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贵女,游乎其间,氛围毫不热闹,不过,大家都是分席而坐,士子在西席,贵女在东席,中间隔着数重帷帘。
张晚霁去往东席之时,就没再让侍婢跟着了,只不过,在廊道上,正好与宁国公主一行人打了个照面。
张晚霁此行不过是想看一眼沈仲祁,但上苍似乎总不让她顺意。
宁国公主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位贵女,左边身穿鹅黄色的女郎道:“我当是什么人,能与先锋将军作配,喲,原来是一只不要脸的狐狸精。”
右边身穿禾绿襦裙的女郎应和了一声:“就是就是。”
一抹凝色掠过张晚霁的眉庭,循声望去,这两人有些面熟。
须臾,她想起来了,黄衣女郎是河东名门望族薛国公的嫡女薛绮,她倾慕沈仲祁久矣,但沈仲祁已经被赐婚了,所以,薛绮如今说话才会这般蛮横,敌意重重。
绿意女郎是刑部侍郎的独生女黎妤,侍郎夫人老蚌含珠,黎薏颇受宠爱,走路基本也是鼻孔瞪天的。
在前世,宁国公主在外作威作福,就是这俩跟班跟着。
张晚霁淡笑,直截了当地望定了宁国公主:“三姊不敢招惹我,就寻了姐妹来镇场子,是也不是?”
宁国公主咬牙切齿地剜了张晚霁一眼,回溯起那个被吓得鸡飞狗跳的夜晚,脸都丢尽了,赶忙吩咐道:“你们二人给我收拾一下她,给她一些颜色瞧瞧。”
薛绮和黎妤彼此对望了一眼,顿时朝着张晚霁包抄过去。
她们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就一左一右截住了张晚霁的去路,慢慢将她逼迫到了琼池池畔。
张晚霁这算是明白了,宁国公主又想要故技重施,将她推入池中,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出丑。
银杏和烟罗都不在身边,没办法护着自己。
此处静僻,过往行客寥寥,隶属于琼花宴的一处死角,正是作恶多端的好时机。
薛、黎二人朝着自己迫近之时,张晚霁抬手探向腰侧,摸到了沈仲祁赠给自己的九节鞭。
虽不知具体鞭法,但唬一唬人还是可以的。
霸.凌三人组没想到张晚霁居然会带着兵器,起初俱是怔了一会儿,宁国公主眸色阴沉,冷笑了一声:“一根破鞭子罢了,也想吓唬我?笑话!”
宁国公主给两位跟班使了个眼色,打算夺走她的九节鞭,但张晚霁快了一步,鞭子一下子抽在了桥上的楹柱,空气剧烈地震荡起来,浮白雪霰与鎏金日光被轰然鞭碎。
此一瞬,二人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
那鞭子看似轻盈,但威力惊慑人心,桥身被鞭笞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震颤一下,仿佛那一鞭子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现在谁才是笑话?”张晚霁唇畔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宁国公主容色一阵青一阵白,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攥紧了去,委实咬牙切齿得很。
薛绮与黎妤怔怔地盯着张晚霁,感觉她与以往大有不同。
畴昔的柔昭帝姬性子温婉柔顺,哪怕是受了委屈,亦是逆来顺受,如闷葫芦般一声不吭。但今番,她竟是胆敢扬鞭笞桥。
这、这是……她们印象之中的柔昭帝姬吗?
张晚霁款款收了鞭子,横扫三人一眼,道:“三姊再招惹我,下次我就不再是虚晃一鞭这般简单了。”
言讫,张晚霁转身离开。
宁国公主遭此折辱,哪里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虽然她再也不会觊觎张晚霁的东西,但这不代表她会停止作恶。
趁着张晚霁朝着桥下行时,宁国公主眸底掠过一丝怨毒,趁着对方不备,直截了当撂起一脚。
张晚霁纵使是有所防备,但到底躲闪不及,整个人重重跌在了石阶上。
下一息,她感觉有一股蛮力袭上自己的腰间!
宁国公主打算夺走九节鞭!
张晚霁哪里会让她得逞,眼疾手快就将鞭子夺了回来。
宁国公主没想到张晚霁反应会这般迅疾,连忙喊薛绮与黎妤前来帮忙。
薛、黎二人纷纷上前帮忙。
凭张晚霁一人之力,自然争抢不过三人,她们拽拉着鞭子一角,她自然敌不过。
张晚霁哂然,索性松了手。
这一松手,霸.凌三人组就朝着桥面上摔跌了故去。
场面端的是人仰马翻。
薛、黎二人重重磕碰在了桥面上,而宁国公主——
忽地听到一阵激越的水花声。
二人看到了湖面上的人,惊惶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宁国公主落水了!”
两人的叫嚷不一会儿引来了宴客。
最先赶来的人是温妃,看到了在水中扑腾的女儿,她撕心裂肺尖叫一声,忙不迭吩咐傔从小厮将其捞上来。
女儿救上来后,温妃厉声问:“是谁推我女儿落水?!”
