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晚霁的心律,遽地怦然失重,嘴唇轻微翕动了一下,有一些话,想道诸于口。
沈仲祁长久地注视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这就是让她安心的意思了。
张晚霁的一整颗心,原本是绷紧的,此一刻稍微舒张了开去,沈仲祁他心中应当是有定数的。
不过,视线微微挪移,很不巧地,她发现张家泽正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自己。
他眸底衔有一抹温和柔润的笑,但这一抹笑并不真正抵达眼底,反而给人一种毛毵毵的意味,张晚霁浸泡于这种含笑的注视里,俨如置身于冰窟之中,寒意疯狂地往骨子之中钻去,通身遍体之中,俱是泛散着一种颤栗。
原本,张晚霁还稍微放宽心的,但此一刻,心神复又绷紧了去。
她眸色深深地凝了一凝,注视着台面下。
如今,那一头猛虎已经被放了出去,首戴缰绳,由四位壮汉紧紧拉扯着,猛虎一直在试图挣脱,四肢力道之巨大,让那些壮汉们都两股颤颤。
席面上的看客们,又是畏惧,又是亢奋,又是紧张,氛围逐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众人皆是想要看少年杀将如何驯虎。
不知从何时起,壮汉们骤地松开缰绳,速速四散开去,撤出武斗场。
那一头猛虎脱了绳缰,失了束缚,阴戾的虎眼直直盯紧沈仲祁,看着他的长枪,又看着他,不过交睫的功夫,伴随着一阵震悚人心的虎啸,遽地朝着他直直冲了过去。
猛虎移动速度之快,教众人看不清它移动的躯体。
张晚霁亦是受了一惊,心脏庶几快要迸溅出了嗓子眼儿。
猛虎朝着沈仲祁扑过去时,她下意识渗出了一身冷汗,脖颈和手掌心上俱是一片黏濡的汗渍。
待自己真正回过神来,猛虎已经扑至沈仲祁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撂起锋锐的虎爪,作势要撕咬他。
不过,少年移动的速度亦是极快,猛虎朝他扑过去之时,他晃身一避,很快就避开了锋芒,迩后,大掌牢牢揪住猛虎皮毛,翻身起坐,身随风动,一举跨坐在了虎背上!
那一匹猛虎发觉自己大抵是被当马骑了,顿时狰怒不已,四下乱窜滚扑撕咬,意欲将沈仲祁重重甩下身去。
张晚霁看得可谓是提心吊胆,视线都不敢轻易挪开,生怕沈仲祁会出事。
这厢,猛虎已经被激怒了,左右翻滚,上下蹿跳,咆哮如雷,那锐利的爪,一直死死抓挠着沈仲祁的护甲,意欲将他拽脱下去。
沈仲祁以剑挡爪,鎏金色的日光,薄如蝉翼,髹染在了剑上,衬得剑罡极其凛冽,焕发出了一分流光溢彩的光泽。
那猛虎的利爪被冷箭重重削了一记,它怒哮一声!
空气之中骤地撞入了一阵浓稠的血腥气息,是虎爪被剑刃猛地割破一截,它疼痛不已,急得四下乱窜,意欲将沈仲祁从身上甩脱下去,但这一招显然无济于事,沈仲祁俨如长在虎背上的一样,根本撼动不到他分毫。
猛虎体力极其巨大,但沈仲祁的耐力和意志力比它还要好,这种缠斗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很久,看得张晚霁心律怦乱直跳。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沈仲祁驯服猛兽,她知晓沈仲祁是擂主,很多人打擂台挑战他,他一个人可以做到百战不殆的地步,擂台之上无人能挡。
至于驯服一头猛虎,她前世未曾见过,当下的这个剧情,也是她不曾历经过的,所以她无法能够预见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此前,饶是她想要阻止这场性命攸关的争斗,但成康帝听信了张家泽的话,让沈仲祁独身去驯服这一头猛虎。
她敛声屏息,静静地观摩着,唯恐沈仲祁会受伤。
又有些不太敢看,就怕场面会染血。
不过,沈仲祁现在并没有受伤,他一手执剑,一手重揪虎须,双腿紧紧夹住虎腹,稳稳当当地骑在猛虎之上,身量修长峻直,俨如险峰嶙石,静如处子,
渐渐地,猛虎不动了,挣扎的弧度也渐渐地小了下去,最后它竟是不动了,安谧地伏于地面上。
观众席面上,所与人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匹猛虎驯服于沈仲祁麾下。
论议之声不绝于耳。
成康帝率先抚掌称叹道:“不愧是沈卿,骁勇无畏,不过一虎而已,何惧之有。”说着,便是唤了内臣来,欲行重重赏赐之事。
张家泽面容上沉浸于一片晦暗的光影之中,神态阴晴不定。
张晚霁起身行下台阶,哪承想,前方传了一阵躁动的动响,近乎是震天价响。
只见那一匹猛虎突然暴跳而起,虎爪猛扑厉挠,猛地将沈仲祁从背上拽了下去!
这一场突变来得猝不及防,将所有人俱是逮了个措手不及,周围想起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尖叫。
张晚霁整个人俱是怔住了,心尖一阵凛然,原来,这个畜生是在假装示弱!
