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鲤魂息尚在,即便没有所谓神迹,日日以灵力滋养,也会重获生机。
迟宿捧着她的脸,想道。
“嗯,会的,哥哥保证。”
这个称谓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白珞将水球捧在怀里,按捺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悲痛,号啕大哭。
迟宿的心揪紧了地疼,可他知道白珞心中有多少需要宣泄的难过和委屈,是以将她脸上的泪水一一吻去,等待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约莫一盏茶后,白珞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号啕声也化作了小兽般的呜咽。迟宿这才用胳膊揽过她的身子,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完全把她当成了孩子哄。
“珞珞,不哭了,不哭了……”
白珞乖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蓬松的发顶在男人的脖颈轻轻瘙痒。
迟宿的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却不想教她察觉,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珞珞,你在玉镯内能够看到外面的情况吗?”
白珞这会儿已经完全缓了过来,将水球小心地收到鲤心寒玉镯里,道:“那天是因为和韦妤在一起才能看到你在少牢城的景象。现在她不在了,我一时半会恐怕也摸索不出那水镜法咒与外界连接的奥妙……”
虽然白珞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可以自由出入玉镯空间……魔魇晶石的力量让各种各样的“结界”在她面前都形同虚设。
白珞近来时常感叹,世上怕是没有比她头更铁的美人儿。
迟宿也很清楚这点,进而叮嘱:“封魂诀不可小觑,你别冒冒失失地从玉镯空间闯出来,我怕伤着你。”
白珞不疑有他,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迟宿抱着她胳膊的力道松了松,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温言鼓励道:“你安心在玉镯内修炼,也许一觉睡醒,我就已经回来了……”
他答应带她一起进宗祠,却没想到修炼封魂诀需要剥离神识,去到神址那等凶险之地,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轻雪门……
迟宿生怕她会犯起倔脾气,吵闹着要跟他去,而今哄她老实待在鲤心寒玉镯,不知道外头的凶险也就罢了。
白珞不知他心中的计较,只道修行不是一日之功,自己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抱住他的腰,说:“我也会待在鲤心寒玉镯里好生修炼的!你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迟宿心中万般不舍,一双手臂收紧,抱着她的力道加重了些,半张脸埋在她馨香柔软的发顶。
白珞的身体几乎已经嵌进了他的怀里,在这个寂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的夜晚里,她的内心生出一种渴望,渴望将自己的生命与他连接在一起,灵魂与他残缺不全的魂魄合二为一。
不知阿宿此去要多少年月,白珞心中不舍得紧,朝他扬起下巴,小声呢喃了声:“我还要亲亲……”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实在大胆,脸颊绯红,羞得直拽被子蒙头。
可惜这会儿被子已经拽不动了。
迟宿心口俱震,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呼吸乱了几息。这妮子是被他捧着长大的,想要什么从来不遮掩,只管撒娇,也不顾听到这话的他是死是活。
忽地翻身压住她,二人贴合的身体隔开半尺之距。
这张帷幔遮掩的大床上瞬间弥漫起暧昧的气息,白珞没在那双褐色的瞳孔里看到半分困意,一时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眼里噙着水波,湿漉漉媚丝丝,真是神仙瞧了也招架不住。
“小乖……”
迟宿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薄唇轻轻擦过她的唇就往下滑去,堪堪挨着细腻的肌理,停在……那白皙而柔韧的脖颈。
白珞:……
她欲哭无泪,以为迟宿魔性又起,不知死活地要用獠牙与魔魇鳞碰碰硬,正打算推开他坐起,没想到高大的身形朝床榻内侧一倾,迟宿翻身躺在她身侧。
将她身上的被衾拉高,脖子以下都给盖了个严实,迟宿哑声道:“等我回来,好不好……”
这个人生得实在好看极了,无可挑剔的五官,俊朗刚毅的轮廓,望着流露出她的眼神中少有的热烈与痴狂,教她生出愿意为他交付全部的驰往。
