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祁肯定知道是她在背后恳求父皇赐婚。
她还昨夜还跟他说,待他有暇空时,她有话同他说。本欲留下一个悬念,这一会儿,他肯定知晓她要准备说什么了。
少女朦朦胧胧的、如诗情一般的心事,紧紧地揣在怀中,想让他知道,但又不想让他这么快知道。
张晚霁的心绪复杂又忐忑,纤纤素手捂着心口,视线穿过屏风绢面,落在少年郎身上。
沈仲祁迎着朝暾的光,修长的身量逆光而立,张晚霁看不清他的面容表情。
“柔昭帝姬清婉端方,灼若朝阳,清若芙蕖,放之邺都,无人不喜。”
这一句话明显取悦了帝王,他朗声一笑,下了玉阶,拍了拍沈仲祁的肩膊,道:“柔昭是朕最小的女儿,也是朕最疼爱的女儿,现在,朕将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张晚霁心律怦然如鼓点,整个人思绪有一些恍惚,下意识注意沈仲祁的容色,不经意间,却是撞上了深潭一般的眸子。
他看到她了。
张晚霁心尖颤了一瞬,迅疾地敛回视线。
在长达数秒的焦灼等待之中,只听他淡声道:“臣无异议。”
此话俨如一桩惊堂木,当空砸落而下,在沉寂的殿宇之中掀起不轻的风浪。
看着成康帝给沈仲祁赐下婚旨的时候,不知为何,张晚霁心中竟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眸眶泛起一抹濡湿的水渍,没等她反应过来,泪自然而然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了。
前世的她,从未对沈仲祁说过喜欢,一腔情愫深藏心底,如今,不需再藏着掖着——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他啦。
-
沈仲祁没让她等太久,赐婚后第三日,遣李广捎了信来,说申时牌分带她去京郊马场。
这算是重活一世后,张晚霁第一次出宫。
她先从坤宁宫搬了出来,回至自己的公主府,一回去,提早两个时辰吩咐女婢开始沐浴梳妆。
天香是府里的贴身侍婢,跟柔昭帝姬从小一起长大,围上前去,双目通红道:“殿下一夜未归,奴婢急死了,还好您回来了!”
张晚霁失笑道:“我不在这几日,府内可有异况?”
天香道:“温家郎这两日都在府门前候着,一直询问奴婢殿下的情况,还有那个陈嬷嬷,就是前日送嫁的,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四下寻不到人……”
陈嬷嬷的失踪,张晚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此人是张家泽安放在她身边的暗桩,她逃婚了,算是陈嬷嬷看管不严,以张家泽冷血狠戾的手腕,又怎么会给陈嬷嬷留活口。
人肯定死了。
至于温家郎,她与沈仲祁的婚事,全宫城都知晓,但凡他有自知之明,今后应当不会造谒公主府。
天香继续道:“还有就是二皇子,他今昼遣人送了一样东西,说是歉礼。“
一抹寒色掠过张晚霁的眉庭。
想起前世,她不听话的时候,张家泽会送给她一些礼物,奁盒里,有时是一截断裂沾血的人手,有时是虿池里的蛇蝎。
每一回都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张晚霁心有戚戚,没有打开,淡声道:“里面是何物?”
天香注意到了主子沉下来的容色,轻声道:“是一枚手镯,和田暖玉质地的,特别漂亮。”
张晚霁俯眸看着手镯晌久,心道,这不是手镯,而是紧箍咒,张家泽想箍住她的一生。
就像是一句无声的威胁。
是笃定她会收下,然后屈服?
真可笑。
张晚霁掀起眸,将礼盒盖上:“退回给二皇兄罢。”
恐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但反抗是第一步。
天香特别惊讶,二皇子待殿下特别好,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诸如胭脂水粉、绸缎首饰、补品汤药等等,殿下亦是从未拒收过二皇子的礼物。
“可是,”天香为难道,“万一二皇子追责起来,怎么办?”
张晚霁沉默片晌,迩后道:“我已有婚约在身,不收不适宜的礼物,若二皇子问责,就让他先去跟父皇说一声,或者让母后代我收了罢。”
天香瞪大双眸,冥冥之中,她感觉殿下跟以往不太一样了。
她身为奴仆,一直以来,暗自觉得殿下与二皇子走得太近了,二皇子私底下控制欲很强,偏偏殿下性格温软,很听他的话,几乎没有反抗过。
天香很怕殿下会越陷越深,但逃婚回来后,殿下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丝毫没提过张家泽,纵使提了,也有了明确的边界感。
天香是有一些欣慰,同时也多了一份隐忧:“话说回来,奴婢听闻这位沈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活阎王,不太好相处,皇廷人人闻风丧胆,今番他主动邀请殿下去马场,会不会欺负殿下啊?”
张晚霁莞尔:“是我邀请他的。”
天香震悚不已,刚想说什么,额庭被人掸了一下,她吃痛,听张晚霁道:“沈将军人很好的,从现在开始,不许说他坏话,明白吗?“
听殿下这般口吻,仿佛与沈将军相识许久,但天香想了想,二人见面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殿下是喜欢沈将军吗?
