尖锐的笑声,“你管这叫‘救人’?这条傻鱼强行解除护身契,魂魄撕裂,灵体破碎,现在只是一团血雾罢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无非……”迟宿的语气十分暴躁。他并不认为顾无非会愚蠢到拿韦妤残缺的魂息来威胁或者挑衅他,但是对情绪不大正常的顾无非也失了耐性,故而直呼其名。
顾无非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微敛,附和道:“没错!你我已是盟友,只需同仇敌忾。”
说罢将水球往迟宿手中一抛,“这个小东西就当舅舅送给你的礼物!”
迟宿接住水球,脸上的神情冷峻不已。
这会子他才算切身体会了一番白珞看到莲池水榭和油炸松鱼的感受。
按捺住拂袖而去的冲动,迟宿冷冷地看着这位血亲,没有说话。
顾无非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扣着长椅,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不免露出赞许的微笑,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道:“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封魂诀一事。”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起,虽是少年身板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你知道顾雪影是在何时真正领会封魂诀的吗?”
迟宿想起娘亲一剑封印十万厉鬼魂息的威名,推测是在她修为巅峰时期。
“不对。”顾无非摇头道,“那一战只是意外,她被人逼到绝境偶然释放出了冰魄剑的剑意,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使出过封魂诀,直到去了神址之后……”
迟宿:“神址?”
传闻数年前一处神址坠入修仙界,开启密境,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在众多入境探险的修士中,仅有五人从密境中寻得机缘。
“白楚从密境中寻得一块稀世矿石,请图尔打造了名刀藏春。徐无极请图尔复刻神址中所见的锁链,取名缚魔索。至于迟朔那杀人于无形的蚀骨红钉,呵,就不必我再多赘述了……”
提及旧事,顾无非蜷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就像趋势待发的野兽一般。
眼中滔天的恨意不是作假,怒火攻心呕出的鲜血更是装也装不出来。
不论迟宿对顾无非有多少偏见,都不得不承认他是真心敬爱着顾雪影。
相比之下,迟宿就表现得克制许多。
迟宿此前因为“蚀骨红钉”在图尔面前失态,理清思绪后便不再为那个字眼纠结,愈到关键处愈发镇定。
顾无非随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继续说道:“神址密境出现在轻雪门千里之外,我自幼体弱,成年后血咒发作身体更是羸弱不堪,无法长途跋涉,但门中长老实在不愿教我平白失却这个大好机会,便在宗祠施展通天禁术,助我神识在密境中走了一遭。我无法带回在密境中所见的珍宝,只能通过参悟神址中众多玄妙的法阵进益,幸甚,修为亦有大进。”
“通天之术乃是绝密。为了谨防宵小之辈闯入轻雪门损伤我的灵体,长老们并没有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是我没有想到,连阿姐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顾无非垂下眼眸,语气哀怨了些,低声道,“那时候她已经成婚五年,膝下有了你,确实不大在意我了。”
迟宿也确实没有在意顾无非最后那番话。
“你是想告诉我,宗祠只是表面,四位长老其实是想以通天之术把我的神识送入神址,寻得修习封魂诀的机缘……”
顾无非:“没错。”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神址的细节……”迟宿出人意料地问道,“你们五个人当年从头到尾都是结伴同行的吗?”
顾无非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道:“不是,徐无极,迟朔与阿姐先入密境,我后来才追上他们。”
“那白楚呢?”
顾无非不知他为何问及那个女人,细细回想了一番,道:“我们是在一片古战场遇到白楚的,当时她坐在天河界碑边上发呆——那个时候密境才刚刚开放五日,她就已经拿到后来制作藏春刀的稀世矿石了!”
迟宿:“古战场?”
顾无非:“一片荒芜之地罢了,界碑上刻了些奇怪符文,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收获,很快也就离开那里了。”
迟宿点点头,心知能够在顾无非这里得到的线索已经到头了。
珞珞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从姜开为白楚所写的脉案中推断,白楚是在密境中怀上珞珞。
那个女人究竟在神址中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在怀着珞珞后出现心魔?她漠视冷待亲生女儿多年,是否那段经历有关?
迟宿心中隐有预感,或许这次密境之行能够找到答案。
暗沉的大殿升起潮湿的水汽,空气教人憋闷又压抑,沉默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扩散。
顾无非见迟宿的神色专注而凝重,以为他是在为神址之行忧心,道:“此行凶险万分,咳……”
因为不擅长说这样的话,顾无非甚至有些磕巴,“要是你怕了,我可以教你……”
迟宿睨了他一眼,摇头道:“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
迟宿本来已经答应带她一起进宗祠,现今才知道自己的神识将会被剥离出来,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轻雪门。
白珞的修为才到五化境,迟宿不可能拿她的神识冒险!
