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部的女店主在听到林霄这个村姑提起“分红”这个词儿时心头便是一跳, 在看到李俊豪满脸堆笑地把那对农村祖孙带走的时候, 脸上就露出了不忍神色。
虽然不忍,这个女店主却也并没有做出任何劝阻。
所谓阻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李俊豪这种一无所有的老混混不管抓到什么好处都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谁要是敢从中作梗,绝对会被这个老杂种报复。
女店主倒不一定就是怕了李俊豪,她家里又不是没有横人, 不过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没事儿何必去招惹那种癞疙宝。
李俊豪家住在这栋楼的四单元三楼, 他家里人多,当年分安置房的时候选的房号都是挨在一起的,从一楼到四楼,住的都是李俊豪家的叔伯兄弟。
步梯楼的楼梯要比电梯楼的消防楼梯宽敞一些,能容三个人并行,生怕“送钱上门”的祖孙俩跑掉的李俊豪,假做热络地搀扶着林奶奶爬楼,林霄这个孙女都要落后一步。
上到三楼,门对门的两家人大门都是打开的,住在李俊豪家对面的胖婶子看到小叔子带着两个农村人上楼来,随口招呼了一句:“小俊豪,是哪个来了?”
“二嫂,我老同学屋头的人。”李俊豪随口应付一句,拉着林奶奶进了自己家,进门就放声招呼,“老妈,家里来客了!”
走在后面的林霄装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东张西望,有意无意把视线扫过对门那个李俊豪的二嫂家。
廉租房的面积都挺小,一套房子憋憋屈屈的五十几个平方,还要分成两室一厅,自然是没有什么门厅的,从大门口就能望见整个客厅。
李俊豪对门这家人客厅里灰扑扑的,沙发上的布套有明显的污渍,摆在沙发前面的铁炉子炉盘油垢厚得反光,窗子上也尽是灰尘。
出声打听的胖婶子光着脚盘坐在沙发上,身上和身前地面上尽是瓜子皮,李俊豪都表明不想多说了,她还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冲着林家祖孙探头探脑。
林霄打量两眼就收回了视线,踏进了李俊豪家中。
李俊豪似乎对对面的二嫂家有所防备,林家祖孙一进门,他就顺手把门带上了。
李俊豪家里大约是因为有老人收拾的关系,客厅比对门二嫂家亮堂一些,至少沙发套子没有明显的污垢,地上也打扫得还算干净。
祖孙俩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跟阳台连在一起的小卧室里就走出来铱錵一个女老人。
这个女老人应该是和林奶奶差不多年龄,但要显老得多,脸上的褶子重得能夹死蚊子,从小卧室里出来时,先小心翼翼地探头朝客厅里看了一眼。
见到坐在沙发上的是农村人打扮的一老一少,这个女老人明显地松了口气,用一种略带讨好的语气朝儿子道:“俊豪,这位老姐姐是哪家的?”
“我同学家的。”李俊豪不耐烦地道,“人家难得来一趟,老妈你帮我招呼一下么。”
“诶诶,好嘞。”女老人完全不像是林俊豪的老母亲,反倒像是李俊豪的老丫头,堆着笑脸朝祖孙俩点头哈腰,“你们坐到哈,我去烧热水泡壶茶,吃过饭没得?”
“老姐姐,不用麻烦了,有杯水就好了。”林奶奶忙道。
“不麻烦不麻烦。”女老人说着就忙不迭进了厨房,像是不敢留在客厅里让儿子见不惯一般。
林奶奶心里头的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好歹老人家还晓得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没有多说什么。
林霄倒是没有太大不快,大孝子她又不是没见过,她爹也没比李俊豪强多少,故作没发现李俊豪母子关系不和谐,憨厚地笑着道:“李叔叔,我家幺叔和你联系没得?”
“一直有联系到嘞,前几个月你家幺叔才和我打过电话。”李俊豪厚颜无耻地扯淡道,“我当时没想起要问哈他现在是在哪里工作、是哪样情况,大侄女你不要急,我回头会问他的。”
“这样啊,那李叔叔你可以把我幺叔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下不?”林霄故作天真地道。
“哎呀,我的手机上个月进水坏了,后来才补办的号码,以前的通信录都找不回来了,要等你家幺叔再打电话给我才能晓得他的号码。”李俊豪摊开手,遗憾地道,“你放心么大侄女,林金贵和我好得很,隔段时间就会联系我的,说不准这两天就打电话过来了。”
大约是担心林霄又问什么他答不上的问题,李俊豪好奇地道:“林金贵出来也有好些年了么,一直没和你们家里联系?”
