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是对她刚才那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陪伴言出”的回应态度。
听他这么说,言笑也就不客气了,从屁股袋里掏出一张经过反复折叠的纸,纸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宴之峋大致浏览了遍,都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只有两条让他感到困惑,他点出:“'在桐楼期间,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和言出的关系'……是我见不得人到了不配当他父亲的程度?”
言笑让他别脑补过头,“桐楼很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火引到人身上,烧得面目全非,早在我怀孕那会,关于言出的身世就受到了不少非议,这阵风好不容易吹过去了,我不想他第二次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宴之峋用沉默表明自己的态度,继续问道:“在言出长大成人前,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又是怎么回事?”
言笑解释:“你们家有权有势的,真要打起言出的主意,我不可能是你们的对手,当然我不是反对将言出交由你们抚养教育——如果你们能教得好的话。”
最后那几个字更像是质问,宴之峋感觉自己的胸腔被人埋进一根火柴,慢慢烧到心尖,烧得又麻又痛,许久他才找回力气发出嘲弄的一笑,“你别担心,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他们连我都不要,怎么会要我的孩子?”
瞅见他故作平静的模样,言笑欲言又止。
宴之峋把纸还了回去,“这些条件,我没意见。”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低低嗯了声,“言出过去几年的抚养费,我需要给你多少?”
言笑也不推脱,简单计算后报了串数字过去,“打我卡上。”
她在便签纸上默写出自己给言出创建的银行账户名。
宴之峋接过,从兜里拿出手机,干脆利落地转了笔钱过去。
言笑睁大眼睛数了数,个十百……?
他多转了个零过去。
是失误还是刻意,不得而知。
她没还回去,嘴角笑容扩得越来越大。
宴之峋睨了她一眼,“稍微收收你的表情。”
言笑嘿嘿笑了两声,“抱歉,过过一段最穷的日子,我现在见到钱就想笑。”
“……”
宴之峋没就这个话题跟她抬杠,想起一件事,“你说的那个平安符我早就扔了,还你是不可能了。”
自他接受了他们分手的现实后,她送的那个平安符,就不再只是一道祈求平安喜乐的符咒,而是唐僧套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光是它的存在就足够膈应人,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兴师动众地换上新买质感垂顺的风衣,用自认为潇洒的姿态将它抛进小区门口的不可回收垃圾桶里,没有多看一眼,拂了拂下摆,掉头离开。
言笑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过要他真还,满不在乎地哦了声,“丢了丢就丢了吧。”
她用起身的行动结束话题,意外被言出的玩具绊倒,眼见就要往前栽去,被突然出现的手臂拦腰扶了把。
宴之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直了身体,用一双深邃的眼眸看她,“不用感谢我,随手捞的。”
他慢悠悠地停顿了下,“就跟捞棍子一样,也没什么太大感觉。”
言笑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表达是对面这男人一生中最大的瓶颈,她不能和他这张口不择言的嘴计较,可又怕自己的大度会助长他嚣张的嘴脸,于是反唇相讥道:“棍子?说你自己呢?”
宴之峋脸色略僵。
以前他就觉得她能言善道,光靠一张嘴,永远不会落人下风,四年后,再度近距离感受一番,显然她四两拨千斤的功力更强了,他连跟她谈条件的资格都没有。
言笑旗开得胜,挺直腰杆离开客厅,半路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他还直挺挺地站着,看着精致却落魄,像蒙上岁月尘埃的艺术品,让人产生一种时空的错乱感。
在某些态度上,似乎也和以前不太一样,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你没事吧?”她折返回去。
她是不是该实话实说改口“其实不是棍子”?
宴之峋看着她说:“我们是不是漏掉了另外一个关键话题?”
言笑装傻说:“没有吧。”
他把话挑明,“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提出分手?说具体点,别用敷衍人的那套。”
他其实更想让她把那句“就一辈子活在自欺欺人里吧”解释清楚。
“还能什么原因?我们不合适,加上我受够了异地恋呗。”
“只有这个?”
“不然你想要我说我是因为受够了一无是处的你,才选择分手的?”
不知不觉,她又把话说重了。
如果宴之峋身上除了IQ高、长得帅、身材高外全是缺点,那她也不会选择跟他在一起,更不会在一起长达近四年之久。
算起来他们吵架的次数并不少,但每次吵架时,他都不会动手,不会乱丢东西,也不会故意说一些难听辱骂人的脏话掰碎了喂给她让她恶心,他们只会像双簧演员一样,用最幼稚滑稽的言辞诉说着对对方的不满。
吵架过后冷暴力的时间也持续得格外短 ,那段时间,他会把自己送给酒精,而不是路边向他招手的野花。
他不是不好,只是他的好有时过于自大、笨拙,有时又显得过分自卑且敏感。
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强大又脆弱,矛盾感十足。
言笑有些后悔,“我也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挺好的,就是没那么好。”
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形容更为贴切。
“……”
宴之峋脸更僵了,“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
周一早上,宴之峋和往常一样将言出送到高家,不寻常的是他起伏不定的心跳节奏,尤其在对上言出的笑脸,心脏仿佛要飞出喉咙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午休时,宴之峋收到言笑发来的消息:【言出这几年的成长我都做成视频合集了,发给你,你可以找个时间看看。】
宴之峋用僵直发麻的手指敲下:【好。】
下班回去路上,宴之峋顺便去高家把言出接走了。
言出抓紧他的手问:“狗蛋,你是不是不高兴呀?”
宴之峋一顿,说没有这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笑?是生下来就不喜欢笑吗?”
