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弥轻垂下眼,沉默了须臾。
他明明是一个做事很周全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完之后任由那个页面露在这里,没有收拾关闭,叫她发觉。
她点了下鼠标,关了电脑,又望了望外面的方向。
不知他会去哪里。
是出山回去了吗?
只是,她莫名有点笃定,觉得就算他不开心……甚至生气,也不会不同她说就自己出山。
那,没回去的话,他又会去哪里?
附近的地方就这么大,就算她漏了哪里,剧组也不会没人看见。
而如果不在这附近的话,这深山里好像也没有地方可去。
她往外走去,抬手掀开帐帘,仰头望向天边,出神思考。
望着望着,她的视线转移,忽然望向了更高处的山峦。
心中浮现出了一个词:青山。
他们目前所在的这里高度有点矮,不能够尽望群山。但她知道有一处山顶,能将群山尽收眼底。
……
周述凛独自在这静坐许久,单腿屈起,手握在膝上。
山顶的风更烈,像刀子一样在脸上生刮,可他面无表情。
直到身旁坐下一人,寂寥得似有回响的氛围才被打搅。
沈弥默默走到他身边,安静地坐下,一时也没有出声,那点声响被北风覆盖,不往旁边看,都要恍惚间以为她没有来过。
她垂着眼,可能是在斟酌话语,也或许,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想陪一下他。
方才从下面爬上来,刚看见他露出的一点身影时,先是松了一口气,才继续再往上爬。等到终于爬到山顶,站在后面遥望了会儿他的沉默背影时,心口却是忽然泛开疼意。
不忍他孤单寂寥,不忍他踽踽而行。
他已经够孤独。
眼底的热意与寒风的冷意撞作反差。
她稍作轻喘,朝他而去。知道是那个计划表对他造成的这个影响,所以她竟是不敢轻易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扯唇,语气有点轻松地开启话题:“怎么还让我知道你看过了呢?”
他要是关掉那个页面的话,她根本不会知道他看过了,也连他生气的原因、他在哪里都不会知道。
他若是想瞒,其实很容易可以做到悄无声息。
而这种低级漏洞也不像是他会遗漏的。
周述凛敛了敛眸,“无意间点开看到,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总得让你知道。”
原来如此。
他还是他,他果然还是周述凛。
她轻抿了下唇,又归于了安静。
又只剩下风雪的声音,过分寂寥地在山谷中回响。
过了许久,沈弥始终在想事情,群山就在眼前,她却一眼都没有心思去看,思绪混杂。
他又安静了下去。
与他并排坐在一处,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的受伤。
沈弥紧咬住唇,反复思量。阒静半晌,才听见她很轻声地开口:
“……对不起啊,也没有人教我要怎么去爱人,我没有什么经验。”
从小到大,有老师教她加减乘除的算术,有老师教她读书认字的文化,但是始终没有人教她,要怎么好好地去爱一个人。
在最适合学习接收与表达爱意的一片白纸的孩童时期,她满是伤痕,惴惴不安。接收得太少,传递出的更是少之又少。她小心翼翼地怀抱着自己所拥有不多的东西,对外界生出提防与警戒,自己拉出了一道轻易不让人跨入的警戒线。
她不去触碰、怯于触碰,在只需要剧情的世界里肆意鞭挞,近乎纵横。却迟迟不敢迈入另一片领域。
周述凛皱起眉。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心口的抽痛猝不及防,就着迎面打来的冷风,他微微闭了闭眼。
打开一道小口,后面就比较容易了。她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说:“那时候我感受到了你传递出来的感情,可我不会抓住,也不知道如何回应。你知道的,我独惯了,我没想过和别人的以后。不单是你。”
虽然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叫他好受一点。
她好像总是处理不好太多的感情,她也没想过要为难自己。她原先的未来里,没有放进过别人。
或许此生寂寥,但也只当命中注定。
习惯便好。
就像六亲缘浅,她改变不了任何一样。
沈弥喉间微微泛哽。
其实,在看完那封信后,她对他所有的情绪与心意悉数知晓,而也正是因为知晓,她才很清楚,这个事情大抵有多能伤害到他。
和他相处这么长时间,她对他的了解已经逐渐在加深。
比如,她知道,“她要离开”似乎是他不可触碰的雷区。
这次说要来出差时,她就已经看出他心底的真实抗拒。而这出差才不过是几日的功夫,被他看见的那趟旅程却是一年,甚至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就能知道,还能轻易延伸至数载,很容易就能更加丰富整趟旅程与体验。那阵风是自由的,也是孤寂的。是以她刚才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了他会有多么抵触与无法接受。
只是他的沉默还是超出了她的意外。她没想到他没去找她询问或是生气,只是自己来到了这里独坐冷静。
可他有没有想过——
若是他问她,兴许会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呢?
她不是草木,怎能无情。
那都只是原先。
那个计划表,上次修改的时间也是上次打开的时间,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过。
沈弥心里清楚,他们之间也不止这件事。
一直以来都是他付出与给予,她回馈得实在太少。他朝她走来了九十步,而剩下的十步她可能都没走好,实在失败。
而现在,她更加心疼于他沉默的难过。
沈弥声音低低的,如是轻喃:“我什么都不懂,很多时候可能也没做好。你能多担待下吗……”
她是知道主动认错的。
他握住膝盖的手在越收越紧。却是那般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到连情绪压重都无人所知。
心痛感也不知道是将谁贯穿。
“沈弥——”
她吞咽了下,鼻尖忽酸,过了两秒才问:“嗯?”
周述凛平静地目视前方,看着前方群山重叠,绵延万里,只开口问道:“还打算去吗?”