林霄听他这么一问,心里就晓得了——这家伙肯定也是早就跟林金贵断联系了的,并不晓得林金贵现在是啥子情况,这是怕穿帮,就打算先摸她们祖孙俩的底。
“早几年还联系的,这几年不晓得是咋回事,电话都没打回来了。”林霄故作犯愁地道,“我家老太以前倒也是记得有我幺叔的号码的,写在我的一个作业本上。今年想起来要找我家幺叔,结果咋个都找不到那个记号码的作业本了。”
李俊豪果然上钩,紧跟着道:“恐怕你们找到那个号码了也联系不上他,林金贵前几年换过号码,不是早先的那个手机号了。可能他也是因为没了老号码的通信录,所以才没和你们家里打电话。”
林霄“哦”了一声,扭头看了自己老太一眼,为难地道:“那就只能麻烦李叔叔你这边和我幺叔联系上后,把号码告诉一下我们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俊豪笑眯眯地道,“要是他这段时间没打我的电话,等我想起他跟我说过的工作地点,我就去找一下他。这个林金贵也是的,家里还有老人,咋能不和家里保持联系呢,至少过年要回家看一眼老人的么。”
林霄听出这家伙还有点不放心,这是要继续打探,便故作恼火地道:“是嘞么,我们寨子头其他人过年都回家的,就我家幺叔不回来,问别个晓不晓得他在哪里,也没人晓得,我都不懂幺叔咋个和我们家里头人意见这么大。”
李俊豪眼睛一亮:“林金贵是和你们家里头闹矛盾了?”
这林霄可不敢乱编细节,她也怕穿帮,只含糊地道:“也不是矛盾……哎呀我也不好说,我小辈人哪里管得了长辈的事情哦。”
林奶奶适时送上助攻,在旁边唉声叹气地道:“这些么不讲咯,小金贵回家来了再说。都是一家人,没得啥子过不去的。”
李俊豪的眼睛更亮了。
这对乡下祖孙透露出来的信息已经很明显,当年跟他混过的农村小弟和家里人闹矛盾,好些年头不和家里联系;现在林金贵家里的老人想他了,想用乡下果林分红的好处来表示退让,让林金贵回家。
这个逻辑对于李俊豪来说……天衣无缝!
毕竟有本事在外面立足的男人,嫌弃家里人了,是很容易割舍掉所谓的亲情、彻彻底底抛弃原生家庭的——所谓容易得到的都不会珍惜,天生就能获得原生家庭重视和偏爱的男丁,才不会跟那些没被爹妈当回事的子女一样在意爹妈的看法想法,更不会倾尽所有去讨好爹妈。
林金贵在二十年多前就能被安排进城里读高中,要说他不是那个被重视和偏爱的男丁,都不会有人信。
依据这些信息,李俊豪完全有自信能做个局,从爱子心切的林家人手里把那笔分红套出来。
“老太,你们也是不容易。”心里冒着坏水,李俊豪面儿上还做出了一副特别能理解林家人的样子,大包大揽地道,“这样吧,我这就去想办法联系一下当年一起读书的那些同学,看哪个还留得有林金贵的电话号码或者是记得他工作的地方,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们。”
林霄和林奶奶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一迭声地道谢。
两边交换了电话号码,心里已经有了计划的李俊豪便叫他亲妈做饭招待客人,自己以去找同学录的借口钻进了他住的大卧室里。
祖孙俩冷眼目送这货躲进房间里折腾,林霄装作坐久了站起来走动,林奶奶则在客厅里走动的林霄掩护下,迅速从布袋子里掏出罗盘。
往罗盘上放好磁针后,小手指头长的磁针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林奶奶皱起眉头,抬起眼皮打量了一圈这套房子。
老人家看不到跟着李俊豪的那两个男鬼,但能察觉到李俊豪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陈朽阴煞气;从面相上,老人家也看出了李俊豪不长寿,活不到知天命(活不到五十)。
磁针指不出具体方位……这套房子里还有更凶的东西在?
林奶奶收起罗盘,又把视线投向厨房。
那个连儿子客人的面都怕见的女老人,面相愁苦,是奔波劳碌受苦受累的劳碌命,但……寿数并没有受到影响,还有年头活。
客厅墙上挂着一张男老人的遗像,长得与林俊豪有几分相似,相框老旧,显然是死了有些年头了……男人死了,儿子也是短命相,屋子里有大凶之物的气场,同室而居的当妈的却不受影响?
林奶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种情况,她怎么模糊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呢?
