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闭嘴吧,傻鸟,会不会看气氛?
宴之峋一口气差点卡在嗓子眼,数不清第几次朝猛男射去眼刀子。
傻鸟不仅和主人一样缺心眼、不会看气氛,甚至还会火上浇油,“狗蛋,傻逼,没文化。”
言笑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骂得好!”
宴之峋脑袋蹦出一个问号,亏他刚才善心大发想要安慰她几句,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贰她居然和傻鸟站上了统一战线?
他的反应袒露得过于彻底,言笑根本不需要耗费太多心思就能琢磨出他此刻的心理行踪,安抚一般的,拍拍他的肩,“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刚才说的是'萧郁,傻逼'。”
宴之峋想将这傻鸟扔出窗外的心情瞬间歇了大半,故作平静道:“我刚才就是这么想的。”
如果还有力气,言笑真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她轻嗤:“就冲着你刚才看猛男的眼神,我还以为今天晚上的夜宵是烤鹦鹉。”
猛男就跟听懂了似的,冷不丁又发出一声比太监还要尖细的嗓音:“烤狗蛋!烤狗蛋!烤狗蛋!”
宴之峋最终还是听烦了,直接将鸟带笼请下楼,折返回去时,言笑已经换上一套宽松的卫衣卫裤,软趴趴地靠在原来的位置上。
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他垂眼看去,她的身旁多出两瓶啤酒罐,一瓶空了,横在地砖上,被风一推,咕噜噜往前跑。
下楼也就两分钟,她这速度够快的。
他正和雕塑一般地立在那,就见她换了个姿势,膝盖贴地,双手握住栏杆,好半会才站直,扯着嗓子喊了句放在内娱综艺必定会被消音打马赛克的脏话:“我xxxxx。”
宴之峋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先扭头往客厅门看了眼,然后快步上前一手环住她的细腰,一手捂住她的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言出睡了,别吵醒他。”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姿态有多亲昵,或许还参杂着几分……油腻。
言笑异常烦躁火热的心被夹着雪的寒风渐渐吹到冰冷,泄愤的欲望也消了下去,她哦了声,老实巴交地坐回去。
“我刚才说到哪了?”她问。
“说到萧郁傻逼了。”
她又哦了声,不给他任何心理准备的时间,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句:“我妈不是我妈,言悦才是我亲妈。”
萧家是北城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都在和宴之峋二伯至死都忘不了的中药打交道,开的药房延续到现在已经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百年老字号。
风光的是外壳,内里的思想依旧传统老旧,最为保守僵化的是他们的婚姻观念,世世代代奉行门当户对的联姻制度。
萧郁是个例外,他和整个萧家格格不入,他的思想在同龄人的衬托下,显得过于开放活跃,也因此他被萧家人视作异类,甚至当成了脱缰的野马。
他们将他拴在萧家祠堂的木柱上,加以更为严苛的管教,萧郁渐渐安分了下来,就在家人放松警惕时,他干出了一件出格到家规都无法容忍的行为,和一个不知道在哪认识的女孩发生了关系,并胆大妄为地在一众长辈面前宣称他们是真爱。
因为是自己细心养育长大的孩子,萧家夫妇再恨铁不成钢,也说不出过分苛责的话,偏心致使他们罔顾是非,将错全部归咎到言悦头上,数十年接受的良好教育被愤怒填满,他们骂她不知寡廉鲜耻,骂她跟狐狸精一样,勾引带坏了一个乖孩子、好孩子。
总之,她的罪恶条条框框叠加在一起,罄竹难书。
骂完后,气也没消,开始出面插手制止,当然他们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干棒打鸳鸯的事,最多只能算“拨|乱|反|正”,拆散初见成效,后来有两个月言悦和萧郁都没见上面,直到言悦意识到自己怀孕了。
从小照顾萧郁的保姆动了恻隐之心,背地里替他们传递消息,两个人约定好在桐楼见面,至于为什么选了桐楼,没有人知道。
言悦还同萧郁保证道:她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养育,不管过去多久,她和孩子都会等他。
放在青春伤痛文学或者救赎文里,或许是温情美好、甚至让人怦然心动的,可放在现实里,只会让人觉得荒谬可笑。
他们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认为自己年轻又瘦弱的身上具备着与世俗、僵化的体制抗衡的勇气和能力。
结果呢?追求浪漫和自由的代价是用生命去献祭,到最后全都变成沙土,这其中最可怜无辜的人又是谁?
