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头不是一点粮食都没得了,只能看着我小妹饿死,是舍不得给我小妹吃。”
第66章 女孩儿
现在的年轻人总是难以理解一些老人为什么明明知道会吃坏肚子甚至吃出人命都舍不得扔掉剩饭剩菜, 明明家里人吃不下了还要往家里屯粮食、把好好的米面屯到生虫发霉,为此还没少爆发家庭战争,其实么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对错……只不过是现在的年轻人赶上了好年头, 无法理解老辈人那种对家中存粮的执念罢了。
如果现在的年轻人也有机会去体验那种家里人只要给一把粮食就能活,可偏偏就是缺了那把粮食的绝望困境,任何人都会变得珍惜米粮起来。
倪红萍是那个年代的亲历者, 就像她说的那样, 如果家里真的山穷水尽、实在是一把粮食都找不出来了,那她不会恨娘家人, 更不会这么多年跟娘家老死不相往来。
但家里明明是有粮食的——当年才十七岁就自愿嫁给二婚男人的倪红萍, 她把自己的人生卖了出去,就是想给家里人换来能救命的粮食。
倪红萍想救的家人,是连带她亲手带大的小妹算在内的。
三岁的娃娃能吃多少东西呢?大人嘴里省半口饭喂给她都能活。可偏偏那一家子的大人长辈,就是连这半口饭都不喂给她。
倪红萍心寒了六十年, 到她垂垂老矣, 这股子恨意悲痛就像是酿了五十年的酒,至今烈度不减, 老太太用力抹了吧眼泪, 含恨道:“我把小妹埋在这医院后头, 乡里面的亲戚来城头看病,还会顺路过来看一眼,给我小妹烧两张纸钱,我那两个兄弟啊,莫说来看他们小妹,还觉得我裹搅(事多)得很……反正我不也管别个要怎么讲我, 我肯定是不认他们的,他们这一家人不死绝, 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闹鹰岩一步!”
林奶奶已经完全没有劝和的想法了,拍着大腿道:“是嘞,老姐姐你说得对,个人家(自己家)亲亲骨肉的妹子都不认的人,认他们做啥子哦!你没啥子错,我都觉得你对!”
倪奶奶虽然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得到陌生人的支持也依然很高兴,破涕为笑道:“老妹子你也是个爽快人,不像那些夹缠不清的只晓得和我扯啥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我去服软。”
“不用听别个的,他们晓得啥子?老姐姐你要是想老家了么,来我家坐就行,比闹鹰岩离猫场近,你到猫场下车走十几分钟路就到我家门口了……”
两个老人家又热热闹闹地说起家乡事,坐在旁边的林霄没插嘴,只默默观察着倪奶奶。
倪奶奶性格利落,面相也并不愁苦,皮肤白,手脚细,指甲干干净净,应该是有很多年没做过活儿了,身上的衣物料子挺好,手腕上有金手镯、脖子上挂着块玉牌,脚上穿的是比较贵的那种老人鞋,看样子在城里过得不错,儿孙应该也比较孝顺。
林霄又将视线移到那个小小的土包上。
那个在六十年前夭折的孩子大概还没有名字,土包前面没有立碑,不过这个孩子的坟墓维护得不错,周围杂草少、地面明显是特意平整过的,土包上的土也是新添的;坟前烧纸的小坑,周围的泥巴地上留有常年烧纸留下的熏黑痕迹。
不远处,还有一条常年踩踏形成的小路,通往医院山东南侧那边的上山的台阶。
倪奶奶来给她小妹烧纸的行为,似乎很频繁……那个早早夭折的小妹,大约早已成了这位老人家心头最深的挂念。
有人常年供奉祭奠的游魂野鬼,化作冤魂厉鬼的可能性不大,至少应该不会害人才对。
和萍水相逢的倪奶奶告别,下山的时候林霄就跟她奶提起了这个事:“……老太,我是这么想的,就算是六十年前的枉死鬼一直留到现在,有人这么仔细地供奉着,应该也不会凶到会害人的地步吧?”