廉租房的隔音差,林霄看出她老太不住往大卧室方向看,但也不方便问,在客厅里走动几圈后又回沙发上坐下,像是不经意一般,拉开了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拉链。
巴巴托斯趴在背包里没动,脑袋都懒得伸出来。
林霄就有种想把这破猫硬塞进李俊豪的大卧室的念头——两只男鬼跟李俊豪都在那里面,就隔一道门,这破猫咋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到底还要仰仗这破猫吞鬼,林霄忍住了冲动。
这时,这套面积不大、也没啥隔音的廉租房中,忽然响起“嘭”地一声重物落地声,楼板都像是被震动了一下,把厨房里的女老人吓了一跳,茫然地跑出来看情况。
客厅里的祖孙俩自然是还坐在沙发上没动,没谁倒在地上。
李俊豪也从卧室里开了门出来,皱眉问道:“啥子动静?”
林霄听出了声音来源,指着墙壁道:“李叔叔,好像是隔壁传过来的。”
李俊豪不耐烦管二哥二嫂家的闲事,翻了个白眼退回了卧室内,把门甩上。
隔壁住的也是女老人的儿子,她顾不上小儿子会不会生气,忙不迭在围腰布上擦了下手,快步从厕所里出来,穿过客厅,打开了大门,快步往隔壁走。
林霄也站起身,顺势跟了过去。
李俊豪的二嫂家门没关,那个胖婶子没在客厅里。
女老人没注意到林霄跟着她过来了,进门就颤着声音喊:“老二,老二媳妇,出啥事了?”
“没事的,妈,老二从床上砸下来了。”室内传来胖婶子的声音,“我喊他起来拿钱给我买菜,他起猛了。”
“没得菜么你去我那里拿么,催他搞哪样哦!”女老人对着媳妇显然比对儿子敢说话得多,埋怨了一句,急匆匆进房间里去看自己的儿子摔到哪里没有。
不晓得啥叫客气的林霄,理直气壮地跟在女老人后头。
这种廉租房的客厅非常小,进门走两步就能看到卧室里的情形。
从女老人的头顶,跟进来的林霄看见……敞开的卧室门内,那个刚才见过的胖婶子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床边,正把一个大约可以称之为人的生物往床上扶。
之所以说是大约可以称之为人……是因为这“生物”的下半截还是能看出是个人样子的,有腰有屁股,还有两条成年男性的腿。
腰部以上,就很一言难尽了……一大坨不规则、不圆滑、麻麻赖赖的肉瘤子,将这个应该是李俊豪的二哥的男人上半身全包裹住了,别说脸了,连脑袋到底在哪里都无法分辨。
林霄:“……”
林霄默默咽了口唾沫,喉咙里有点发痒,早上吃的那碗面像是不太听话,想从她胃里钻出来。
胖婶子像是压根没察觉到自己丈夫的异样,粗壮的胳膊揽着那团软烂的、麻麻赖赖的、像是还在往下流淌着某种诡异液体的不规则肉瘤子,用蛮力把这玩意儿半抬半扶靠到枕头上,又抬着丈夫的屁股,把下半截还能看出人样儿的人身抬到了床上。
女老人一脸担忧地跑到这坨玩意儿躺着的床边,弯下腰来,细声细气地问:“老二,你砸(摔)到哪里没得?”
没敢……或者说,没勇气跟进卧室里的林霄站在门口,用手捂住嘴。
卧室内大床上,那团躺下了还在不住蠕动收缩的肉瘤子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拥挤的软烂肉层裂开一条不规则的缝隙,极其费力地、有气无力地发出一道人声:“老妈……我难在(难受)得很……”
女老人心疼坏了,忙道:“难在你就先躺到,不要忙着起来,吃菜先去我那里拿。”
安慰完儿子,女老人转过脸又开始数落媳妇:“老二媳妇,不是我要讲你,你又不是不晓得小俊杰不舒服,逼他做哪样,老二的低保不是在你那里么,家头就困难到连买菜钱都不得了?实在不行你过来和我说一声又会搞哪样!”
这种拿丈夫做筏子跟老人要好处的事儿,胖婶子大约不是第一次干了,“嗯嗯啊啊”地随口敷衍。
林霄退了出去,倒回李俊豪家,又低头去看沙发上的背包。
拉链还是打开的,趴在背包里的巴巴托斯稳如一坨小号吐司面包。
要不是这房子的隔音实在差,比她住的出租屋还差,她奶又坐在旁边,林霄真想把这破猫逮出来使劲儿摇晃——菜都摆在嘴边了,你怎么就不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