是他们的女儿。
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后,言笑足足笑了两分钟才停下,同情、伤怀、心疼,抱歉,一点没有,她她的心脏被愤怒塞得满满当当,大脑理智尚存。
她很清楚,自己压根就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说得难听点,她其实只是一个见证他们情感到底有多坚固的物件。
她相信,如果他们要面临爱情和亲情二选一的考验,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愤怒过后,只剩下自嘲与自厌。
她笃定再给她五十年,她也写不出两类女主人设:凡事靠男主的娇妻,以及家庭幸福美满的小公主。
前者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至于后者,是受到了“物质决定意识”这一哲学观念的影响,她没有过过一天真正意义上阖家团圆的日子,贫瘠的想象最大程度上地限制住了她灵感的诞生。
这时,言笑想起小学二年级,语文老师布置的一篇滥俗作文题,《我的爸爸》。
那时候的她已经在写作上展露出一些优越于他人的天赋,每周的作文几乎都会被大肆褒奖一通,有时还会被语文老师要求站到讲台上倾情朗读。
《我的爸爸》这个看似折磨她的命题,对她来说也和其他命题作文毫无区别——就算没有切切实实的经历,她也可以胡编乱造,另外,她的语言储备和表达能力足够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夸赞得天花烂坠。
她在作文里写他英俊帅气的外貌,写他是如何用心呵护她撒娇撒痴缠着他买下的绿植和小乌龟,最后还异常俗套地写到在她生病时,他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守在她床头。
然而她理解中的脉脉温情,引来的是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新来两个月,还没有完全适应桐楼的生活,扑进她耳朵的闲言碎语也还不够多,齐刷刷的哄笑声让她摸不着头脑,她问她的学生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高老师你不知道吗?言笑她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只有一个妈妈,大家都说她妈妈是勾引——”
后面难听的话,被语文老师及时打断。
七八岁的孩子能懂的东西有限,灌输进他们大脑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在家庭中接受的教育,此刻他们会如此无遮无掩地倾吐着自己尚未察觉到的恶意,只能证实他们的父母长辈是如何肆无忌惮地拿别人的家世当作八卦谈资议论,她也有理由相信,原版本会更加难听。
在嘈杂的嬉笑声里,言笑主动屏蔽掉自己的感官,自然而然地错过了老师担忧心疼的目光,她跟随自己的思绪漫步到外太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个坑坑洼洼的陨石坑,她将自己埋了进去,闭眼,思考。
时间和空气一样是静止流动的,也因此,她获得了足够充沛的时间反思自己犯下的愚蠢错误,而这个错误可以归咎于她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的身世已经在桐楼传出了千百个版本,比她绞尽脑汁编写出的作文还要生动百倍,所有版本里,都是围绕一个既定事实展开的——几乎全桐楼的人都知道她没有爸爸。
一个草木皆兵的地方,自我标榜道德感强的人是不会在意一个人撒谎的原因,他们只会关注她撒谎的本质,显然她撒的谎要比为赋新词强说愁还要严重得多。
撒谎的孩子是不乖的,不要和撒谎的孩子做朋友,饶是言笑在心里呐喊了不下数千遍“别被庸俗的价值观绑架”,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伙伴还是随大流渐渐离她远去。
在桐楼的十八年,她只有一个说得上的朋友,也就是蓝桉书店老板娘,因为她们有着相似的经历。
离开桐楼后,她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随心所欲些,就像为了填补儿时的空缺,她开始广交朋友,外院的也不放过。
比起情侣,她其实更想和宴之峋当普通朋友,他身上有着很多她没有的东西,作为一块残缺的拼图,她需要形形色色的小块加以填充,缝补,自然也需要他。
怪就怪在她的心不太受控,为他心动,就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一样,远在她的计划之外。
听完她阶段性的转述,宴之峋才意识到当他提及言悦这个名字时,她倾泻出的怨怼是为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言笑回到正题:“大一下学期,萧郁他爸妈第一次找上我,今天是他们第二次来找我,两次的目的完全不同。”
说来讽刺,她第一次对那个男人有了具象化的印象,是在今天,通过一张黑白照片。
他们说萧郁死了,是自杀的,半年前就死了。
另外,这事言文秀已经知道了,前不久她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告诉她了。
宴之峋沉默了会问:“你说这次和言出有关,具体他们都说了什么?”
