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泽淡笑出声:“沈仲祁送你的?”
张晚霁抬起:“是啊,是沈仲祁握着我的手,手把手教我,如何以牙还牙,要以眼还眼。”
——她就是就用这一柄刀,剜瞎了他府上幕僚的双眼。
张家泽淡笑出声,终于松开了她,大掌转而慢条斯理地抚捻住了刀刃,她执刀的力道极其硬韧,张家泽偏偏不松手,须臾,他的手掌肌肤就被刃面割裂,一连串血珠隐隐渗出。
血渍顺着掌纹缓缓地留了下来,逐渐打湿了张晚霁的袖裾。
空气之中,陡地撞入了一阵浓稠的血腥气息。
张家泽陡地松开了那一柄刀,大掌捻住了张晚霁的后颈,将她拽扯至近前,嘴唇贴着她的鬓角,一字一顿地说道:“柔昭,你早晚会回到我身边的。”
男子嗓音缠绵温柔,几如恋侣之间的调.情。
张家泽嗓音质地里,所渗透出的那一抹凉冽的触感,俨如一尾毒蛇遽地攀附上了张晚霁的脊椎,让她渗出了一抹潸潸冷汗。
张晚霁悉身感到了一阵毛毵毵的颤栗,面容上的血色正在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
张家泽继续用温柔的口吻说道:“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沈仲祁能给你的,我一定能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也照样能给你。”
——他才是这天底下最喜欢张晚霁的人。
“纵使圣上能给你赐婚,离成亲还有一段时日,如若这中间出现什么波折,婚事作废了也说不定。”张家泽俯低眸心,视线与张晚霁平行,温声说道,“毕竟,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两人林中对峙之时,没有留意到一双眼睛,正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竹林之中。
更精确而言,是注视着那一道纤细娇柔的身影。
他不知在原地立了多久,肩膊淤积了不少碎细的雪花,身上的玄裳长袍,庶几与梅林里昏晦的光影融为一体。
玄黑护甲之下的手掌,攥拢成了拳,拳心之上的青筋,隐隐突起,虬结成团,一路以大开大阖之势,蔓延入了袖裾深处。
他注视晌久,刚欲上前去,讵料,女郎挣脱开了张家泽。
张晚霁淡淡地哂笑了一声,“皇兄以为我是贪图权贵名利之人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顿了顿,道:“在沈仲祁还不是先锋将军的时候,我就已然心悦于他。”
仿佛一桩惊堂木敲在了半空中,女郎的话辞在听者心中掀起了不同程度的风浪。
风声如唳,梅香暗浮,沈仲祁静伫于长风之中,他眸色深黯如海,浸裹着一层沉沉的雾,外人看不出任何虚实。
张晚霁凝声道:“不论皇兄今朝说了什么,我对他的感情永远不变,你也休想用离间计,来离间这一场婚事。”
言讫,就转身回了公主府。
张晚霁并没有留意到长伫于竹林之中的沈仲祁。
甫一回至府上时,她发现裙裾上蘸了血,正欲吩咐烟罗给自己筹备一套干净整洁的裙裳,这时烟罗匆匆来禀,道:“殿下去了何处,可让奴婢好找!”
张晚霁正准备吩咐的话顿在口中,生出了一抹惑意,道:“发生了何事,慌慌张张的。”
难不成昭化宫又派遣人来作妖了?
一旁的银杏呈上了一个锦盒,道:“半个时辰前,沈将军来宫中给殿下送了礼物。”
张晚霁蓦地一怔,沈仲祁来宫里了?
忽地想起来,沈仲祁数日前跟她说了,会送一件新造的兵器。
她以为他会遣人来送,没想到是亲自来。
张晚霁朝着府门外的方向凝睇了一眼,问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烟罗道:“将军当时问你在何处,奴婢说在梅林,将军应是去梅林寻殿下去了,殿下难道没有看到将军?”
张晚霁的心遽地漏跳一拍,沈仲祁去梅林寻她了,为何她方才没有看到?
他去梅林的时候,可有看到她?
看到她与张家泽对峙了吗?
他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张晚霁有些不敢确定,目下返回梅林显然有些不太明智,指不定沈仲祁已经离开了。她可不想再遇上张家泽了。
同他对峙,悉身都渗出了冷汗。
张晚霁按下心中异绪,吩咐银杏将锦盒呈上来,她很好奇沈仲祁会送给她什么武器。
前几日在营帐之中,他就抛了一个钩子,如今钓她上钩了。
揭开了盒面,只一眼,张晚霁悉身微微怔住。
那是一只九节鞭。
银杏道:“此乃软兵器之首,将军对殿下有心了。“
张晚霁心神微动,信手捻起九节鞭,其胜在质感轻盈,她握在手掌心的时候刚刚好。
看来是专门为她亲自打造的。
张晚霁心口上涌入一阵暖流,同时也寻思着要不要下次见面送个回礼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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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李广正在宫门外候着,见着自家主子骑马而出,纳罕道:“少将,您不是去给柔昭送新打的武器吗?怎的这般快就出来了?”