她担心沈仲祁会因此受伤。
她静伫于台阶之上,忧心忡忡地属望台下。
实际上,沈仲祁亦是受伤了,那猛虎陡地突起,爪子深深抓挠住他的护甲,一举将他整个人都拖拽在了地上。
沈仲祁眸心一凛,剑芒忽闪,趁那一头猛虎再度扑前之时,一柄长剑陡地刺向它的前腹!
那一头猛虎现在也学精了,知晓沈仲祁并不好惹,那一柄长剑扎过来之时,它敏锐地闪避。
但沈仲祁也大抵知晓猛虎会躲避,那长剑遂是顺着他躲避的方向不偏不倚一刺。
少年出剑速度极快,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和招式,疾烈如鹰隼,迅猛如惊鸿。
几乎无人没有看清他的身手,只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迩后,那猛虎蓦地上蹿下跳,面容狰狞地咆哮了起来,虎躯陡地抽搐了一番,翻滚在数丈开外的地面上,此间掠起霭尘阵阵。
猛虎受了重伤,重重吃了一亏,似乎是怕了,但凡沈仲祁走近一步,它都战战兢兢地地后撤一步,不敢再靠前来。
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愈发浓郁,这一幕,看得所有人都触目惊心。
不知是谁道了一声好,带动了全场的氛围,众人俱是亢奋地抚掌称叹。
成康帝正打算吩咐沈仲祁上来领赏赐,这时候,内侍同他悄声说:“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来了?”成康帝一听,意欲回头,这时候,恭颐皇后就出现了,周遭人惧其威严,俱是恭谨地道了一声「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恭颐皇后斜睨了成康帝一眼,吩咐随身的女婢拿来一盒糕果,对张晚霁道:“柔昭,去给打擂台的将士们解解馋罢。”
张晚霁顿住了,秾纤夹翘的睫羽朝上抬起,露出了雾蒙蒙的眼睑,眸底雾气缭绕,隐约有涟漪。
恭颐皇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昂了昂下颔:“愣着作甚,还不快去。”
皇后看出了她忧思心切,这是给她递呈了一个台阶,好让她能够去看沈仲祁。
张晚霁眸心轻轻地颤了一下,秾纤夹翘的睫羽垂落下去,在卧蚕上投落下了一片浓深的阴影。
她剀切地轻声道了一句「谢过母后」,提着食盒就从高台上款款行了下去。
为了避免伤到柔昭帝姬,那五位壮汉即刻将驯化的猛虎,一举拖拽入了牢笼之中,剑拔弩张的斗兽场一下子恢复沉寂,举座所有人的神经,俱是松弛了下来。
也是在同一时刻里,很多人看到了柔昭帝姬——
少女一身海青色襦裙,裙裾飘扬猎猎,如魅似冶,晃过所有人的眼帘。
鬓角处的一枝海棠花迎风招展,在三千青丝的烘衬之下,万物静默如迷,皆是作了她的陪衬和点缀。
比及她给打过擂台的将士们分发糕点之时,所有人的眼儿,俱是看直了。
谁不知晓成康帝膝下的女儿当中,唯柔昭帝姬姿色最佳,不过,她常养于深闺宫闱之中,极少露面,更少与外人接触,今番见之,说是一眼惊鸿亦绝不为过。
场上所有人俱是敛声屏气,慢慢地赤了脸庞,接过糕点的时候,直愣愣地道了一句「谢过帝姬」。
张晚霁盈盈颔首还礼,最后朝着一个方向款款走去。
所有人都看到,张晚霁走向了张家泽。
众人皆知,柔昭与二皇子关系甚笃,兄妹情谊敦厚,今番见之,果真如此。
张晚霁将解馋的糕点送至张家泽近前,温和地笑道,“皇兄慢用。”
张家泽眸色沉黯如水,薄唇崩抿成了一条细线,他长久地注视着张晚霁一眼,意欲看出她的真实情绪,但是,女郎眸光看似温润如水,实则寂如静湖,一块石头抛掷下去,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涟漪。
张晚霁将糕点递呈过去,刚想收回手时,张家泽幽幽地攥住了她的骨腕。
这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掩藏在宽松的袍裾之下,外边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皆是以为兄妹二人情谊笃厚。
张晚霁淡淡掀起了眼睑,从张家泽的这一个动作当中,看出了一丝强势与占有的心欲。
她侧了侧首,余光之中,看到了沈仲祁。
少年面上染着血,深黑的眼眸之中,暗潮奔涌滚动,仿佛酝酿着一场剧烈的风暴。
他没有朝着她走来,只是静伫原地,沉默地看着她。
张晚霁与沈仲祁对视了一眼,心中顿时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能再与张家泽纠缠不清,一定要划清楚河汉界。
甫思及此,她轻轻抬腕,起初根本挣脱不开,她淡声说道:“皇兄,松手。”
桎梏于腕骨之上的那一重力道,仍未松开。
张晚霁敛了敛眸,微微咬唇,遽地一挣,就这般挣脱开了张家泽的桎梏。
她能够感受到他幽深的注视,但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在意他的眼光,款款转身,朝着沈仲祁走过去。
——以一种坚定不移的姿态。
比及行至沈仲祁近前,她纤纤素手自袖裾之中摸出了一只绣帕,很轻很轻地擦拭着他面容上的伤口。
女郎掀起眸,露出一对滢滢润润的眸子,温声问道:“疼不疼?”