“是柔昭殿下推的!”薛绮急声道。
黎妤接应一句:“她还用鞭子殴打宁国公主!”
刹那间,张晚霁感受到数十道复杂的视线,俨如扎入草船的箭簇,齐齐朝她扎过来。
琼池池畔上的目击证人,只有薛绮与黎妤,她们一律指向了自己。
第十二章
宁国公主落水后悉身皆湿了个透彻,行相狼狈不已,温妃护女心切,死死盯着张晚霁,道:“柔昭殿下,亏你是皇后的女儿,怎的养成如此阴损缺德的心肠,竟敢残杀尊长!”
张晚霁淡淡地看了宁国公主一眼:“三姊,我有推你下水,并用鞭子抽打你吗?”
只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宁国公主受到了震慑,一改平时的嚣张跋扈气焰,缩在温妃怀里道:“母亲,她在威胁我,你可得为我做主!”
言讫,先是捂胸咳嗽,继而掩帕嘤嘤嘤哭了起来。
张晚霁觉得好笑,施害者计谋没有得逞,如今还反咬她一口,这场戏还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薛绮和黎妤一直在煽风点火,周遭宾客交头接耳论议纷纷,大多数的声音都偏向她们。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长廊之上,少年将军在阴影之中负手而立,他的容色沉浸在一片昏晦之中,神态被抽去了实质,只剩下一片冷硬寒冽的轮廓线。
李广在近旁观戏,拍案叫绝道:“柔昭帝姬方才那鞭子一挥,全场都安静下来了,这一招太飒了——”
沈仲祁淡扫一眼,李广即刻住了口,转而道:“少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局面怕是对殿下不利。”
沈仲祁没有说话,薄唇噙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最新汁源加群一五贰二七五贰八一护甲之下的骨节紧了一紧,泛起一抹苍青色的筋络。
他转身离去。
此事俨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一径地捅到了皇后跟前。
琼花宴里,帝后不同席,分家眷席与朝臣席,家眷席出了事,自然由皇后这边负责。
张晚霁和霸.凌三人组被召入静殿之中,张晚霁本以为殿内只有皇后,哪承想,文贵妃也在。
文贵妃忧心戚戚道:“柔昭平素是个贞婉端方的性子,极懂规矩,今番怎会出手伤人?”
明面上是为张晚霁撑腰,但这话里暗藏毛刺与锋芒。
殿中氛围极其幽静宁谧,只有博山炉袅袅吹拂入空中和簟帘相撞的声响,张晚霁在殿内跪下的时候,宁国公主就开始哭唤起来,她嗓门大,殿内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薛绮和黎妤则在近旁不住地安抚。
温妃行至恭颐皇后近前,道:“皇后娘娘,您看看桦儿被柔昭折腾成这般模样,柔昭都快嫁人了,不学学规矩也便罢了,还目无尊长,随意出手伤人!今儿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您可得主持一个公道!”
恭颐皇后敛了敛寒眸,视线横掠下去。
张晚霁感觉母后的视线在自己的身上停驻了一会儿,她顺着这一道目光望了过去,皇后的面容沉静无澜,看不出喜怒,但冥冥之中,给人一种潜在的压迫感。
张晚霁不自觉想起上一世,每逢自己犯错,最先挨骂挨罚的人,总是自己,因自己性子软弱,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每次母后问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她习惯保持沉默,默认是自己做的,时而久之,自己在母后的心目之中所留下的,大抵是了一个叛逆不驯的形象了。
恭颐皇后道:“今日之事,大家皆有错,既然宁国公主落了水,那便先传太医,给她看看,仔细感染了风寒。”
温妃语气之中添了一份愠气,道:“皇后可不能光给宁国公主请太医,也得管教一下柔昭,总不能说我们昭化宫平白无故就被人欺负了。”
似乎就为了迎合这番话,宁国公主苍白着一张脸,一晌裹紧毯子,一晌瑟瑟发抖,疼得哎哟了一声:“我从未薄待过十三妹,她今番却推我落水,还恶意抽打我,有这么个野蛮的妹妹,我真是替她感到蒙羞!”
张晚霁听到文贵妃道:“柔昭到底有没有给皇后丢脸,本宫不清楚,但本宫深晓,柔昭性情内敛温和,不是一个会主动招惹是非的人,都说孤掌难鸣,宁国公主若是不曾对柔昭做什么,柔昭怎的会做出这些事情呢?”
张晚霁眉心一蹙。
文贵妃表面上替她说话,但又把她跟推宁国公主落水一事联系在一起。
恭颐皇后没有回应,看来是在等待她的解释了。
张晚霁道:“我准备去琼花宴的时候,便看到三姊带着薛绮、黎妤拦住我的去路,一个说我是狐狸精,勾引先锋将军,一个就想将我推入池水里,让我当着所有的人面出糗。”
在场众人容色各异,即便不曾指名道姓,亦是能对号入座。
薛绮咬牙切齿地盯了张晚霁一眼,不曾预料到对方会将这些刺耳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到台面上来说。
宁国公主道:“你血口喷人!你说我主动招惹你,可有证据?你一个人证都没有,还敢在此处诽谤我?