沈仲祁不咸不淡地掠去一眼,李广蓦然觉得将军的眼神份量有千斤般沉重,遂是不敢多问。
沈仲祁道:“春闱刚过,最近温家小动作颇多,你去查查他们在做什么。”
李广一听,嗅出一丝端倪。
那昭化宫的宁国公主招惹了张晚霁,张晚霁以牙还牙,纵然换来了一时风平浪静,但温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势必多有筹谋。
沈将军敢情是要为未婚妻撑腰了。
“对了,再查一查张家泽,看看他素日与谁来往多些,可有势力傍身,以及他的身世。”
张家泽的身世,在宫里是众人讳谈的事情,他的母亲是文贵妃,但文贵妃不过是养母,至于生母,无人敢提起那位主子的身份。
李广道:“将军怎的想要去查二皇子?”
沈仲祁眸色沉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不会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
第十一章
一连又是半个月过去,张晚霁与沈仲祁的婚事定在年底,日子虽一天一天告近,但终究还早着,邺都成亲礼仪颇为繁冗,章程得规规矩矩地办,不可出半步差池。
开春的时候,司礼官开始采纳的诸项事宜,这期间,为了避嫌,张晚霁不能和沈仲祁见面,她日日托腮倚窗,溶溶的春光照在眼睛上,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一段九节鞭,心里仿佛被一团柔软的小草挠了几下,延绵出了一阵绵长的悸动。
好想去见他啊。
刚好,过几日就是琼花宴,一年之计在于春,百花齐放的时节,琼花宴是春日里的一场重头戏,帝王除了携带后宫家眷,还会宴请百官宰臣,在琼林里纵赏群芳共享盛宴。张晚霁前世参加过好几回,很多大臣在给帝王述职敬酒时,头顶上都会簪着一枝花,这就是琼花宴的特色了。
虽然说在宴会上,女眷与朝臣不同席,但能隔着一张屏帘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她也心满意足了。
只不过,开宴前夜,张晚霁忽然听到恭颐皇后害喜的消息。
张晚霁心神一紧,只披着一张狐白毛氅就跑去了坤宁宫,太医已经离开了,偌大的寝殿里就只有皇后与阿岑姑姑二人,近案上的香炉吞吐着袅袅暖香,将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皇后见到女儿连发髻都没梳,直截了当地跑过来了,忍不住嗔责道:“都是待嫁的人了,还这般咋咋呼呼的,我以前如何教你礼节的。”
“母后,我这不是担心你嘛,”张晚霁主动拉过皇后的手,关切地问道,“母后的身子可要紧?”
阿岑姑姑主动接过话茬道:“殿下莫要担心,太医说,皇后的孕事已经一月有余了,他开了调理的药方子,慢慢好生养着,身体会好起来的。”
张晚霁眉心的凝色始终萦绕不褪。
上一世皇后诞下一个小皇子,但小皇子竟是个痴傻儿,没撑过一年就夭折了,这件事对皇后打击甚重,历经生产,身子本身也落下病根,没几年就去世了。
那时宫中流传出来的流言蜚语颇多,有的说皇后德行不箭,惹了神怒,有的暗讽萧家不忠不义,遭了天遣,这流言成了难以扑灭的火,从坤宁宫一路烧到了金銮殿,成康帝与恭颐皇后是结发夫妻,出了此事,龙颜大怒,斩杀了一堆背后嚼舌根的宫人,这也给史官落下一个残暴杀伐的印象,这根本就是违背成康帝的执政之道的。
打从痛失皇后,成康帝变得多疑寡言,当时一直是文贵妃陪在身边,不知是不是听信了贵妃的话,成康帝在张晚霁失去了第一任未婚夫后,又继续给她安排亲事,执意要将她嫁出去。
张晚霁怀疑文贵妃是不是给帝王吹了枕边风,甚至怀疑,这整件事,会不会与她有关。
按照邺都旧制,储君是立嫡不立长,皇后所生出的嫡长子,若是没有任何意外的话,便会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亦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倘若小皇子能够健康平安的长大,如此,张家泽也不可能顺理成章的篡权夺位。
说起来,张家泽就是文贵妃所出,上一世张家泽称帝后,文贵妃就成了太后。但张晚霁很清楚,文贵妃其实是没有子嗣的,张家泽是过继到她膝下的。至于他的生母是谁,只有他和成康帝知道,上一世张家泽也没有告诉给张晚霁。
张晚霁一直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但又觅寻不到证据。
上一世皇后害喜的时间是在今岁暮冬的时候,但这一世居然提前了,张晚霁委实有些匪夷所思,这会不会与她自身的所行有所关联?
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张晚霁淡扫了内殿一眼,发现近案之上搁放着一盏茶盏,茶盏之上剩下了半盏水。
显然刚刚是有人来过了。
张晚霁眸色一凛,看向皇后:“方才是谁来看望母后了?”
