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祁褪下了玄色大氅,将其严丝合缝地裹罩于她周身。
在少年修长轩敞的身量烘衬之下,衬得女郎娇小玲珑。两人一黑一红,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格外儆醒。
张晚霁被救上岸后,意识是恍惚着的,因是呛了些寒凉的湖水,整个人止不住地咳,咳嗽咳得容色赪红。
沈仲祁端详她片刻,抻腕在她身上某处穴道摁了一下,她很快就不咳了。
张晚霁以手轻轻掩着唇,湿漉漉的眸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眼前人,视线从涣散逐渐变得明晰。
她缓缓抬眸,轻声问道:“沈将军为何救我?”
沈仲祁并没有看她,道:“出于义务救下殿下,仅此而已。”
意料之中的答案,搁放在以往,张晚霁定是会与他辩驳一二。若非他遣人时时刻刻跟着,他如何会知晓她遭厄,并及时救下她?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被他打横抱在怀里,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明晰硬朗的下颔线,及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的怀抱,让她感觉颇为安心。
她一动不动地窝着,任由不受自己控制的眼泪砸落在对方的前襟上。
说不准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情绪。
大抵是受了天大的折辱与委屈,有人能从泥沼之中拉她一把,替她撑腰罢。
觉察到女郎的异样,沈仲祁身躯一顿,继而力道紧劲了一些。
“是二皇子命人砸冰,让殿下落水的么?”
张晚霁听出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但,她根本无暇他顾,因为她看到了张家泽阴晴不定的眼神,那温隽毓秀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只来自阴曹里的厉鬼,悉身泛散着浓郁的戾气,她感觉他想掐死她,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忤逆他。
循照原本的计策,她根本不想让沈仲祁卷入自己与张家泽的纠葛之中。
张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首,淡声道:“是我自己不慎落水的,你将我放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沈仲祁蹙了蹙眉,垂眸细细审视她片刻,确证对方了恙碍,适才放她下来:“殿下目下要去何处?”
张晚霁道:“我要去坤宁宫。”
沈仲祁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道:“我护送你。”
那些幕僚皆不敢从活阎王手中夺人,只得静待张家泽发话。
张家泽长伫于光影的交界处,整一张脸看不清具体的神态,但众人皆是能够感知到他那压抑阴鸷的气场,委实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家泽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张晚霁,在他的印象之中,她一直乖巧温软,一直活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他今番看到了张晚霁在沈仲祁面前的样子——
从未见过她这般憨居腼腆的面目。
是他从未见过的姝色风景。
如落水的猫儿,让人催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她还和沈仲祁说了什么话,距离太远,他听不清楚两人叙话的内容。
不过,张家泽是能感受到张晚霁与平时面对自己不一样。
方才,她宁谧地待在沈仲祁的怀里,俯眸低眉,颇有一种小女儿家的欲说还休的味道。
张家泽胳膊之上的苍青色筋络,剧烈地迸动着。
此刻,他沉声:“柔昭。”
这一声轻唤,如厉鬼的手,死死抓住女郎逃离的足踝。
她听到厉鬼笑了声:“你出息了,现在连皇兄的话也不听了,是吗?”
张晚霁掩藏于袖裾之下的手,蓦然紧了一紧。
沈仲祁上前一步,护她在后,凛冽的寒眸迎上张家泽的视线。
两个少年身量相当,皆是正处于锋芒毕露的年纪,两厢对峙,像是孤狼与恶犬的博弈。
空气逐渐变得剑拔弩张,围守于周遭的幕僚,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张家泽没将沈仲祁真正放在眼里,视线直截了当地掠过他,定格在张晚霁身上。
“柔昭,跟我回去。”
沈仲祁提剑在掌,不急不缓:“二殿下可是耳朵抱恙,柔昭帝姬是要去坤宁宫。”
张家泽嗓音陡然一低:“柔昭一夜未归,是承蒙沈将军的收留吗?”
沈仲祁道:“若微臣是二殿下,首要关心的是她为何不愿嫁,而不是问这些无谓的问题,更不是强人所难,迫害性命。”
隔着两丈的距离,少年之间的战火在无声燃烧。
张家泽乜斜对方一眼,冷笑:“一介先锋将军,敢在此处教我做事,你也配与我平起平坐?”
沈仲祁寥寥然地扯扯唇角:“自然不敢。”
张家泽以为他就此退让,讵料,他话锋一转:“不过,本闻由鹅君羊一五二而七屋耳爸一整理若恭颐皇后在此,也不知她能否与你平起平坐?”
