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帝一听,颇觉头疼:“远桦确实也到年纪了,但是……”
提及这个女儿,帝王显然有些头疼。
宁国公主名曰张远桦,帝王给她取名,是希望她能像远塞的白桦树一样高洁柔婉,只遗憾事与愿违,她性子不静不柔,虽貌美,但没有积累一些声望,致使提亲者寥寥。前些年帝王跟温才人提过为宁国公主觅良婿的事,宁国公主我行我素,坚决说不想嫁人。
正所谓女大当嫁,到了年纪,又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再说了,姐姐尚未出嫁,妹妹就先嫁人了,这也是不符合皇室的传统。
先将宁国公主的婚事解决了,柔昭也就自然而然地能够出嫁了。
但皇帝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遂是来问皇后的意见。
皇后道:“再过半个月,就到了西域使臣朝贡的日子,若是有王子求娶公主,陛下可考虑一二。”
张晚霁从皇后的这番话里嗅出了一丝端倪,是阳谋的味道。
宁国公主此前三番欺侮她,皇后虽然不动声色,但也势必不会忍辱吞声,一定会寻个机会算账。
在自己的前世记忆之中,宁国公主是有心上人的,若是被指婚给草原王子,凭她那嚣张跋扈的性子,岂不是要闹得天昏地暗?
这可有好戏看了。
簪花宴结束当夜,帝王先吩咐司礼局加快进度,争取今岁夏秋时节,就能让两人成婚。
司礼局果真是兵贵神速,翌日就派遣了专人来了公主府,细致地熨量张晚霁的尺寸,准备给她绣缝嫁衣了。
这倒是其次,重要地是要下聘礼。
按旧例,男方要给女方下了聘礼,这婚事才能成。
这是约定俗成的事,下聘礼前,张晚霁也就规规矩矩地待在公主府里,哪儿也没有去,纵使要出府,也是去坤宁宫找恭颐皇后说说话。
皇后如今怀有近一个月的身孕,身子骨很是要紧,张晚霁遣了武婢时刻守在皇后身前,盯着阿岑姑姑。
张晚霁怀疑阿岑姑姑是文妃的眼线,前世文妃间接害的皇后滑胎,此中很难说没有阿岑姑姑在推波助澜
以张晚霁目前的手腕,扳倒文妃自然不太可能,毕竟文妃的兄长还是当朝国舅,文家在朝着颇有势力与威信,要想扳倒文家,非一朝一夕能成。
但拔掉文妃身边的一个钉子,倒还是绰绰有余。
张晚霁观察了一小段时间,倒是没发现出什么端倪,打从上一回自己立威之后,阿岑姑姑收敛了许多,再没有生过什么事儿。张晚霁也遣人去观摩了一下文妃那边的动静,起初还以为她会送东西来坤宁宫,走一出借花献佛,但张晚霁发现,文妃那头竟是也没什么动静。
虽然说没有动静,意味着无事发生,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前世会发生的事,到了今时今刻,竟是一件也没有发生。
张晚霁忖量了一番,这会不会是与她与沈仲祁定亲一事有关。
改变了剧情的原点,就如风起于青平之末,后面的故事和剧情也跟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晚霁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从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抉择。
如今,她掐着日子等着嫁给他。
眼看着将军府下聘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一桩紧急的军事密报传入宫中,沈仲祁当夜被成康帝紧急召见。
具体的细节张晚霁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是天香跑来告诉她的,天香去问了李广,软磨硬泡之下,李广就言简意赅地说了,说是北地蛮夷犯禁,燕州失守,原知州不知所踪,百万生民困于围城之中,情势颇为急迫。
天香心急火燎地道:“沈将军即将奉命前往燕州,平息寇乱……”
张晚霁心漏跳了一拍,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什么时候?“
天香道:“今夜就要启程。”
张晚霁的眸心沉了下来,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在她的记忆之中,沈仲祁出征还要一些时候,并没有这么早。
现在时间居然提前了。
那意味着两人的婚事势必要延后了。
张晚霁看了一眼时间,几近于戍时的光景了,夜色浓浓,府外人籁俱寂,独自出去有些不好,但顾念着沈仲祁,顾念着他马上要出城了,她已经无暇他顾了,当下翻身下榻,披衣去吩咐天香备马。
她要去逮人。
第十六章
张晚霁忽然想了起来,在前世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沈仲祁率兵打仗,最后在沙场上的一场战役之中殒命。所有人都以为沈仲祁是战死的,殊不知,那是张家泽一手筹谋的棋局,这一场谋局伏脉千里,每一处落子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教人丝毫觉察不出端倪。
当时,张晚霁也是后知后觉,自己竟是无意之间做了皇兄的帮凶。
虽然不明晓战役会提前生发,但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沈仲祁此程一去也不知是个什么时候,至少一年半载,她等得起吗?自然是等不起的。
此间变数太多,未来仍旧是一片未知的变局,张家泽下一步的筹谋会是什么,尚无定论。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张晚霁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追上沈仲祁的行军。
逮住他!