“不会,这种枉死的小鬼认人得很,要害也是冲着仇人去的,没有纠缠无辜的道理。”林奶奶肯定地道,“我刚才旁敲侧击打听过了,这个姓倪的老姐姐不认识那个丢了的小姑娘,家里面也没有姓王的亲戚。”
三岁的小孩活活被饿死,就算饿死她的是血缘亲属,也是一种致人枉死的罪过,死去的冤魂也叫做枉死鬼。
旧时候的人以为父母对儿女有生杀予夺之权,父杀子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但是吧……人间的这种以父权为天的规矩,天道那儿可不认。
林奶奶这一辈子不晓得见过多少回枉死的小鬼报复血亲、让血缘亲属百病缠身家宅不宁甚至是断子绝孙,老人家从来没管过……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老天爷都默许的事儿林奶奶才懒得多事呢。
反正这种小鬼复仇都是冲着损财折寿、折磨仇人去的,很少闹出人命来,有道行的媒拉婆就算是装聋作哑别人也发现不了。
林霄困惑地道:“那难道说……让王梓欣失踪的是外面的鬼,和402医院没得关系?”
现在这个年头,哪条街哪条巷都有监控,年轻女性在城市里失踪、警方又重视的情况下,按理来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人的去向的。
可偏偏王梓欣这个事儿就是透露着那么一股子诡异……她是在二十号凌晨四点、与一大帮子年轻人的聚会结束后,在市中心的图书路那条夜市一条街的大街上,在监控探头和自己的男朋友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图书路整条街都是营业到天亮的烧烤店、冷饮店、奶茶店、烙锅店、火锅店等商家,满大街都是监控,还有时不时从街面上经过的特警巡逻车。
警方那边的调查进度林霄自然无从知晓,但她手头有罗小燕这个C省电大研究生毕业且做事儿稍微有那么点儿不择手段的高材生……罗小燕在来安阳的路上就帮她弄到聚会当晚那家火锅店大门口的监控了。
在监控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晚化着大浓妆的王梓欣是在众人散场之时和她男朋友说了几句话、把手机塞给男朋友让她男朋友留在原地等她,然后走出监控范围的……自此后,她就没再出现在任何监控探头下。
人失踪到现在,不仅是当晚参与过402医院直播活动的人都被警方问过话、非凡传媒工作室活动被叫停,图书路那条街方圆百米内任何能藏人的建筑,也都被警方犁了一遍。
以警方的调查力度,如果王梓欣的失踪是因为人为,绑架或诱拐她的人这会儿早就蹲在局子里喝茶了。
也是因为在罗小燕的协助下晓得了这些细节,林霄才敢确认王梓欣的失踪属于她和她奶的“业务范围”,在罗小燕去拉“赞助”的时候就兴冲冲地拉着林奶奶直奔402医院来查看情况了。
但这个医院干干净净的,没见着鬼、也没啥子阴煞气,这显然就和林霄原先猜想的不符合了。
林奶奶回头看了眼山上那些废弃的医院建筑,皱眉不语。
“老太?”林霄道。
“你说这事情和这个医院没得关系,我倒是又想起一层来……小霄霄,你觉不觉得,这个医院太干净了嘞?”林奶奶皱眉道,“六零年建的老医院,开到两千年初才搬,四十多年来,这个医院都是城头数得着的大医院,个个看病都朝着这里来……这里咋会这么干净清爽,阴煞气这么淡嘞?”
林霄一愣。
另一边,从东南侧小路下了山的倪奶奶,正沿着拆迁废墟旁边的巷子往公交站台走。
这条巷子倪奶奶走了几十年,每回来看望她的小妹子、给小妹子烧纸钱都要走一个来回,对这里的环境已经很熟悉了,连从医院山下来以后走到大马路上一共要转几个弯都记得清清楚楚。
身体还算康健的老人家走到最后一个转弯处时,有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孩儿走进了巷子,迎面往倪奶奶走来。
这个女孩儿穿着印着花里胡哨印花的松垮大号薄卫衣,哥特风的小皮裙,手指甲上做了花花绿绿的水晶甲片,脚上还踩着双时髦的厚底马丁靴,是那种会让老年人皱眉的奇装异服打扮……但脸蛋儿看起来却很乖,小圆脸、面上素素的,头发还扎成了乖乖巧巧的两条麻花辫。
倪奶奶的孙女也喜欢打扮得花里胡哨,老太太对这种怪里怪气的装扮倒是没有什么成见,与这个女孩儿错身而过时,倪奶奶还多看了一眼这女孩儿的发型——没有染成乱七八糟的颜色也没有披头散发,在倪奶奶看来就是最适合年轻女娃娃的装扮。
老人走出巷子,走向公交站台。
走进巷子里的女孩儿,忽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老人一眼。
“大姐……”
二十一号周一,下午两点,接到林霄电话的顾白,来到了富家花园骏豪酒店。
酒店客房里,匆匆赶过来的顾白见到了林霄和她奶,还有脸上就差直接写上富婆俩字的罗小燕。
“咦,你是……”顾白看罗小燕挺眼熟的,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位是小燕姐,罗小燕,以前来我们台球室玩过的。”林霄随口介绍了一下,便提起正事,“顾白姐,老402医院出过啥子事情没得,你晓不晓得?”
