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宁国公主就陷入了一种非常窘迫的处境之中,斟酌许久才道:“先不要砸,我不会轻易信了张晚霁的连篇鬼话。”
也不知是不是心虚,宁国公主今儿哪儿也没去,就待在自己的寝殿之中,寒冬白昼很短,夜晚很快就来了,她平时熄烛睡觉,但今夜她莫名觉得心悸,遂是由着烛火一直燃烧下去,让整座寝殿保持一种敞亮的状态。
鬼魂不是畏惧光吗?
她将寝殿保持在光亮的状态里,那任何邪祟也近不了她的身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
子夜过后,她本来是睡着了,但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赤脚在地上走路。
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有人朝她慢慢走过来,最后,步履声在床榻前停下了。
宁国公主是面对着丹壁的,睁开眼,就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了墙面上,风从支摘窗外吹来,那个影子却一动不动。
宁国公主吓得汗流浃背,惊坐而起,朝身后看去。
“是谁?!”
诡异地是,床榻前没有人。
宁国公主吓得心跳剧烈起伏,急切地将抱琴喊了过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人?
抱琴秉烛而来,面如金纸,心有余悸地道:“奴婢也听、听到了!”
主仆二人听到了步履声,但都没有看到那人的长相。
震悚之余,她们将殿内各个地方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遍了,却是遍寻无获。
这昭化宫在规模上虽是比不得坤宁宫,但戍守森严,假令有人贸然入内,势必会引起骚动。
可现在外面一片安谧。
宁国公主疑心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方才那个影子来到她面前的时候,确乎有步履声响,可那声音空灵奇诡,不像是寻常人走路的声音。
她一时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听到。
踯躅之时,候在外殿的一位老嬷嬷此刻进来,面有惶色,道:“殿下,外面的殿门不知被谁推开了,门口多了一样东西……”
宁国公主觳觫一滞:“是什么?”
那老嬷嬷估摸着也被吓到了:“殿下还是自己去看看罢!”
宁国公主不敢一个人过去,急得将抱琴拉至身前,一路走到了殿门,朝外处的地面上望去。
只一眼,主仆二人俱是怔愣住了。
那是两只陈旧的绣鞋,鞋面上残留有斑斑血渍。
不知是不是出于宁国公主的错觉,她感觉这两只绣鞋正在被人穿着,但她看不到那个人。
月黑风高夜,这场景简直让人发憷,抱琴胆子小,尖叫了起来。
宁国公主猝然响起张晚霁的那一段话——
「招惹了邪祟,万一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该如何是好?」
似乎真正印证了这句话,一缕风吹过宁国公主的手腕,仿佛是有一只干冷的手,正在拽着那一只镯子,想要将它拽下来。
宁国公主惊慑得面容上毫无血色,瘫倒在地,手脚并用地朝后退,惶恐地说道:“将那一双绣鞋扔掉!扔掉——”
老嬷嬷慌慌张张地将那一双红绣鞋扔掉。
抱琴搀扶宁国公主跌跌撞撞回入殿中。
抱琴道:“主、主子,你说这镯子会不会、真的蘸染了那个茱萸的晦气?要不要让温娘娘去请高僧来……”
“蠢货!请什么高僧!你想让全皇城的人都知道我戴了一个死人的东西吗!“
抱琴道:“殿下之前说不认得茱萸这个婢女吗?纵使她死了,主子不曾招惹过她,那她死后的魂魄也不会缠上主子的罢——”
啪——
一声脆响,抱琴被掌掴了一巴掌,嘴角渗血,当下跪倒在地。
宁国公主到底做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确乎干过不堪入目的恶事,但她绝不会亲口承认与认错。
昭化宫里沉浸于一片惶恐惊惧的氛围之中,没有留意到一道人影蛰伏在宫殿的瓦楞之上,将殿内的所有情况收入眼底,须臾,人影一晃,飞掠过去,几个起落,落入了公主府。
且对张晚霁道:“殿下,事情已经办妥,宁国公主的反应如你所料。”
张晚霁点了点,道:“银杏,你做的很好。”
银杏是坤宁宫里的武婢,轻功颇佳,雁过无痕,但遭阿岑姑姑挤兑,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前夜张晚霁就以公主府缺护卫的名义,就将银杏招揽了过来。
天香烟罗二人不知张晚霁吩咐银杏做了什么,围上来问,她淡笑道:“很快你们就知晓了。”
历经一夜折腾,昭化宫乱成了一锅粥,宁国公主突然病了,高烧不退,太医来了好几趟,但宁国公主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接连几日皆是卧病在榻,温妃听闻女儿生病了,急急赶来道:“昨日人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病了?”