“……”
就这一句话,让宴之峋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初被他一次次戏耍、堵到哑口无言的时候,紧张、忐忑一瞬间消散大半,甚至有余力用来自我调侃,“是的,我从小面瘫。”
言出听不懂“面瘫”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什么大病,小脸一白,双手紧紧抱住他,“出出不要狗蛋死,出出要和一直和狗蛋一起。”
宴之峋舔了舔干涩的唇,抬手揉揉他脑袋,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晚上把言出哄睡后,宴之峋用平板电脑打开言笑发来的视频。
可以看出做这段视频的人很用心,言出的每个成长阶段,她都在左下角标好了具体时间,有刚出生不久的,还有小家伙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翻身、走路……
画面跳转到言出一岁半时,他穿着恐龙连体服,跌跌撞撞地扑到床上,席梦思床垫有些高度,他卡在半空,小尾巴一荡一晃的,抻长双臂一个劲地喊“妈妈”求救。
言笑笑着将他揽近自己怀里。
他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当他会说的话多了些,言笑让他从称呼里挑选一个:“妈妈,笑笑,美女,三选一。”
言出还是坚持要叫“哭哭”,一把抱住言笑,“出出最喜欢哭哭了。”
“妈妈也最喜欢出出了。”
“那狗蛋呢?妈妈喜欢狗蛋吗?”
宴之峋敏感地注意到画面静止了两秒,然后才是言笑的回答:“喜欢喜欢。”
可以说语气敷衍到了极致。
他在心里呵了声。
让他发出轻嗤的那个女人,在言出两岁又三个月的视频里,疯狂扮鬼脸瞎小家伙。
也不知道是真被吓到了,还是跟亲妈一样犯了戏瘾,言出扁着嘴控诉:“哭哭好可怕。”
言笑忍住笑意,“出出害怕?”
言出眼泪要掉不掉的,夸张地拍拍自己胸脯,“吓死宝宝了。”
等到宴之峋意识到自己在笑,屏幕里已经进展到了下一个镜头。
他从来不看综艺,看剧、看电影一直用1.25倍速,时不时再拉一下快进条。
这是他第一次用正常速度看完了长达三个小时的视频,中途还多次倒退到某个场景。
看得时间越久,他就越迷茫。
言笑是个好母亲,但他未必能做个好父亲。
父爱是什么,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他对它的理解还停留在最为浅显的表面,那他究竟要如何向言出施展自己的父爱?
手机屏幕亮了下,离得有些远,加上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见,直到言笑打来电话。
——她的第一通电话,第一次总叫人恍惚,在转入未接来电的前一刻,宴之峋才回过神。
“出出在你那?”
“嗯。”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鼻音很重,细品,还有些沙哑。
“你感冒了?”
言笑倒不在乎他有没有生病,她担心的是他会把病毒过给言出。
宴之峋说没有。
她不信,“你可别骗我。”
他口吻瞬间强势了不少,“说了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言笑面上沉默,心说你以前可没少骗我。
在她记忆里,宴之峋经常生病,他本人也承认过自己很喜欢生病,当然是一些对身体造不成太大损伤的小毛病,比如发烧,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用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言笑,你亲亲我。”
她非常现实,冷漠无情地拒绝。
矫情的小少爷数不清第几次发出灵魂叩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才要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她总能找到道理,“你都生病了还想我亲你,是不是想传染给我?”
话虽那么说,可到最后她总是抵不过他若有若无的撒娇和示弱,心软塌塌地陷下一角,试图用一个吻帮助他抵抗病毒的侵袭。
后来当她亲眼目睹他的父亲宴瑞林是如何当众羞辱他,而他的母亲赵蓝心又是如何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生怕祸水东引,才意识到,他不是爱生病,他只是想通过生病得到他从未拥有过的爱。
……
言笑不再跟他争辩,“晚点我来接言出,今晚他跟我一起睡。”
宴之峋想说什么,被卡在嗓子的铅块堵了回去,只能由着对面掐断电话。
几乎在同时,这段影片播放结束,空气重归寂静,言笑前所未有的温柔声线、言出被逗到咯咯笑的童音却还在他耳边循环,怎么也抹不去。
最后是被敲门声覆盖的,两秒后,影片自动跳转到下一段。
宴之峋上前打开门,言笑的脸露了出来,两个人无声对视几秒,惊愕爬进她的眼睛,“你哭了?”
他的脸藏匿在黑暗里,看得不太清晰,她无法确定。
宴之峋侧过身说没有,带点欲盖弥彰的嫌疑。
言笑跟着动,这回直接绕到他身前,对上他泛着泪光的桃花眼后,诧异万分,“还真哭了。”
他坚持:“没哭。”
她啧了声,抬起手,在他脸上抹了下,然后把指腹晶莹的液体亮给他看,“这还没哭?”
“没哭!”语气强硬。
“行行行,你没哭,你就是排尿系统变异,眼睛变成膀胱尿尿了。”
“……”
怕吵醒言出,宴之峋只能压着嗓子辩驳:“不愧是写小说的,眼睛变成膀胱这种天方夜谭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你怎么不说大脑和肠道长得这么像,为什么不都用来装屎?”
言笑认为他在无理取闹找茬,念在他刚悄悄真情流露了一番,就没和他计较。
宴之峋脑袋偏得更厉害了,不期然对上平板里的言出,小家伙跪坐着,突然开始朝着一个方向嗑起头。
这段视频他还没看过,不由看愣了,问:“他在干什么?”
言笑脑袋探进去,托着长调哦了声,“那是言出来桐楼前我拍的……养的小鸟死了,他太伤心,就亲自把它埋进土里,也不知道被谁骗了,以为磕两下头,下辈子还能跟这鸟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