张晚霁看向黎妤道:“再问一回,我可有用鞭子抽打宁国公主?“
黎妤道:“自然是有!”
张晚霁点了点首,看了静候在外殿的女太医一眼,道:“三姊能脱衣给太医验伤吗?”
宁国公主面露异色:“我乃邺都的帝姬,金贵之躯,怎、怎的给外人看!我不可能如此轻浮!”
“三姊是不能脱,”张晚霁盈盈一笑,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还是不敢脱?“
这番话就很耐人寻味了。
若是验察到身上没有鞭伤,那就是造谣污蔑了,敢当堂欺骗皇后,后果更为严重。
宁国公主容色如金纸,求救般的望向了温妃。
就宁国公主会装可怜求助于温妃,她张晚霁难道不会吗?
张晚霁露出了楚楚可怜之色,语声裹藏着一重朦朦胧胧的水汽,委屈道:“其实,宁国公主她们诬陷我、背刺我,我也觉得没什么,我素来是豆腐心肠,看着就好欺负,任何人都可以拿我当软柿子捏,但是,我长大后才发现,我代表的是坤宁宫的脸面,宁国公主她们能随意轻侮我,这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底。”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之下,张晚霁继续道:“子女不懂事,难道为人父母者不会教导吗?可见宁国公主她们的父母暗地里,对皇后娘娘到底有几分尊敬,也就不得而知了。”
温妃听得脸都绿了,想骂张晚霁挑拨离间、血口喷人,但张晚霁根本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拿我来说,我从不会觊觎旁人的东西,更不会嫉恨到要拉着好姊妹一起寻衅滋事,闹得人尽皆知,说起来,还是我父母教得好。”
谁人不知张晚霁是恭颐皇后唯一的嫡女,张晚霁这么一说话,委实让想骂张晚霁的人下不了口,现在指责她就相当于是在指责皇后了。
恭颐皇后薄唇轻轻抿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淡声道:“今日说来,倒是我们为人父母者,没有教导好各自的孩子了。”
看着皇后一副要将此事揭过的态度,温妃感到匪夷所思,急声道:“桦儿平素就这般脾性,说话没个把门,不过,本心到底是良善的,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倒是柔昭帝姬,将她推入水中,此则草菅人命之事,若是今番不好生管教,那日后还得了?”
现在就一字不提鞭伤的事情,一昧咬着宁国公主落水一事不放。
久不做声的文贵妃笑了:“不过是俩姊妹之间的玩闹罢了,何必较真?”
温妃睇了文贵妃一眼,文贵妃继续道:“宁国公主过去不也做过这样的事,当时温妃娘娘是怎么回应的,说是不过姐妹嬉戏一场,何必大动干戈,给旁人落下话柄,有辱公主贤良温柔的名声?”
温妃气得快将牙齿都咬碎了:“翻旧账有什么意思呢,今日柔昭帝姬一言不合就动粗,万一桦儿有个三长两短,圣上怪罪起来,柔昭帝姬担当得起惩罚吗?”
文贵妃笑意愈深:“翻旧账自然没甚么意思,但温妃娘娘一眼不合就将圣上搬出来想要做什么?皇后本人在上面呢,你是没见着她么?”
“你!——”
“都别争执了。”恭颐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宁国公主招惹在先,柔昭还手是在情理之中,不过也不能伤及性命,若是要罚,那便两人一起罚。”
恭颐皇后乃是将相世家出身,她的罚法就是沿用军法,要在屁.股上挨板子的。
宁国公主哪里肯依,哭嚷着道:“我不过是动了动嘴皮子,十三妹就甩鞭子吓唬我,还将我推入水中,她所做之事最严重,按理最应当罚她!”
温妃帮腔:“好端端的一个公主,身上怎会有如此凶器,若是让那定亲的郎婿晓得了,也不知——”
“沈将军到——”
哭哭啼啼的氛围之中,倏然撞入一阵通禀之声。
所有人都没料到先锋将军,竟是会出现在此。
温妃被硬生生地呛了一句,面容起初是愠怒之色,但看到那个玄色衣影,整个人都怔住了。
薛绮见着,连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和衣饰。
槖槖靴声在张晚霁的右侧方驻停,一道修长伟岸的影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她没有抬首看向来人,在视域之中,能够看到看到玄色衣角和皂靴。
她也能感受到少年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沉甸甸的,不过,天然拥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诸位,九节鞭为软兵器,乃是微臣赠给柔昭的信物,可有疑议?”
少年的嗓音凉冽沉峻,拥有惊憾人心的力量,他在朝堂之上有活阎王的美誉,帝王都要敬让三分。
此番一发话,在场无人敢妄议,温妃更是不敢说话。
欺软怕硬,不过如此。
“微臣有些问题,想请教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觳觫一滞,不懂沈仲祁要问些什么。
“黎家娘子先前不是说,是吾妻先将你推入水中,接着用鞭子抽你么?怎的方才你却说,是吾妻甩了鞭子再推你下水?你的口径听起来不一致。”
空气蓦然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