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似乎被骂得懵了一下,隔了会儿才有声音传出,却不是吴友德熟悉的小儿子的声音,而是来自一个满嘴乡土口音、普通话说得像西南官话的陌生男人:“喂,听得见不,不急到骂人塞,是吴天龙的屋头人不?”
这个乡音吴友德别提有多熟悉,完全就是G省那边人的口音,听得吴友德没来由心头一跳,惊疑不定地道:“你是哪个,我儿子的手机咋个在你手头?”
“哦,是吴天龙的亲爹塞?老哥子身体好么,中气足得很。”电话那头的陌生男人说话吐字拿腔拿调的,活脱脱一个乡间老流氓的口吻,不紧不慢地道,“那我就直说嘞,吴家嘞老哥子,你家儿在我们这里欠了三万块钱,还想赖账,现在在我们这边暂时住着。麻烦老哥你帮你家儿结一下账,他在我们这边又吃又喝的,我们负担重得很,也担不起嘞。我们只要现金的哦,方便的话你们屋头人赶紧送钱过来把人带走镁?”
用虚拟号码打来这个高度疑似勒索电话的人……是用了变声器的林霄。
没办法,罗小燕模仿不来乡下老流氓那种拖着尾音、模仿有身份的人说话又模仿得不像、咋听咋流里流气的样儿,只好林霄亲自出马了。
罗小燕在往吴天龙的手机里装插件时就看到了这货的流水记录,这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家伙但凡从爹妈那里抠到钱,全给花在了嫖赌上,从聊天记录里能看到丫几乎把他亲妈的棺材本全给抠走了……那么要拿吴天龙做筏子,最方便的自然是从赌债起头。
当然,鉴于吴天龙已经是“废号”、不值得他家里人倾家荡产的捞他,所以这个要债的金额不能太高,开口就是几十万的话,吴天龙的亲爹大概率会骂骂咧咧地直接断掉电话拒绝沟通……三万块这个会让一般人肉痛但不至于拿不出来、也足够让一帮乡下老流氓大张旗鼓扣押住赌鬼跟家里人要钱的金额,就正正合适了。
只要三万块的赌债且一口咬定要现金,也是为了让吴友德认定打电话来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乡下流氓性质的农民团伙,而不是什么有能量、能洗O钱的犯罪团体——前者的话给钱就好打发,后者的话可就不一定了,吴友德不一定敢来送钱。
这么精心设计过的“钩子”,吴友德果然没觉得哪里不对,满腹怒火地道:“你们那里是哪点,我家儿咋个会去你们那里欠钱?”
伪装乡下老流氓的林霄嘿嘿一笑,用看似大度有江湖气的语气大大咧咧地道:“老哥你们家也是匀县人么,都是老乡,我们哥几个也不是说要坑你们家,是你家儿自己跑来赌钱的,这输了钱总是要还的,老哥你说是不是?大家乡亲乡里的,我们混口饭吃也不容易,这样嘛,老哥你方便的话,今明两天里尽快带钱来一趟匀县五里桥,把这个账消了,你看行不行?”
吴友德感觉自个儿脑门上的血管差点就要爆了……
五里桥是一座乡镇的地名,位于匀县西部、靠近安阳市区方向,和他们家的老家天龙堡在地图上呈对角线,距离还挺远。
虽然离得远,但也还是属于匀县辖区内,吴友德是万万没想到害了一家人的小儿子还敢偷偷跑回匀县去,还去跟人家赌钱,欠了债,让人家打电话过来要他们拿钱赎人!
五里桥镇距离林霄老家猫场乡也就十几公里路程,两地口音十分相似,吴友德这个土生土长的匀县人也没听出哪里不对,丁点儿没怀疑用他儿子的号码打电话来要钱的人的身份——乡下不像大城市有那么多娱乐场所,像五里桥那种乡镇,本来就经常有本地的老油子、街面上混的老流氓搭伙组(赌)局。
打电话来要钱的是乡下老流氓,要的金额也不高,有个成器大儿子的吴友德还是拿得出来的;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更没有提出让电话里的人不要对他儿子动粗,反而是陷入了沉默。
另一头,林霄一听电话里没了声,只有略略粗重的呼吸声,就知道吴友德这个把养儿子当成投资的人没这么容易上钩。
虽然只要三万块,虽然只要把钱送到就能“把儿子领回去”,但吴天龙这个养废了的儿子,在吴友德心中的天秤上显然还是不够份量,至少是不值得在老家做过亏心事的吴友德冒险重回匀县。
幸好林霄这边已经有了预案,并没把指望全放在吴天龙身上,在吴友德下定决心放弃二儿子前开口道:“吴家老哥,听你家幺儿说,你们家还有个特别成器的大儿子?”