为今之计,好似只能将错就错,哄她待在鲤心寒玉镯,自己揣着玉镯进入宗祠……
如此,也不算对她食言吧……
迟宿打定主意,满含深意地望着吊儿郎当的顾无非,道:“舅舅,诸位长老会护好我的灵体吧?”
顾无非被他这声“舅舅”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舔了舔嘴唇道:“那是当然!你现在可是几个老家伙眼里的宝贝疙瘩。”
这话形容得一点儿也不夸张。迟宿记得那日入宗祠拜见诸位长老时,那几位老者激动的眼神,其中,执法长老更是哭得老泪纵横。
轻雪门的天险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阵法是第二道防线,在顾无非上墟境修为的加持与众人的协力下已经是固若金汤。
四位长老护法之下的宗祠,更是里外铁桶一般!
哪怕现在已经踏入无归境的迟朔亲至,迟宿也不可能轻易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意外!
迟宿得到满意的回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别在珞珞面前露馅。
迟宿第一次觉得,那妮子太了解他,也不全是好事。
“如果你遇上了合适的机缘……”顾无非靠在长椅上,仰面向着天顶,余光落在迟宿掌心的蓝色水球上,轻声道,“也许能够救她……”
彼时迟宿惦念着白珞,并没有留意到……
这声轻喃。
第72章 尸毒
水声渐沸,壶盖在蒸腾的水汽中跳跃。
细水注入杯盏,立时叶片舒展,茶香馥郁。
一名头戴包巾的妇人手法娴熟地点弄焚香,将配茶的点心放在桌上,转头看了看那位已经倒在蒲团上睡了两天的客人,小声地提醒:“道长,用饭了……”
任止行在妇人的呼唤中幽幽转醒,目光扫过焚香供奉的无名神龛,不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那妇人好意递给他一张巾帕净脸,委婉地说道:“道长是来拜访轻雪门的?为何到了山下却不入山门?小妇人见识短浅,守着这间茶舍过活,不过也是顾氏本家,若道长有什么不方便,可说与我听,小妇人可让夫郎上山传达门主。”
这位客人怪得很,明明是来拜访山门的,却在山脚下呆坐了整整两日,茶当酒饮,自醉其中,每日除了练剑打坐,足足要睡十个时辰,举止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
任止行嗅到茶点清香,腹中传来久违的饥馁之意,拿起一块糕点,笑了笑,说:“修仙辟谷多年,竟不及魑魅通人间烟火气。”
他丢掉点心,端起妇人倒好的茶盏,牛饮了一口,道:“你不必拿轻雪门和顾无非吓唬我……我不走是因为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你。”
“啪”地一声,一堆柴草滚落在地。
一个持刀斧的壮汉从门外冲了进来,将妇人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任止行,“臭道士,我早看出你居心叵测!这里是轻雪门的地盘,不是你这等下三路修士该来的地方!敢伤我顾氏门人,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任止行连坐姿都未变,冷笑道:“十七年不曾踏足此地,顾氏一族还是一如既往的心齐。”说着释放出身上的化藏境威压,神识掠过以神龛为中心的法阵,“我倒是不大明白,顾无非费这等功夫将一个死人留在阳间作甚?成全一对苦命鸳鸯?”
那妇人脸色惊变,须臾恢复镇定,按捺住丈夫手中的刀斧,跪道:“道长既能看出奴家乃已死之身,想必是有大神通之人!我等不敢在道长眼前班门弄斧,只求道长开恩,听奴家将原委一一道来,道长再决定是否动手不迟?”
任止行坐在茶舍窗下眺望夕阳下巨峰清晰的雪线,没正眼瞧她,淡淡道:“你说吧……”
……
落日鎏金,水天一色。
一条条红鲤在清澈见底的莲池中摆动尾鳍,悠悠穿过飘动的水草。
平静的水面突兀地伸出一张猫儿的脸。
圆圆的猫眼与水底胆怯的鱼眼对视,还未等小猫朝水池伸出爪子,游荡在池边的红鲤便四散而去。
小猫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一身橘色绒毛在夕阳下好似也变得金灿灿的。
这一幕正好落入白珞的视线。
“猫?”
小猫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耳朵动了动,头也不回地朝回廊下的草丛跑去。
顾烟顺着白珞的声音到门外看了看,“许是执言长老养的猫!那小东西是兰姑特意寻回来给长老解闷的,被养得无法无天,整天偷鱼、跟秃鹫打架,十分顽皮。”
白珞心不在焉,没有多说什么,懒懒地趴在窗前,继续等迟宿回来。
顾无非把迟宿叫去,不知憋着什么坏水。明日就要进宗祠了,她可不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再出现什么纰漏。
顾烟见白珞神色恹恹的,将桌上饭菜布好,恭敬道:“姑娘,该用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