张家泽微微一愣,忽地听到宫道之上传了内侍尖脆的一声:“皇后驾到——”
此话俨若一根惊堂木,当空高高砸落而下,在寒冷的朝暾之中砸出了万千纤细的光尘。
一个女子逆着光,从华贵的凤辇之上款款走下,首戴龙纹花钗冠,身着交领大袖五彩祎衣,衣裾之上织绣有两雉花纹。
举手投足之间,端庄大气。
恭颐皇后慢慢从光影之中行出来,面靥之上不见一丝笑意,她眼神衔笑,淡淡扫过在场的人。
被她眼神扫过的人,却倍觉压力。
所有人齐齐跪了下来:“参见皇后娘娘——”
张晚霁愣怔了一下,猝然回首。
众人之中,独她一人没跪。
母女的视线撞在一起,皇后的视线从她濡湿的面孔挪至湿透的嫁衣上。
皇后此番突然出现,在场的幕僚有些都有些犯怵,,瞬时收起了方才狂狷恣睢的模样。
在这大内深宫之中,恭颐皇后是什么样的地位?众人心中自然早有定数。
她的母家萧家,当年跟随先帝打天下,她本人亦是在沙场之中长大的,行事雷厉风行,颇有手腕,不论是后宫嫔妃亦或是京城贵眷,皆是十分敬重她。
背地里的小心机和筹谋算计,用来应对恭颐皇后,那可真不够看的。
恭颐皇后饶有兴味道:“此处还挺热闹的?”
她看了沈仲祁和张家泽一眼:“要不,你们二人下次切磋,提前告知本宫一声,本宫提前让掌事姑姑筹备场地,再摆上暖座儿?”
恭颐皇后露出微笑:“否则,让本宫一直站着看戏,多累啊。”
字字句句,渗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无人知晓皇后到底看到了多少。
是看到张家泽敲冰让张晚霁跌水,还是看到沈仲祁冲入冰湖救人。
两个少年都不清楚,也没有问。
其余人都看向了张晚霁。
柔昭帝姬逃婚,如今被皇后逮了个正着,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张晚霁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用一种非常复杂奇怪的眼神,看着恭颐皇后。
皇后从头到尾将她打量一眼,直接道:“既然想逃,为何不干脆逃出宫外?连十二个时辰都不够,张晚霁,你也就这点骨气儿。”
皇后说话素来逆耳,她教育完了沈仲祁和张家泽,现在来教育自己了,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若是在前世,张晚霁定是听得肝火旺盛,忍不住要顶撞回去。
但在今朝,她却是觉得这些话,格外悦耳动听,宛若天籁。
回过神,她搴裙跪下,迎上皇后的视线:“在家千日好,在外半朝难,儿臣觉得自己还是待在母后身边自在快活儿一些,但又怕您责罚,是以,延宕了一日才来寻您,想着您这时候气儿大致是消了。”
张晚霁细细打量着恭颐皇后:“目下,您连眉头都不舍得蹙一下,肯定是不生我气了。”
众人:……
这深宫之中,谁敢跟皇后这么耍嘴皮子,也就只有柔昭帝姬有这胆量了。
母女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张晚霁说完话,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僵滞到了极致。
似乎在下一息,就能引来爆发。
人人皆知柔昭帝姬与皇后的关系,并不敦睦。母女俩一聚,怕是要生出抵牾。
恭颐皇后淡声道:“其他人先退下罢。”
张晚霁顿时感觉有两道视线同时落在身上,俨若如芒的箭,扎在自己身上。
她垂眸未语,沈仲祁与张家泽先后告退。
只剩下母女二人时,恭颐皇后道:“你今岁十六了,自己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既然有能耐逃婚,为何当初没能耐拒婚?”
张晚霁想说话,但在寒风之中打了个寒噤,素手藏在袖子里,恭颐皇后看她抖得不成样子,词无诠次,微微皱了皱眉。
阿岑忧心道:“十三殿下素来体弱,数九寒天的,又落了水,怕是已经冻着了,不若先让殿下回宫好生歇养罢。
张晚霁记得这位掌事姑姑,面善慈蔼,行事干练,深得皇后倚重,在宫中颇有些地位。
实质上,此人绝非善茬。
前世,在母亲面前,阿岑经常替她求情挽尊,但母亲不在时,阿岑就则是另外一种面目了。
当下,阿岑没有露出别的面目,张晚霁也就暂不打算对付她,先蒙混过关在说。
于是乎,她很配合地颤抖着,当然,让皇后真正动容,光是发抖还没用。
少时,周围的人就看见柔昭帝姬面色苍白地昏厥了。
阿岑赶忙请示皇后。
恭颐皇后沉默,张晚霁落水的全过程,其实她都看到了,但当时她一直在隔岸观望。她被沈仲祁救上来,还能生龙活虎地跟他说话,如今,面对她,她立刻就病倒了?