“——你想讲哪样(说什么)?!”原先只有怒火的吴友德,在听到电话里人提起他大儿子后,语气明显都加重了好几分。
对着变声器讲话的林霄嘿嘿一笑,拖着语调模仿出乡间老流氓那种赖皮的口吻:“不要激动嘛吴家老哥,我也是听你家幺儿吹牛逼才晓得你们家还有个文曲星的,说是你们家老大读的是啥子好得不得了的大学,在Y省的大公司上班,一年要赚好几十万嘞,肯定能帮他弟弟还这个债的,是不是?”
电话里,吴友德的呼吸声更加粗重……明显是再次被气到了。
林霄更加“过分”地阴阳怪气道:“你家这个宝贝幺儿说他的好大哥本事得很,在公司头是当官的,是啥子部门里头的主管还是经理来着?他怕我们不相信你们屋头还得起这笔赌债,亲口跟我们说他大哥好像是利用职权和人家合谋在公司里头的啷子(啥子)项目里面做手脚,捞了好多钱,我们尽管可以拿这个事情来催你们帮他还赌债……是不是有这个事情哦,吴家老哥?”
吴友德简直要疯了,也不管电话还接通着、还有陌生人在听着,就对要害死一家人的小儿子破口大骂……
所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一根滕上结不出两种瓜果,吴家那特别成器、特别光鲜的大儿子,自然也不是啥简单战士。
罗小燕在网络上查吴天林,翻来覆去查了半天也没找着这家伙有啥能拿来做筏子的黑历史,直到转换思路去调查吴天龙的个人资产以及家庭资产,才发现端倪……
这家伙比吴天龙大八岁,现年三十九,年轻时从名校毕业就入职Y省一家大型企业,在零八年就能拿到过万的初始月薪,确实算是个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但是吧……这家伙的收入虽然确实很高,但与他的个人资产以及结婚后的家庭资产仍旧不匹配,罗小燕随便算算,就算出了至少有百多万的资产不在吴天林的合法纳税收入上。
要说吴天林没有灰色收入,那是没啥经济头脑的林霄都不会信。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了……利用虚构的吴天龙的赌债做筏子,引出“乡下流氓团伙”拿捏住了吴家唯一的希望大儿子吴天林的软肋,以送现金赌债的名义逼吴家人重回G省,或者说,重回安阳辖区内的匀县境内,成功率就大了很多。
毕竟“乡下流氓团伙”的意图只是索要三万块钱的赌债而已,以吴家人的精明自利,再怎么也不至于为这点钱闹个鱼死网破、跑去报警啥的……
至于“利用职权谋取公司利益”就是罗小燕综合考虑吴天林的情况后瞎编出来的了,毕竟网络也不是万能的,能查到吴天林的资产与收入不匹配就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查得到这货到底是哪里弄来的钱。
事关重要的大儿子,吴友德果然还是把拒绝拿钱赎人的话憋了回去,扔下一句“等到我们去筹钱”就挂断了电话。
十月十五日,周日。
经过三天的搜查仍然没有找到在“客似云来”民宿西栋失踪的两人,匀县警方暂时撤走了大部分警力,只留了一组民警留在天龙堡,而被警方请求配合调查的陈老板、顾白等人,也可以先返回市区了。
顾白还要回台球室去上班,左鸿博要去看看自己酒吧的经营情况,身体不好的梁宽也急着回去让父母安心,只有无事一身轻的陈老板留了下来。
送走三人,陈老板就急火火地来找林霄:“小霄,这几天你和你老太真的没啥发现?”