天香亟亟备下了马车,张晚霁没有坐车厢,而是直接翻身上马,紧执马辔,一路疾驰而去。
目下还是暮冬初春的光景,夜里霜浓露重,她疾驰于夜色里,冷冽的夜风俨如一只浸裹在寒水之中的手,若即若离地抚摩在她的后颈上,寒意疯狂地往骨子里钻过去,张晚霁觉得通身遍体都是冷的,明明怀里裹着一只暖手炉,但暖手炉的温度,未曾焐热身子骨。
一种名曰「气恼」的情绪,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她气沈仲祁。
好气!
气死她了!
怎么能,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都没过问她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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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朝着深处走去,穹顶晕染着一片漠漠昏黑,俨如挥之不去的阴翳一般,皓月当空,如水月华薄薄地照彻于一支行军上,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寒辉。
沈仲祁身披锁子甲,骑着一匹红鬃烈马骑在队伍的前头,兜鍪之下是一张清峻的面容,一眉一眼皆如锋刃,予人以沉重的压迫感与威慑力。
本是宵禁时分,巡检司见着先锋将军和身后的行军,恭恭谨谨地将城门大开。
出城之时,跟随在主将身边的李广,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声音,他耳力极好,回眸一望,只一眼,整个人俱是僵怔住了,当下忙不迭策马趋前,禀告道:“少将,柔昭帝姬、帝姬她……”
听及「柔昭」二字,沈仲祁冷硬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当下思及了什么,策停鬃马,回眸一望,李广也适时说道:“柔昭殿下她追上来了!……“
——且还一直高呼着少将的名字。
一抹凝色浮掠过沈仲祁的眉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深眸朝着来时路纵掠而去,邃深湛蓝的天幕之下,一道海棠色的少女衣影打马猎猎驰来。
她精心梳理好的鬓发,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之中,散落成一片柔顺飘逸的瀑流,流淌在清瘦的肩膊背。
槖槖马蹄声,踏碎了一片银霜般的月华,声如银瓶乍破水迸溅。
万物静默如迷,黯然失色,天地之间,只有她是唯一的亮色。
“沈仲祁!——”
这一声让整一支行军骤然跌入一片死寂,衬得暮冬的夜色越发深幽萧索。
众人俱是听得心惊肉跳,放眼整个邺都,从未有人胆敢直呼先锋将军的名讳,也就是只有柔昭帝姬有此胆魄了。
他们看到柔昭帝姬骑马而至,身上海棠红裙裾猎猎飘摇,风一拂,瞬时招摇成了火。
这一把火汹涌燃烧,即刻贯穿了所有人的眼。
一片人籁俱寂的光景之中,张晚霁与沈仲祁隔着一丈距离遥遥而望,彼此皆是高骑鬃马,手中维持着执缰揽辔的动作。
彼此皆是不曾说话,就这么遥遥相视。
张晚霁没有进一步动作,她要等沈仲祁一个解释。
少年披坚执锐,月色俨如银霜一般,薄薄地覆在他的锁子甲上,衬得他身量修长坚冷。面容轮廓沉浸于一片昏晦之中,根本看不清具体的面容情绪,只能看到那一片锋锐冷硬的轮廓线。
沈仲祁也没有率先解释,而是策马至她近前。
伴随着一阵槖槖的马蹄声,没待她反应过来,一抹巨大的阴影深深笼罩住了她。
那一股如雪霰般凛冷、泰山般沉重的身影倾轧至近前,少年黑沉分明的眸心,深不见底,倒映着她的容色。
沈仲祁道:“此夜更深露重,殿下娇弱,不宜出现在此,我遣李广护送殿下回府罢。”
言讫,正要吩咐,他的腕骨蓦地落下了一抹娇软的力道。
沈仲祁顺着这一股力道往下望去,发现是张晚霁攥握住了他腕上护甲。
她的力道很轻柔,不知为何,在此一刻,他却是挣脱不开。
沈仲祁掀眸,撞上了一双雾朦朦的水眸。
仿佛只要一掐,施加些气力,那一片浓重的雾气,随时可能滚落下来。
张晚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轻声道:“你去驰援燕州,就这么去了,什么都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她的嗓音非常轻,俨如轻到几乎是毫无重量,风一吹就散了。
沈仲祁下颔线绷紧,浓睫隐微地下垂,眸底敛起了一片沉寂静默的光,顿了晌久,适才说道:“燕州突发战乱,此程异常艰险,变数居多,我亟需去驰援,片刻都不能耽搁。”
沈仲祁看着近前的女郎,她一副弱不胜衣的相容,眸底衔着一抹溶溶水雾,唇色嫣红,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沈仲祁还想说些什么,但在此一刻止住了口,朝着近旁的李广使了个眼色,李广悟过意,瞬即与行军在京郊外驻扎行营。
沈将军显然与他的未婚妻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今日是将军府下聘礼的日子,他却率军离京出城,柔昭帝姬一路追了上来,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照彻在两人周身,这一幕所有人都见证了。本来想留下来看一场好戏的,且看看沈将军如何哄好柔昭,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沈将军下了命令,让他们扎寨京郊。
比及大军出城安营之后,喧嚣与躁动,如潮水一般速速褪去,天地之间,徒剩空寂,张晚霁与沈仲祁隔着风雪遥遥相望。