为何她身为奴婢,连一丝端倪都看不出?
-
时候到了,主仆二人一同出门,雪不知何时停了,雾凇濛濛,一片簌簌雪声里,有一修长少年在廊檐之下静候。
沈仲祁穿着百草霜色骑装,宽背窄腰,两侧劲袖滚镶一圈金线,蹬皂青靿靴,一行一止之间,风神俊秀,气势冷峻蜚然。
他似乎在此等候多时了,肩膊处落满细碎的雪花,听着动静,隔着溶溶雪雾朝她睇望而来,眼神沉着而邃深。
张晚霁出门前,本来准备好开场白,但一见到沈仲祁,大脑顿时空茫起来,竟是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少年郎像是从前世里的梦境之中朝她走过来,不知为何,张晚霁紧张到眸眶湿涩。
好害怕这种场景不是真实存在的。
沈仲祁看着女郎,她今朝穿着一席海棠色对襟齐胸襦裙,裙裾如焰如霞,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绚烂几分。
首上挽着垂云髻,鬓角处簪着花钗,钗底的数串流苏,随着她的动作互相碰撞,发出婉转和鸣的声响,俨若飞羽流商。
姿容妍逸,妩媚动人。
她垂着眸,睫羽轻轻颤着,在稀薄的雪雾之中颤出了一丝弧度。
甚至,眼尾蘸染一重浓浓的胭脂色水汽,似乎用力一掐,那一团雾气就会坠落下来。
她在紧张。
沈仲祁将张晚霁的情绪变化纳藏入眼底,无声地伸出了手掌。
张晚霁顺着手势看着他,是让她牵着吗?
她克制住悸动,纤细的手,从云袖之下探出来,刚伸至半空的时候,便被一种巨大的力道攥握住。
张晚霁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带至少年的身边。
他的手掌宽大柔韧,因常年习剑之故,指根处生着厚厚的一层薄茧,相握之时,是极粗粝与极柔软的碰撞。
“微臣也有话对殿下说。“
这让张晚霁愈发紧张。
沈仲祁要对她说什么?
她不敢问。
他护送她上马车,两人一路无话,氛围针落可闻,只余一片辚辚马车声。
马场在京郊以北偏东的一大片空地,上一世跟张家泽成婚后,她一回也没有去过。
不过,她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去马场,就是沈仲祁带她去的。
当时,觉得宫里生活苦闷无聊,加之母后管得严苛,她生了叛逆之心,打算翻墙出宫,结果被巡逻的他逮着了。
她觉得这位少年将军为人清冷古板,她讲道理没用,摆架子更没用,想要捉弄一下,遂是趁他不备,骑走他的马骑。
本来想看着对方无可奈何的反应、给一个下马威,怎奈,她所骑的那匹马是汗血宝马,十分认主,脾性暴烈难驯,一口气狂飙十余里。
张晚霁虽然也学过一些骑术,但这些皮毛根本不足以对付烈驹。
从大内宫城到京郊军营,眼看要被颠出马背,千钧一发之际,是沈仲祁追上了她,一举将她从颠簸的马背上捞起。
张晚霁永远也忘不掉撞入少年怀中的那一瞬,也是飘着纷飞大雪的夜色,冻骨凄寒的时节里,仰首看着他冷冽的侧颜线条,心上却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那是张晚霁循规蹈矩的一生之中,为数不多的脱缰时刻,
在马场之上驰骋,看军民打铁花,篝火前喝酒,穹顶之上银河铁道,俨如一瓦琉璃,哐当一声,从九霄之上倾泄下来。
潇洒且快活,自由且逍遥。
“殿下,马场到了。”沈仲祁的嗓音唤回张晚霁的思绪。
下马车之时,他主动牵握住她。
张晚霁原以为他会带她去骑马,讵料,他直接带她去他的帐营里。
沿途是箭靶和跑道,还有戍守的兵丁,他们犹若一尊石像,静守在远处,空气静谧而严肃。
沈仲祁行得很快,步履迈得很大,这是行伍之人的速度,但张晚霁想要跟上他的速度,委实有些吃力,他也注意到了,步履遂是放慢许多,同她的步调齐平。
很快就到帐营里,屏退左右,此处只有他们两人。
不知是不是皆在等对方开口说话,空气足有长达十秒的沉寂。
哪怕是面对喜欢了两世的人,在真正独处时,张晚霁居然失语了,整个人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到底是现实之中接触太少,不算熟稔,因一道赐婚,就这般强行处在一起。
不过,进入营帐之后,手腕还圈在沈仲祁大掌里,他一刻也没有松开。
现在,感觉他掌心好像出汗了。
他看上去澹泊沉着,也会感到拘谨吗?
……所以,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
两人各怀心思,彼此视线对契上时,张晚霁颇感羞窘,很快别开。
但沈仲祁没再挪走,眼神极具张力:“殿下想跟微臣说什么?”