他温和得出人意料,沈弥都微愣了下。
周述凛偏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眸如同山中远雾,重复问了一遍问题:“现在,还有打算去吗?”
对视间,她无意也无心撒谎,如实道:“想去。”
他目光沉静地在接受,好似也并无意外。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数个小时。一开始,他怀疑他很失败,这么久以来他原以为他们之间已有成效,没想到都是假的,挫败与沮丧快要淹没头颅。他已经费尽心意,却突然有种全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落空感。而要他再努力、再使劲,他也觉得没法再做到。
任由冷风在这边生刮,望着远山,沸腾的心境却始终难以平息。
胸口的窒闷感快要将他堵死。
周述凛一如既往的落拓淡然,轻启唇道:“一开始是我哄着你联姻,却没想过联姻能因利开始,也能因利尽结束。你打算着联姻计划后离开,也并不怪你。”
他的口吻实在太过寻常,寻常到沈弥怀疑这是不是暴风雨的积蓄。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大安心地问道:“周述凛,你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刚要说话,但沈弥打断他,继续将自己刚才没有说的话说完,语速快得有些急:“但是,你已经朝我走了那么多步,周述凛,我也会想向你走上一步。”
他眉目间有些微一怔,原先要说的话被她打断。
明显的意外,不知她想要做什么。
——什么,走上一步?
他迟疑地轻折眉心。
在他张了张口,就要说话前,她再次率先道:“我是不会爱人,但我会学习。周述凛,我在慢慢学习如何爱你。”
即便是好友去完回来,评价极高,证明这场旅途很是值得,她着实被诱惑到了,将预约的图片都保存了下来,但念头也是给压了下去。
孤身一人,固然自由。但现在她不是了,在做决定时自然也要考虑到另一方。他在这边,而她一个人走那么长时间,俨然不现实。
所以,她其实想跟他说,他刚才可以先来问下她的,那就会知道那只是一份过期的行程表,也就不会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生气了。
周述凛看着她,视线描摹过她的眉眼,宛如春风一样轻。
他的胸口在涌动,兴许,是难以置信听到的这一番话。
喉结轻滚,竟是半晌无言。
他想说,其实,她只要说她想去就可以了。
她只要说她想去。
他手中的拳握紧,极力在忍绷着什么。
在这坐得久了,从下午坐到了傍晚,看着远方日落月升,看着月亮自天际而升。山顶视觉震撼,那副景色直接又壮观地闯入眼帘。
他望着望着,只是忽然在想,那轮圆月于他心中悄然升起过两遍,他又如何舍得要让它再也不会升起?
所以,后来,他想明白了。
心中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数日、数月、数年,左右不过都是她喜欢。
她又不是不要他了,要跟他离婚;也不是再也不回来。她只是想要一个旅程。
她所喜欢的,他会不明白吗。
一个繁星,一个青山,他会不明白吗。
周述凛眸中生出涩意,经久地望着她,目光是她读不透的深重。
过了许久,方才提了下唇,哑声道:“那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沈弥其实不知道。猜是猜过了,但不敢保证真实性。此刻便温吞地试着说出猜测:“在生气,那个时候我们才刚结婚,我就在想着要走?或者是在生气那个计划表太久,你不想让我去?”
他浅勾着唇,她心里倒是清楚的。他的声音也清浅:“那是最开始了。确实是在发现这个消息时,下意识的一些反应。”
那么不镇定,那么阵脚大乱,那么为情所困——变得哪里是他周述凛。
他自嘲一笑。
而他现在的气息仿佛全都安定下来似的,确实不像是在想这些的样子。沈弥生出了好奇,微微倾身询问:“那你后来,想的是什么?”
“婚姻会是束缚吗?”他不答,反而提出一则小问。
沈弥思考了下,如同在答题,严谨认真:“会是的。或多或少,或大或小。”
可周述凛听完,却是转脸看向她,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不是。”
沈弥倏然掐住指尖,她怔然,似有不解。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在她的诧然中,温声道:“弥弥,我本就希望你无需轻舟,自越万山。又怎么会将你束缚、捆绑。”
她停顿了下,有些不可置信。
说完之后,他胸腔中响起一阵震耳的嗡鸣。不过,应当是只有他一人听得见。他长舒了一口气,阖了下眼,释然道:“想去就去吧。”
沈弥望着他的眼底生出热意,眼前逐渐朦胧。
不是因为想去、而现在可以去,就只单单是为他。
而他的执行力素来很高,决定一落,已经在思考下一步的做法:“那个是要预定是么?怎么定?我给你定?”
他掏出了手机。
这样的一趟旅游价格不菲,更何况她所要报的还是最专业的一家,价格绝不算低。
她眸光轻轻闪烁,没有想到情况陡然急转,他不仅突然豁达抬手,甚至大方至此,连费用都要由他来出。
她轻眨了下眼,似是难以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他没等到她声音,抬眸看她一眼,看她这样倒是轻笑,“怎么?”
周述凛想了想,自己寻出问题,一边思考一边修改:“明年末是有些远,一旦想去,当下安排就好,免得惦记太久。有更快的时间线吗?”
沈弥忽然伸手去握住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力太久,还是被风吹得太久,他的手都有些僵硬了。而她似是想将其搓柔软,或者是渡温过去,紧握在手中。
“那个时间很长。”她提醒他。
周述凛颔首,“我知道。”
可是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她轻抿一下唇,不知喉间怎么这般涩然。
周述凛看着她,“只要你想去。”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推着往下问:“那你想我了怎么办?”
他抿唇不语。
沈弥心口满是酸胀,还不停在膨胀,几乎要将她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