宫婢一律噤若寒蝉,只有抱琴说了内情,温妃一听,心里有些发怵。
女儿什么德行,母亲再清楚不过。
宁国公主平时在宫中肆意横行惯了,一直没出什么事,纵然捅了篓子,她也会让人去收拾,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遭天谴。
温妃虽然性子嚣张,但是信奉鬼神的,知晓恶有恶报的道理,温妃盯着宁国公主腕上的镯子,丝毫不敢去碰,揉着太阳穴道:“你是不是真的害死过那个叫茱萸的丫鬟?跟我说实话!”
宁国公主嗫嚅道:“我也没把她怎么了啊,就是看她不顺眼,她那时戴着一枚镯子,我就想镯子拿来看看,她反抗得很厉害,我觉得她僭越了,就让人赏了嘴巴子,她想逃,我就让人摁住她,结果不知怎么的,她就掉河里去了……”
宁国公主道:“这件事发生了四五年了,不过是个贱婢,死了就死了,十三妹也没捅到父皇那里,我觉得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温妃被女儿气笑了:“我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个蠢货,那死去的贱婢就寄生在这镯子里,你戴上这晦气的东西,岂不是怨灵缠身!”
宁国公主听了一阵后怕:“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请高僧来?”
“你想让整个皇城都看你的笑话吗?”
若是成康帝知道昭化宫招来了邪祟,她这晋升之路,肯定是走到了尽头。
温妃怒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召柔昭来,你亲自跟柔昭道歉,镯子还给她,你之前从她顺走的东西都还给她,赔礼道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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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果真如张晚霁所料,温妃召她入了昭化宫,除了归还玉镯,还将此前拿的一切饰物一并归还,温妃押着宁国公主走到张晚霁近前,宁国公主硬着头皮跟张晚霁道歉。
张晚霁巧笑倩兮,推脱道:“这镯子三姊不是喜欢得很吗?戴着便是。”
这席话俨若一记丧钟,撞得宁国公主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惊惶摇首,忙不迭将镯子塞回给张晚霁。
张晚霁露出了遗憾的容色,将玉镯接过去之时,反被宁国公主死死拽住手腕。
宁国公主容色苍白若纸,直直剜了她一眼,压低嗓音道:“昨夜是不是你在装神弄鬼?”
张晚霁抿唇而笑,笑色如鬼似魅,温声道:“三姊猜猜?”
宁国公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戏弄了,她连续受惊吓了好几日,疑神疑鬼,活在一种恐慌之中,想要说些什么,手指被张晚霁一根一根掰开:“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三姊应该懂罢?”
这是宁国公主第一次审视着张晚霁,觉得她与以前那个温柔的少女,有些不太一样了。
张晚霁也感觉温妃在审视她,她不卑不亢地迎视过去,报以一份得体有礼的笑。
行礼之后,便是告退。
宁国公主眼睁睁地看着诸多金银饰器搬出宫殿,心都要疼碎了。
“母亲,你看看张晚霁那嚣张的样子!肯定是她在背后装神弄鬼!”
但苦无证据,也能背后怒骂。
温妃容色阴鸷,尖细的指甲掐入肉中,沉声说道:“你别再犯蠢胡乱招惹她,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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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晚霁回至公主府,将从昭化宫送来的东西,大部分送给了下人,烟罗和天香分到不少。
两人都非常震惊,张晚霁居然真的让嚣张跋扈的宁国公主低声下气的道歉。
分完手饰还剩下一部分,张晚霁就说:“准备一个火盆,烧了吧。”
茱萸是公主府的老人,也是从小跟张晚霁长大的丫鬟,前世被是宁国公主害死了。当时张晚霁手上没有证据,宁国公主抵死不认,还卖惨污蔑,将张晚霁渲染成了诬告旁人的那一方。
这一世,先将一口气给挣回来了。
这日刚好真的是茱萸的忌日。
张晚霁去附近的梅林里给茱萸祭奠。
一阵凉风拂过她的后颈,一阵槖槖靴声从身后传来。
张晚霁刚要转身望去,身后传了一阵清冷温润的声音。
“十三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心意的吗?”
张晚霁微微一怔,循声望去,就听到前方昏晦的地方行出来一道人影。
是张家泽。
第十章
张晚霁没想到再次见到张家泽,会在这一片幽旷的梅林之中。
林内氛围寂寥,铜盘里正烧着火,火苗汹涌地吞噬那些金银饰器,发出了一阵哔剥的声响,两人隔火而望,雪仍一直在纷纷扬扬地落。
张家泽着群青色开襟圆领长衫,襟面绣有端庄的卷云纹,首戴藤蔓白银冠,腰束玉板蹀躞带,仍旧是记忆之中那毓秀清隽的造相。
只是,那一张脸沉浸在昏晦的光影之中,教人看不出具体的情绪。
张晚霁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跟着她的,她居然没有发现。
对于她这几日所做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被他推落入静湖之中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张晚霁起身下意识想要后退几步,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隐忍软弱的帝姬了,这一世有父皇母后替她撑腰,张家泽能待自己怎么样呢?