张晚霁还是不敢看他,一直看着烛火:“你先说吧。”
她是差劲的演员,节骨眼儿上忘记台词了。
同时,也很好好奇,沈仲祁有什么话要说。
沈仲祁朝她缓缓行近了一步。
张晚霁被一片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顿时感到一阵巨大的压迫感,少年生得修长峻高,她不得不仰首看他。
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只听他道:“殿下,臣非良配。”
张晚霁蓦然一滞。
“微臣自幼长于军中,平素除了习武操练就是上阵杀敌,与殿下所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若是遇着了不平之事,微臣绝不可能心慈手软。”
起初,张晚霁没听明白他的话中真意,直至沈仲祁吩咐李广押了两人上来,张晚霁看这两人有些面熟,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张家泽的幕僚,那日砍裂冰层害她坠水的人。
仿佛回到前日被寒水侵袭的场景之中,张家泽吩咐幕僚破冰,眼睁睁地看着她坠湖,看着她挣扎——
在张家泽眼中,她就是刀俎鱼肉,娇弱无力,到头来,只能听命于他,任其予取予求。
沈仲祁居然将两个人抓了过来。
那两个人口里被塞了布团,发出恐慌而惧怖的「唔唔」声。
不用想都能知晓,他们在告饶,但沈仲祁容色冷峻如霜,从近处的兵器架上摸出一柄短刀,掣步上前。
张晚霁甚至都没看清沈仲祁的动作,只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空气里撞入了一阵稠郁的血腥气息。
张晚霁失声叫出来,震慑得后退数步。
其中一人剜走双眼,面上覆满了血。
这对于幕僚而言是极其残忍的一件事,目不能视物,不能阅览经卷,这一生相当于废了。
虽能苟活于世,但简直生不如死。
“这是微臣真实的面目。”
少年瓷白的面容之上蘸了血,唇畔噙着一丝极浅的弧度,“殿下还喜欢吗?”
第八章
这样的沈仲祁,无疑是陌生的。
整一座帐营,仿佛被一只隐形的手钳扼住咽喉,氛围沉郁得让人喘息不过来,张晚霁的心律,跟随着帐营之外的素雪坠落。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她面前杀人。
眼前的少年,面孔是记忆里的,但行事作风阴鸷狠戾,剑尖喋血,气质冷沉,俨如荒漠之中的孤狼,凶猛地将她逼迫在此处,半边脸蘸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烛火将他的面容覆照得半明半暗,那比刀刃还锋利的眉骨,教人胆寒。
刃面之上的血,从刀柄一路朝下淌落,沿着刃身蜿蜒而下,幽幽坠在了锦毯上。
“害怕吗?”
沈仲祁朝她步步靠近,张晚霁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被他抓住手腕,拉至他怀前。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烛火镀在他们身上,一重一轻的呼吸,像是在彼此较劲,又像是长夜里飞驰的暴风雪。
一抹濡湿之意堆砌在张晚霁的眼角,喷薄欲出。她承认自己初见时害怕,但这种害怕的感觉只维持了一瞬,很快消弭殆尽。
她长久地看着他,平复好了情绪,淡淡笑出声来:“原来,「臣非良配」的意思是这样。”
她现在反握住他,柔嫩的掌心覆盖住他的手背,纤细的指节顺势捏住了那一柄刀刃,她的指尖很快蘸了血。
“沈将军,教我杀人,可以吗?”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沈仲祁眸色沉黯如水,视线俨如一枝细密坚冷的工笔,细细描摹着张晚霁的面容轮廓,
她容色认真,毫无玩笑之意:“我想学。”
沈仲祁忽然有些看不明白她,眼神变得五味杂陈:“你想杀谁?
——张家泽?
女郎眸角弯成月牙:“我想杀的人,有很多。”
——远不止他一个。
“二皇兄目前是父皇最为看重的储君人选,背后有多位朝中高官为其撑腰做靠山,而我势力单薄,要扳倒他,绝非易事,亟需一个同谋。”
沈仲祁瞬时明白她的意思,眸色半敛,嗓音淡到毫无波澜:“为何选我?“
张晚霁注意到他称谓上的变化,下颔微微上仰,不偏不倚直视他:“沈将军投戎七载,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少壮之年即立下赫赫勋功,大内皇廷上下,鲜少有人不畏惧沈将军的威严,加之世人皆道沈将军手腕铁血,剑眼无情,就像你所说,对待敌人从不心慈手软,行事亦绝不拖泥带水,我正是心悦于沈将军这一点。”
沈仲祁心神一动,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说起来,之前逃婚,沈将军借我留宿,与御林军斡旋。后来,在静湖上又为救我,与二皇子结下梁子。”
张晚霁垂落秾纤的睫羽,道:“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铭感于心,遂擅自作了主张,让父皇赐婚,此则贸然之举,未事先话与沈将军知,是我任性了,但沈将军若是打算激将法,将我劝退,那万万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