白珞被褥下的身子在他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和过分好听的声音里软成了泥,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即便被美色灌了迷魂汤,她也没有改变心中的想法,纠正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说着摘下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放入迟宿的衣襟。
第74章 止行
迟宿再醒来时已到了五更天,榻前不见白珞身影。他心领神会,伸手探入衣襟找到鲤心寒玉镯,感受到玉镯内流转的白珞的气息,满目柔和。
腰挎宝剑,冠冕加身,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深红色的祭祀吉服将他身上如月华般清冷肃穆的气质彰显得淋漓尽致,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琼楼玉宇,眼中的坚毅更甚从前。
天光渐明,顾无非已在山中等候多时,他负手而立,从远处看像一尊遗世独立的雕像。
“那姑娘竟然没有闹着跟来?”顾无非见他孑然一身,笑着打趣道,“难道你没有告诉她?这次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来。若是她闹起来,我可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迟宿没打算告诉他鲤心寒玉镯的事,面上波澜不惊,随口答了句,“无碍。”
顾无非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点不妥,摇头笑了笑,说:“你要去的地方可谓九死一生,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也有足够的自信,但是在进入宗祠前,我必须先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迟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了他所指之处。
二人一前一后御剑而行,横贯山岳,来到后山。
一处开阔的圆形广场坐落山腰,其间黑铁林立,不知是树还是什么建筑,中央是一座约莫十数丈来高的四方祭台。
迟宿的目光从台上的兽皮鼓扫过。
顾无非御剑在前,道:“那是先祖以夔牛兽皮制成的兽鼓,是我轻雪门镇山驱魔的神器。”他想起了什么,不由地调侃了句,“幸好你没有带白珞来,教她看见,给我毁了可怎么好……”
白珞与魔道为伍,手撕丧魂钟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
迟宿弯了弯嘴角,身形掠过祭台,从高空缓缓降落。
距离地面愈近,愈能看清楚底下的布局。
迟宿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依然不免身形一颤。
大雪封山,绝壁之上挂着万年不融的冰瀑,状若银汉自天而垂。
一座座高低不一的雪丘,一个个字迹不清的石碑,呈阶梯状排列嵌在山峦背后。
遥遥望去,不知雪山中掩埋了多少白骨。
顾无非依然未穿鞋履,似是一种自虐式的惩罚,冰冷的石阶将他的脚趾冻伤,他却丝毫不觉地快步跃上数阶,走入碑林。
迟宿穿过一座又一座丰碑,见顾无非突然顿住脚步,抬眸一望,如墨砚般深沉的墓碑映入眼帘。
山风穿过石碑,冰冷如刀,割破了迟宿在顾无非面前一贯淡漠的伪装,冷硬又麻木的褐色眼眸里终于有了动容之色。
迟宿在母亲的墓前双膝跪下,声音破碎而嘶哑,“娘,孩儿回来了。”
顾无非侧身而立,不动如青柏,显得如此镇定自若,只是看到迟宿双膝落地之时,眼角瞬间滑落一串泪水。他忽的喘息几声,被夹杂着雪屑的冷风呛得咳嗽,扶住顾雪影墓碑旁边的一块石碑坐下,憋得脸色乌青,乍看甚是骇人。
迟宿看到了他扶住的墓碑,碑上无文无字;再看其后,列立的皆是无字之碑。
顾无非注意到他略微疑惑的眼神,笑了笑,解释道:“这是老子的墓碑。轻雪门门规,历代门主皆葬于此。他日我陨落了,你记得把我葬在阿姐身旁!”喊着“阿姐”的时候,这人脸上的阴郁才会消散些,与他的外形相衬,像个少年郎。
随手指了指身后众多无字碑,道:“日后宗族,一个个都要葬在这里。”
也不管迟宿是何表情,顾无非抬头望了望自山巅东升的旭日,晨曦描摹了整座雪山的轮廓,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正在徐徐朝山阴处推进。
这里也即将被照亮。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预备迎来审判的刑犯,难以掩饰眼中灰败的死气。
“当年为了阻拦阿姐回泯山,我用轻雪门上墟境老祖收服凶兽夔牛的镣铐,布下阵法,将她锁了起来……”
顾无非哀伤地看着迟宿身前的石碑,语气沉痛。
“就锁在这个墓碑上……”
回到泯山只有死路一条,困在宗门不食下人鱼肉也是死,既然她视死如归,那就应该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
死为顾氏鬼,死为顾氏魂。
那时候的顾无非是这样想的。
他将多年前的秘密说出来,以为会等到迟宿泄愤的一拳、或是一剑,没想到迟宿沉默良久,只是轻问了一声。
“你为此愧疚了十八年?”