“啊?”顾白没反应过来。
“就是说,402医院除了有人说从那附近路过会听到诡异哭声这个闹鬼的流言以外,还有没有啥子比较稀奇的传闻?”林霄耐心解释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人死在里面啊、医疗纠纷啊、医闹啊啥的,这些你晓得不?”
不是什么情报都能在网上找到……尤其是网络普及之前,一些在某个地区出名的事件或者个人,大概率只会在当地小范围内流传——就比如清水湾的坟院坝,不是东关本地人压根不晓得还有这么个邪门地儿在。
“以前哪里来的医闹哦,那个时候安阳市最大的医院就是402,看病都要排队的,哪个敢得罪里面的人。”顾白有些费解,“死人的话……倒没听说过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医院里面死人不是很正常的么?”
林霄面露失望之色,旁边林奶奶想了想,问道:“402医院搬了以后,那个旧医院里面那么多房子现在看来也还是好好的,当时政府就没说再利用一下,拿给别人住?”
“哦,这个我倒是晓得。”顾白道,“当时402搬到南马去以后,旧医院那里本来是打算拿给北门拆迁的建筑工人住的,但是后来那些工人都不肯住进去,就空在那里了。”
“为啥工人不肯住?”林霄精神一振。
“402医院山上那几栋住院部的楼房,位置在最下面那一栋原来是妇产科的。当时有人去清理旧楼,从妇产科那栋楼的厕所里面掏出好多小婴儿的尸骨,堆成小山一样的。”顾白一脸不忍地道,“八、九十年代不是有计划生育么,一家只准生一个,一些人家在医院里头生娃娃,生下来的是女娃儿,趁医生护士不注意就扔进厕所里了。”
第67章 怨灵
顾白出生在并不重男轻女的好家庭, 她家里人从来没挑剔过她不带把,她和她妹妹从小就备受家中长辈宠爱,从长辈那里拿的零花钱压岁钱花都花不完……所以她虽然知道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儿出生后都能像她这样潇洒富足, 但她对甚至不容许女孩儿长大的残酷世情其实是没有多少具体的概念的。
说起从402医院妇产科住院部厕所里掏出来的“堆成小山般的婴儿尸骨”,顾白会觉得不忍心,会觉得那个时候的人残忍、不拿女娃娃当命, 但更深刻一些的感想她是没有的——就像现代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经历过困难时期的老人对粮食的执着一样, 未曾经历切肤之痛,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但林霄不一样。
从林霄刚刚记事起, 在她对大人们说的话半懂不懂的年纪, 林霄的亲生父母就没有掩饰过对她的厌烦——因为林奶奶总是念叨着希望她那个亲妈陈秀别去城里了、留在家里把孩子照顾好,要么就把孩子也带到城头去,这个亲妈就不止一次在背着林奶奶的时候不耐烦地当着她的面儿嘀咕过“没把这个死丫头生下来就好了”。
在猫场乡鹰演村,林霄这种情况并不是孤例……乡下的留守儿童, 女娃儿是要比男娃儿多的;男孩子有一定的机会跟随父母去城里, 而女孩子大多会被留在老家。
零零后的林霄面对的还是2000年之后相对“更文明”、政府管得更严格一些的环境,在2000年之前, 在那个遗弃女婴溺杀女婴还处于“民不告官不究”的大环境下, 只要稍微想一想当年402医院妇产科床位一床难求的盛况, 林霄就感觉毛骨悚然。
要知道2000年以前,安阳市的市区面积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南马还是新区,南马过去的开发区还是大工地,就连现在繁华的东关区,在那时候也是只有两条街能看的超大型城中村。
在那个时代, 402医院是当之无愧的全市最大的大医院,妇产科的床位压根不够用, 要排到走廊上来。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期间,402医院山上那栋四层高的小楼里,到底有多少女婴出生就被塞进了厕所下水道……没人能说得清!
当晚,天色暗下来后,林家祖孙俩再次来到402医院。
没了阳光,这些在白天里看着就有些阴森的医院老建筑愈发显得有些可怖,连对阴煞气不敏感的林霄在踏进医院大门后,都感觉到了丝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