“还没呢,有结果会跟你说的。”林霄道,“不过也快了,不管出不出结果,明天我也得回去读书了,总不能一直请假。”
和吴友德那一家子人的斗智斗勇,到底会涉及到要人命的事儿,说出来不好听……林霄信得过没啥道德底线、啥手段都敢用的罗小燕,可不敢把这事儿让陈老板知道。
陈老板明显不太相信这话,就用一种怀疑的眼神儿上下瞅着林霄。
林霄和林奶奶的人品陈老板还是有数的,要是没啥特殊原因,陈老板不相信祖孙俩会在天龙堡留宿这么多天……要知道他们住的民宿房间是陈老板付的钱,林霄连吃人家请的宵夜都要有理由才去,陈老板不认为她和她奶会在这种地方占他的便宜。
林霄倒没意识到自己一贯的行事风格已经导致她被陈老板识破,糊弄着打发走陈老板,便去找姑获鸟。
吴家人已经在回匀县的路上了,林霄得找姑获鸟帮忙,开车送她去五里桥镇。
2013年案发时,吴家大儿子吴天林身在Y省、并未回过匀县,可以确定与案件无关。
吴友德人老成精,林霄和罗小燕都认为直接让他来天龙堡这个案发地的话,搞不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所以把约定“赎人”的地点改在了距离天龙堡有几十公里远的五里桥镇……顺带也验证一下,一直蹲守在西栋木楼里的那个“红衣菩萨”,会不会在大仇人返回匀县境内后主动找过去。
第110章 噩梦
第一百一十章
十月十五日, 下午六点半。
G省的秋天天黑得晚,到这个时间了太阳还没落山,阳光仍然刺眼得很。
从匀县五里桥镇开出来的中巴车在新寨村站点停靠, 背着旅行包的吴友德和老妻章菊华从车上下来;在路边磨蹭了一会儿,等中巴车开远了、车上的人确定看不到他俩的的去向了,两口子才沿着村级公路往来路走。
五里桥镇吴友德年轻的时候还是来过几趟的, 认识地形, 打电话来的老流氓约定交钱换人的地方不是在镇子里、而是在镇子东面三公里外的新寨湖附近;这一带的住家户能往镇子里搬的都搬走了,人烟稀少, 正符合吴友德的心意——他也怕在镇上耽搁久了被人认出来。
至于对方要求在荒郊野外交钱赎人, 这个要求吴友德倒是没多怀疑……政府抓赌的力度还是挺严的,从十几年前起,匀县不管哪个乡镇上的人想聚起来赌两把牌,那都得往人烟僻静处跑;再说了, 那帮设局坑他儿子的乡下老流氓还关着他儿子呢, 咋也不可能把人往村镇里带。
两口子走到约定的赎人地点新寨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新寨湖是个早年间修建来蓄水防洪的人工湖, 附近的山林也是退耕还林以后才养起来的;附近村子的人差不多搬空后, 这一带人迹罕至, 连铺过碎石子的老马路都长满了杂草,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路面了。
吴友德看了下时间,没到约定好的晚上八点,索性找了个石头坐下,掏出烟盒来抽烟。
老妻章菊华没敢靠吴友德太近,另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默默从自己背来的包里拿饼干吃。
好歹是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夫妻,吴友德对小儿子的不满章菊华自然看得出来……女人总是比较心细的, 在Y省靠着大儿子生活这十年来,章菊华已经无数次看出自家男人有过舍弃小儿子的想法了。
这让做母亲的章菊华胆战心惊,又有苦说不出。
其实么她也和老头子一样,看出了只有大儿子能够依靠,而小儿子大约是没什么指望了……但同时,比吴友德心细得多的章菊华,也老早就看出了——在大儿子眼里,老两口只是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付的累赘,只有小儿子才把他俩当成爹妈。
大儿子再好,但是不亲爹妈,小儿子亲爹妈,却做不了父母的依靠——章菊华心头的纠结劲儿,那真是别提了。
但是再纠结,章菊华也仍然不愿意哪个儿子离了她……大儿子的能耐她想要,小儿子的亲近依赖她也不愿意丢。
章菊华不觉得自己这种想头有哪里不对,对于自家男人的“犯蠢”她更是着急的不行——小龙龙再咋个也是能给两口子撑腰的成年儿子,轻容易舍弃了,万一以后老大靠不住了,他们两个不是连条后路都没得了?
可惜章菊华心里头再着急也没用,她没那个勇气跟男人讲明白这些道理,男人也不一定愿意听……她自己可是清楚得很,要是她敢挑破老大已经不把两口子放在眼里这个事儿挑破,恼羞成怒的吴友德再腿脚不不如年轻的时候便利,也还是打得动人的。
这夫妻俩坐在路边各怀心思,而把这两人从Y省“约”回来的林霄,正蹲在旁边山头上悄咪咪地盯着这两口子。
五里桥镇离猫场乡才十几公里,林霄读初中的时候夏天没少跟同学结伴、花两块钱搭中巴车来这边新寨湖游野泳,这儿的地形她也特熟——这一带不是废弃的老村子就是退耕还林的人造林,没风景没山水的,除了夏天游野泳的其它时候压根没人来,就算闹出啥动静,也吓不着无辜路人。
姑获鸟也蹲在林霄旁边,这个没啥战斗力的精怪大鸟也挺怵那个“红衣菩萨”的,都不敢露出原型,老老实实的窝在灌木丛后头朝下面张望。
“小师父,你真觉得那‘红衣菩萨’会来?”姑获鸟压低声音道,“前日那个吴天龙躲在苗寨后山里头,那东西都没找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