空气沉寂得只有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仲祁宁谧地注视了着她,轻声唤了一声:“殿下。”
张晚霁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眸底雾色浓重,粉嫩的鼻尖不知是被寒风吹刮的,还是因情绪所感染,蘸染了一圈薄薄的粉意。
她没有说话,一直望着他,未置一辞。
——显然是生他的气了
沈仲祁行近前一步,俯住峻直的身躯,与她平视。
两人视线对契上了,俨若静水遇上了深潭,碰撞出了一星半点的水花。
此一刻,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只要再前近一步,就能挨捧上。
张晚霁因是生着沈仲祁的气,故此不想靠近他,正欲打算后退一步,手腕却是被一股深沉的力道攥握住了。
“柔昭。”
正欲挣脱之时,头顶上空飘来少年微哑的轻唤。
他的声响裹挟着一片浓重的霜雪与寒露,透着一股沙哑的质感,点点滴滴地酥在她耳根上。
张晚霁饶是在赌气,听到他这般轻唤,心中的气亦是消解了许多,心中冷硬的部分亦是呈冰雪消融的势头。
张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掀起乌浓夹翘的睫羽,露出了深黑的眸瞳,轻声说道:“我现在很难过,因为你的不告而别。”
沈仲祁薄唇微微翕动,有些话想要说,但囿于某种缘由,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因为下一息,只听张晚霁说道:“纵然是要离开,也应当带我一起离开。”
这一句话,教少年眸底的冰层出现了一丝巨大的裂隙,裂隙很小,但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扩展得特别快,很快地,他眸底的寒霜悉数烟消云散,眼神生出了一丝不可置信。
似乎是张晚霁说了一句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话。
沈仲祁掩藏于护甲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腕骨间的筋络虬结成团,以大开大阖的势头,一径地蔓延入了袖裾之中。
沈仲祁道:“此程颇为艰险,我不可能带你一同涉险。”
张晚霁雾眸漉漉,但眸瞳之中添了一份坚实的色泽:“沈仲祁,我是你未来的妻,从父皇赐婚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的命运就紧密栓在了一起,从今往后,你去何处,我便是去何处,不离不弃,执手相依,生死相随。”
这番话,声辞特别轻,但落在听者的心头,却掀起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力量。
沈仲祁稍稍怔愣住,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张晚霁,薄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道:“不离不弃,执手相依,生死相随。”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迩后,峻沉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隐微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张晚霁的错觉,他似乎是笑了。
张晚霁顿觉纳罕又气恼:“你笑什么?”
沈仲祁道:“殿下,当真要跟着微臣走吗?”
——你真的要跟我走吗?
少年的话音,俨如沉金冷玉,字字句句敲入她的身体里,很快地,掀起了一阵汹涌的颤栗。
张晚霁只是顿了一下,很快将就做出了决定。
第十七章
张晚霁倾身近前,被风雪缭乱的青丝,若即若离地拂扫于沈仲祁身上,被月华所笼罩的空气之中,流动着她柔软却温韧的话辞,一字一句地敲入听者的耳屏。
“沈仲祁,我跟你走。”
他在沙场之上必将遭遇劫数,若是她一直待在京城之中,这般就太过于被动了,必须主动出击。
她深晓自己的弱小,重活一世,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假令坐以待毙的话,那就是万劫不复。
张晚霁原本以为,只消父皇赐婚,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嫁给沈仲祁,哪承想,天有不测之风云,在将军府即将下聘书的这一日,燕州突发战乱,万民陷入倒悬之中,他必须驰援燕州,时局刻不容缓。
她也深知,自己此番截住沈仲祁,这一番行止显然有些鲁莽,对于燕州百姓而言,沈仲祁是他们的守护神,他们都在等待他率军援救,多耽搁一秒,就会多一分危险。
是以,张晚霁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义无反顾跟着沈仲祁走。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无怨无悔。
纵使未来的结局是未知的,但她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至少她坚定地选择了站在了沈仲祁这边。
原以为此话一出,会得到他的应允,哪承想,沈仲祁长久地注视了她一眼,眸底情愫暗涌,仿佛酝酿着风暴。他在看着她,眼神沉凝而有力,但张晚霁感觉到,他仿佛是在透过她,在看向了某一段过往。她感觉他视线的落点,落在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仿佛两人早已相识很久,她的话辞不经意间赋活了他尘封在身体里的某些记忆,故此,他露出了沉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