言笑冷嗤,“能说什么?死了个儿子,就想要曾孙了呗。”
宴之峋跟着冷笑,“他们配吗?”
言笑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干涩的唇,“一开始他们还想要我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去找了个大师算了下我的八字,说我命里跟他们犯冲,认祖归宗后只会引起家门不幸……一群蠢货,这么爱算命,怎么不去算算自己能活到几岁?”
宴之峋喉结滚动了下,脸被阴影切割出了凌厉的弧线,“思想迂腐的老古董就喜欢干这种神神叨叨的事。”
言笑一顿,莫名从他的嘲讽里听出了深意。
宴之峋无意识地抬手,摁了下伤口,“我十五岁之前叫宴峋,当时宴瑞林的直属领导最信这种怪力乱神,非要介绍道士给我们全家批命,轮到我的时候,说我的二字名将来会和宴瑞林的运势冲撞,宴瑞林不信这些,但为了讨好他那位领导,就把我名字改成了现在这个,我是从那天起,成为的宴之峋。”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会,言笑仰面,没头没尾地问:“你有没有尝过雪的味道?”
“我没事尝它做什么?”
“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行吧。”
五秒后,她又跳了个话题,语气很轻,还带点哑,“言出他爸,他们不要我,只要言出。”
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前,言笑自认为打破了上帝交付到她手上的人生剧本,现在看来,她打破的只是一个阶段的封印。
从来不是她在挑选自己的未来,而是她在被无形的规则挑选、支配着,她或许是特殊的,就是没那么特殊,依旧是蜉蝣一般的生物。
没有人能一直赢,她知道的,但她就是不想输,输给这操蛋且让人忍不住高呼麻了逼的人生。
但结果她还是输给了身体里的血液。
哪怕对方没有养育过自己一天,亲情刀,依旧刀刀致命。
提到言出,言笑就多说了句:“其实我生下他的目的没那么纯粹。”
说白了,她就是在跟现实赌气,赌自己和言悦、萧郁他们不同,能一体两用,扮演好父亲、母亲的双重角色。
但现实是,她连最基本的母亲都当不好,光有那种赌气的想法,她就是不称职的,她错得离谱。
宴之峋目光凝在她脸上,“别妄自菲薄,言出很乖很聪明,你把他教得很好,所以你是个好母亲。”
言笑也看他,方才的惝恍一扫而空,眨眨眼没脸没皮地说:“你说是我就是吧。”
“……”
这次的沉默格外漫长。
两波烟花升空后,才等来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情绪又转回到低落上:“我的人生破破烂烂的,我一直在缝缝补补,才补成了今天这副样子,可怎么还是这么破啊。”
宴之峋余光看到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她放下,借着微弱的光,他捕捉到她通红的眼尾,沁着晶莹的液体。
他的心像被人挠了下,“言笑。”
“嗯?”
“你别哭了。”
她顿了两秒,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说:“也别说是眼泪先动的手那种荒唐话。”
“……”
“我没——”
话再次被他截断,“言笑,我带你逃吧。”
挥发的酒精味道,招惹来不浓不淡的夜雾,野性和旁人讳莫如深的禁忌感欲盖弥彰,平添说不清道不明的性张力。
“性”这个字连同他刚才那句话让言笑产生了轻微的愣怔,错愕直接表露在脸上。
宴之峋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这种反应,带点懵懂的无知无畏,在幽蓝色的灯光照拂下,又显深沉,像午夜的海,神秘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深入地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