顾无非从来没有细数过年岁,浑浑噩噩的,总觉得顾雪影昨日还板着脸教他用心修炼。
尽管脖子已经被冻得很僵,顾无非还是点了点头。
当年亲赴泯山,以“鲤心寒玉镯”为赔礼,获得了顾雪影的谅解。
可如果阿姐那时候发现寒玉镯内困着韦妤,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这份愧疚一直郁结在他心头……
迟宿扫视过他满身的冻痕,冷笑一声,“你应该继续愧疚下去!”
顾无非的心被青年冷漠的声音刺得千疮百孔,血淋淋的,又似鲜活了些,“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阿宿,我愿意接受。”
“迟宿仁慈,我却不想放过你。”
山下遥遥传来一阵嗤笑声。
二人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剑光,势如破竹,破开昏昼,比东升旭日还要璀璨,教人不可逼视。
迟宿腰间的冰魄剑在剑势中波动摇晃,不待剑主发令便冲出剑鞘,与突如其来的强势剑气对接。
顾无非恍惚中在冰魄剑的残影间看到了什么,双脚好似被冰晶钉在了地上,怔怔地喊了声:“阿姐……”
迟宿硬邦邦地戳穿他的幻想:“那是冰魄剑剑灵。”
“不!那是……”顾无非大声道。“我的阿姐……”
一定是雪影姐姐在冰魄剑中留下的意念在维护自己。
迟宿一时无语。
任止行仗剑而至,脸上几道伤疤将他阴鸷的面庞衬得十分骇人。
不过他只与冰魄剑对了一个回合就收了剑势,见迟宿站在顾无非身旁,任止行气得双臂青筋暴起,声如洪钟般吼道:“顾无非!你以为轻描淡写几句就可以揭过你的罪孽,你想得也太美了!你这个疯子,竟然把自己的亲姐姐锁在这样的地方!要不是我恰巧来找她,恐怕她会死在你的手里!”
小乌说过,顾雪影能够逃出轻雪门,是因为遇到一位朋友相助……迟宿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顾无非认出了任止行,对这家伙也没什么好脸色。
虽然他承认自己将顾雪影锁在墓碑上堪称罔顾人伦,大逆不道,但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莽夫竟然硬闯法阵,把顾雪影悄悄救走……一连串的意外打得他措手不及,再次打探到顾雪影的消息时,她已经回到了泯山,教他鞭长莫及,悔之晚矣。
顾雪影像是被人从狼窝中解救的羊,逃出来后又掉入虎穴。
一步步走向毁灭,大抵如此。
……
化藏境与上墟境修为之间实有云泥之别,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威压令任止行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边对峙得剑拔弩张,迟宿却显得毫不在意。
将寒玉镯放在胸口,迟宿希望玉镯空间内的珞珞能够感受到他的心绪,也希望地下的顾雪影能够看见他们……
娘亲,这是珞珞,我最心爱之人。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也将是我未来的妻子。
双膝跪在顾雪影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朝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迟宿飞身而起时冰魄剑利落归鞘,铮鸣声回响在雪山碑林之间。
顾无非负手而立,睥睨那名化藏境剑修,咬牙道:“要打吗?”虽然他的修为在上墟境,但是体质虚弱,出手往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故而从不轻易动手。
任止行的目光追随着迟宿飘然离去的背影,眼中透着不可名状的震撼。
这一刻,顾无非与他十数年的积怨仿佛都不再重要了。
“阿宿在这点上跟他娘亲很像,明确自己的目标,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任止行低声自嘲,“我却从来没有做到!”
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背影。
同样的雪山,同样的碑林,同样的山道。
女人薄衫赤足,足踝上的铁链已被斩断,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任止行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来一直不曾想明白的问题——
既知死路,顾雪影为何一定要回泯山。
不是为她的幼子,也不是为她的丈夫,而是为她所证之道。
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心向而往之……
是智者也是愚者。
是赤诚,也是天真。
恰如初见时,冬日的晨曦与她一起到来,给阴冷幽暗的山洞送来一缕微光,那抹明媚的笑容,融化了洞口的皑皑积雪。
——小刀,我喜欢你的名字。
——什么?
回忆戛然而止。
任止行收回命剑,雪白的剑刃映射着天光,踏向女人曾走过的山道,忽而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