恭颐皇后道:“是文妃,她还给我送了几盆石榴花呢。”
石榴象征多子,送石榴花表多子多福之意,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礼仪,但却让张晚霁生出了一丝警惕。
消息是阿岑姑姑告知的,为何文贵妃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此前张晚霁怀疑过意阿岑,怀疑她有没有可能是张家泽那边的人,但现在她想错了,阿岑就是文贵妃那边的人,皇后的肚子一有动静,阿岑立刻去通风报信了。
张晚霁侧了侧眸,凝视了阿岑一眼。
果然是训练有素的嬷嬷,受了审视都能做到面不改色。
张晚霁现在还没有证据,也不能凭空指证,只能暂且想让嬷嬷退下:“我有话要单独跟母后说。”
阿岑微妙地看了张晚霁一眼,识趣退了出去。
张晚霁道:“母后,文贵妃送给您的那几株盆栽在何处?”
“就在窗槛上放着,怎么了?”
张晚霁行至窗槛前,石榴花刚刚抽芽,绽出了一枝枝可爱的小花,她好生检查了一番,倒是没有检查出什么。
虽然说恭颐皇后对花香不过敏,但她必须留有几分心眼。
文贵妃与温才人不一样,她的算计是包着一层溏心的,这么多年没有子嗣,仍旧盛宠不衰,可见文贵妃有几分手段,是个厉害人物。
皇后似乎洞察出了张晚霁的心绪,道:“你是怀疑文贵妃会对我不利?”
在母亲面前,不需这般多的弯弯绕绕,张晚霁直说了:“文贵妃膝下只有二皇兄,自然盼着二皇兄能稳坐储君之位,但邺都立嫡不立长,母亲有了孕事,难保文贵妃坐不住。”
皇后笑了,细细打量了张晚霁一眼:“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逢与我有了争执,你都会跑到衡阳宫里,给文贵妃倾诉衷肠。”
听得这句调侃,张晚霁有些不自然,揪着皇后的手,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我不懂事,现在长大了,也自然懂得一个道理,若有人看着像是在帮我,实际上是利用我另有所图,利用完之后,势将对我不利,人前是笑颜,背后就是刀子。”
皇后的笑意淡了几分,视线添了几分重量:“你才多大的年纪,怎的说话老气横秋的。”
张晚霁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发言不像是这个年龄会有的,赶忙眨了眨眼,笑道:“我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啦,总之,母后与文贵妃相处之时,务必要留个心眼儿。”
母女二人寒暄了几句,张晚霁说完就离开了。
临走前,又回眸望了母后一眼,萧姩正卧在榻上沉思。
张晚霁知晓,母亲从来不是泛泛之辈,给了一个提醒,她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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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琼花宴。
设宴的地方是在大内皇城以北的琼池绿林之间,池面上冰雪初融,水光澹澹,林内群芳吐葩,人比花娇,争奇斗艳,是一副风景宜人的好景色。
张晚霁天不亮就起来了,吩咐烟罗与天香为自己好生梳洗打扮,搽了紫丁香头油,簪上了如意攒珠簪钗,换上了苍莨色薄纱齐胸襦裙,一切收拾停当之后,这才带着烟罗与银杏去琼花宴上。
路上正好遇上了一座华贵的轿辇,烟罗低声告诉张晚霁是:“是衡阳宫的贵人。”
精细华美的车帘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挽起,帘后是一张姣美婉约的娇靥,娇若芙蕖,涟涟动人。
不用细想都知道,肯定是那位文贵妃了。
张晚霁款款行了一礼:“文妃娘娘。”
文妃出身于将门世家,她的父兄皆有从龙之功,父亲是两朝元老,兄长是枢密院指挥使,世人称其文国舅,皇家禁卫军和御林军都是受他们统率,功勋如此煊赫,也勿怪文妃能承宠不衰。
偏偏文贵妃低调内敛,深居简出,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文妃并不知张晚霁所想,温然一笑:“好些时日没见着十三公主了,昨日去了一趟坤宁宫,也没见着,今日赶巧见着了,可得好好说说话,是也不是?”
文妃虽然在宫中并未拉帮结派,在张晚霁是重活过一世的,文妃明面上与皇后交好,但暗中却与温妃有所来往。
张晚霁前些时日得罪了温妃,文妃那里也肯定收到了风声,她焉会让自己好过?
文贵妃笑色温柔真诚,仪容行止完美无瑕,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张晚霁很清楚,文贵妃是想要试探自己。
前世的自己,在文贵妃眼中就是个笨蛋美人,极好拿捏。
此番若是婉拒,定是会让她生出疑绪。
张晚霁忽地心生一计,用软糯的声调说:“二皇兄可在马车上?”
文贵妃眸色闪烁了一下,道:“并不在,他并不与我们同道。”
张晚霁露出了遗憾的神态:“多谢娘娘好意,不过我想先去找皇兄,娘娘心意只好下次再领了。”
那张家泽当挡箭牌,果真好使,文贵妃的眸底的疑虑果真消散了几许,“家泽应是在琼林宴里,你先去罢,我后面再跟上。”
从文贵妃那里脱身,张晚霁一路通畅无阻地抵达了琼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