第十五章
“疼不疼?”
这三个字,温和柔软,俨如春日里湿漉的雨丝,点点滴滴浇洒于听者心头。
张晚霁的嗓音极轻,在当下的光景里,只有两人能够听得见。
沈仲祁能感受到她柔细的指尖在轻轻触碰自己,软嫩的肌肤轻蹭过粗糙的伤口,是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在他心口隐秘的地方,轻掀出一片潋滟涟漪。有一块地方,隐秘地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明显,但到底还是塌陷了。
沈仲祁垂眸道:“殿下安心,微臣并无恙碍。”
但小姑娘的忧心明显写在了脸上:“怎么会没事,”她小心翼翼地抚触着他皮肤上的伤口,想说些什么,但又隐忍住,温声道,“我目下去传太医来。”
沈仲祁闻言,眶下卧蚕深了一深,有一些忍俊不禁,大掌蓦地攥握住她的骨腕,阻住她:“殿下。”
张晚霁回眸望着他,眸底雾意浓重,乌浓濡湿的睫羽,在淡金色的朝暾之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嗯?”
沈仲祁注视着她,克制地轻咳了一声。
很快地,张晚霁明悟过来。
她因是忧虑沈仲祁的安危,一时忘记自己正身处于练武场的中心位置,看台上下皆是皇亲国眷,众人皆是在看着她。
一时之间,众多目光俨如飞驰而来的箭,纷纷扬扬地扎在自己后背。
张晚霁生平头一回深刻地觉知到,何谓「如芒在背」。
方才自己与沈仲祁的互动,一径地都给众人看了去。
太臊了。
张晚霁蓦然觉得面颊滚烫,此时此刻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
沈仲祁也发现了张晚霁的赧然。
小姑娘的螓首埋得很低,因此露出了洁白雪腻的颈部线条,在鎏金色日光的覆照之下,仿佛上好的一层白釉。
她的肌肤本来就剔透如雪,此刻晕染了一团粉意,显得愈发生动可爱。
沈仲祁其实也是想逗逗她的,没想到她不经逗,一下子就成了一株含羞草,有些手足无措地伫在原地。
沈仲祁心中冷硬的地方都泛起了一层软,笑着摇了摇首,当下牵起她,隔着一层袖裾,朝着高台上行去,行将禀事问安之前,他适才松开她。
张晚霁听到恭颐皇后对皇帝说:“柔昭对沈仲祁当真是上心的,沈仲祁将一头猛虎驯服之时,她看得提心吊胆的。”
恭颐皇后这番话很轻,但沈仲祁是能够听到的。
张晚霁的面容羞赧得都快滴出血来了,眼睛一直看着裙裾之下的绣鞋,不敢去看身旁的少年是何种神态。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她明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袖裾之下适时探过来一只温热瓷实的手掌。
是沈仲祁的手。
以一种颇具强势与占有意味的力道,牵握住了她。
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扣住她的掌心腹地,粗粝的指端在她的肌肤上,很轻很轻地揉挠了一下。
这个过程发生得很短暂,庶几是转瞬即逝。
张晚霁没有真正反应过来,沈仲祁就已然松开了手。
她这时才忍不住偷觑了他一眼。
少年神态坦荡自若,磊落沉然,窥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若非亲身经历过,张晚霁也想不到他竟是会有这些小动作。
她不由想起方才从高台上下来的时候,张家泽牵住她的这一幕,正好教沈仲祁看到了。
当时,他面容上的思绪淡到毫无起伏,她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一会儿,她算是明白了,他原来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如今算是还回来了。
牵住她的力道也不轻,微微有些沉,她能感受到他的腕劲。
两人的这些小动作,看在成康帝和恭颐皇后面前,倒是变相成了眷侣之间的你侬我侬了。
成康帝抚掌笑道:“那婚仪得加快了,别让柔昭等太久,朕这就遣司礼局,将进度朝前赶一赶,一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
恭颐皇帝素手覆在膝面上,沉思了一会儿,道:“有些规矩是先帝时期传来的,还是不能省的。”
侧面意思就是让帝王别太宠着柔昭帝姬,免得惹其他子女眼红,合该雨露均沾,恩泽共济。
成康帝显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妻管严,只要不是涉及重大国是,在深宫后闱,他素来都是由皇后做主。
成康帝道:“皇后所言在理,柔昭的婚事便随皇后的意旨罢。”
成康帝接着对两人道:“可有异议?”
虽然是对两人同时问的,但话辞的锋芒却是向着沈仲祁。
沈仲祁恭首道:“臣无异议。”
张晚霁很是羞臊,声如蚊蚋:“臣女也无异议。”
这时,恭颐皇后道:“柔昭上面还有宁国公主,养在深闺人未识,陛下也该为其他子女考量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