加之她已然是沈仲祁的未婚妻了,凭张家泽现在的能力,还杀不了这位少年杀将。
沈仲祁还送了她一柄刀,张晚霁将刀一直藏于袖侧,有武器傍身,既是如此,她何惧之有。
张晚霁缓缓掀起眸心,唇畔噙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款款回过身,道:“巧了,我也等皇兄很久了。”
张家泽觉察到了她眸底的情绪变化。
少女挽着垂云髻,鸦鬓蘸染了绒绒碎雪,下面是一张清丽婉柔的面容,因是穿着一席银红色如意纹毛氅,襟口缝绣的一圈狐白绒毛,衬得她的面容柔润洁白,肌肤雪白如瓷。
一抹弧度掠过张家泽的眉庭,他视线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地描摹着女郎的轮廓:“柔昭知晓我会来?”
张晚霁的纤纤素手,将拂乱的长发捋至肩膊前,轻轻耙梳着,一行一止之间,衬出了一种娇憨可掬的小女人味儿。
她没回答他的话辞,温声有礼说道:“我要多谢皇兄的安排。”
——她在主动掌握话题的主动权。
张家泽眯了眯眼眸,眸色沉黯,话里衔笑:“什么安排?”
“倘若不是皇兄那日吩咐幕僚破冰,引我坠河,否则,沈仲祁也不会舍身救我,我亦不敢顺势让父皇母后赐婚。”
张晚霁温和地注视着张家泽,笑色姝美:“皇兄,你对我真好。”
张家泽在女郎的一尺之外的距离停下,负手而立,道:“那我倒是成全你们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
张晚霁眨了眨眼睑,秾纤卷翘的睫羽在卧蚕处打落下了一道极浅的阴影,在烛火的照彻之下,形成了一道溺毙人的漩涡——
“皇兄是不是知晓,我喜欢他很久了?”
嘴上说着温柔如水的话辞,实则句句都是刮骨刀。
张家泽笑了,眸底霾意聚拢,抬起手掌,骤地捻住张晚霁的下颔,指腹摩挲着她的红唇。
他偏着首,一错不错地望着她:“柔昭是何时喜欢他的,为何不早些跟我说?”
这是在深究她隐瞒他的事了。
“人都有秘密,我有秘密,皇兄不也有秘密吗?”张晚霁不避不让地迎视他,巧笑倩兮,“指不定,皇兄的秘密比我还多呢。”
张家泽眸色浮泛起了一抹隐微的异色,很快,这一抹异色很快被镇压下去:“想不到未见数日,柔昭竟是与我生疏至此,我所说的话你不听,我送你礼物,你也没那么珍惜了。”
这一瞬,不知是不是张晚霁的错觉,她竟是看到了张家泽眸底的寂寥与落寞。
话辞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底色是苍凉的。
搁放于前世,张晚霁指不定会因此心软,但这一世她不会了。
“我一直待皇兄都是如此,以前是因年少不懂事,确乎是与皇兄亲近了些,但目下我已及笄,有了未婚夫,合该与皇兄保持合适的距离,以免落人口舌,这也是为皇兄清誉着想。”
空气安谧得堪称是针落可闻。
仿佛是暴风雨突临之前的宁静,剑拔弩张的氛围开始在两人之间游走。
张家泽眼神复杂地看着张晚霁,心绪沉得可以拧出水来,不知不觉间,雪覆了满身。
他回溯了一番自己与张晚霁相处的经历,他步步为营,落子严谨,从未教人看出破绽,她是何时起了疑心?
细说起来,一切的变数,是从张晚霁当众逃婚那一刻开始的。
她拒嫁也就罢了,竟是夜宿将军府。
翌日见到她的时候,畏惧他、逃离他、反抗他。
张家泽没有预料到地是,张晚霁会觅求成康帝赐婚。
再后来,她用他所送的礼物,策划了一出将计就计,如今在他面前,她泰然自若地说自己心悦于沈仲祁。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张家泽第一回 在真正意义上,认真注视着张晚霁。
她俨如一座掩罩着重重迷雾的远山,他一时半会儿有些看不透她了。本来一切局面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事态已然朝着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张家泽指腹摩挲着张晚霁的下颔,他的力道过沉,她蓦觉自己的下颔骨庶几是要碎裂了。
这个时候,张家泽能够明晰地感受到张晚霁的挣扎,当他锢得更紧的时候,翛忽之间,感受到一种冷韧剪影的东西抵着他的腰部。
张家泽信手摸过去,是一柄短柄冷刃。
皎洁的月色招招摇摇地洒照下来,薄薄地镀在了刀面上,衬得刀锋凛冽如霜。
张家泽眸色深了一深,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刀柄徽识,是将军府锻造的刀。
前日,幕僚摸爬滚打地回至府上,完全瞎了双眼,他们将实况禀告给了张家泽,起初张家泽并不愿意信。
他的柔昭怎的会用锐器,剜走他人的双眼。
她素来怕杀生,弱不胜衣,风摧易折,如此娇柔软弱的人,又怎的会有力量拿得起杀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