皇后面色复杂,片刻,终于道:“将她带回坤宁宫。“
阿岑赶忙带着其他宫娥冲上去,将柔昭公主搀扶上凤辇,护送回了宫殿里。
因在冰水之中浸泡太久,张晚霁还真的病了,感染了风寒,在榻上躺了整整三日。
期间迷迷糊糊醒过几回,都是被叫起来喝药的,张晚霁不喜欢喝太医开的药,觉得又苦又涩,在前世都是让公主府的贴身宫女偷偷倒了,如今身边全是坤宁宫的人。
她也根本不能使唤她们,因为喝药的时候,皇后就在近前,一双吊梢眸淡淡地盯着,监督她将药全部喝完。
张晚霁无空子可钻,当下只能乖乖将药给喝了。
不知为何,目下自己竟是一点都不讨厌被管的感觉了,甚至,喜欢被管着。
第四日清晨,张晚霁退烧了,身体感觉轻盈了不少,意识也清明了许多。
一觉醒来,铜镜摆在近前的案上,她看了一眼,面上尽是病气,气色亦是差得很,看上去就是极好拿捏的软柿子。
这般娇弱的面目,待会儿如何去战斗?
赶巧地,掌事姑姑这时进来察看情况,。
张晚霁正好也要寻她:“阿岑,来得正好,替我梳妆一下罢。”
阿岑道:“公主是要去见谁?”
张晚霁望向主殿:“这几日,我给母后添麻烦了,好不容易恢复好了,自然是要去请罪的。”
话落,没错过阿岑怔住的容色,一副你怎么抢我台词的表情。
张晚霁哂然,她太了解阿岑的话术了。
前世不论自己做什么,阿岑总喜欢借着皇后的名义,委婉地贬损她。
“香囊里的沉香木太熏了,皇后不喜,今后少送一些罢。“
“这一张新猎的狐皮好是好,而皇后不喜铺张高调,殿下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殿下有这份孝心,倒不如趁空多念些书,讲究规矩与体统,不添麻烦,才是对皇后最好的恩泽。”
……
长期活在这样的贬谪之下,养就了张晚霁一身反骨,处处与母亲作对,时而久之,母女关系跌落冰点,两人渐行渐远。
直至母亲被害,她意外获知真相,原来一直是阿岑在挑拨离间。
面前是笑脸,背后就是刀子。
张晚霁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指甲,慢慢嵌入了肉里。
小人得志,能有多久?
这一世,她也不会再隐忍了。
阿岑是宫中老人,行事干练,虽被呛了一句,但面上仍旧一副慈蔼之色,在梳妆台前开始替张晚霁梳妆绾发。
准备点唇脂之时,欲用檀色的唇纸,却听张晚霁道:“用绛色罢。”
绛色乃是唇脂之中最为浓艳的颜色。
阿岑过去从未见过张晚霁点染过这种唇色,纳罕道:“殿下五官娇俏清丽,若用绛色,会不会太浓了,老奴窃以为檀色那种淡红,方才适合您……”
张晚霁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绛色罢。”
阿岑莫名其妙地被帝姬的眼神震慑住,袖手恭声道:“是。”
妆毕,张晚霁听到周遭宫人一阵惊艳慑服的动响。
改头换面很重要,虽老套,但有效。
阿岑亦是没能从那昳丽秾纤的姝色所带来的冲击回过神来。
女郎五官无瑕,如琢如磨,日色从支摘窗洒照进来,照在她的娇靥之上,唇上的一抹红,洇成了一团艳光。
她像一柄锋锐的剑,刚刚出鞘,若是不慎触碰,便会见血。
好像觉察到了对方的审视,张晚霁忽然睁开眼眸。
阿岑倏然感到压迫,从来行事沉稳的她,在上妆时,不慎打翻了一盒胭脂,一部分溅在了张晚霁的素手之上。
阿岑告罪,忙打了一盆热水。
“不打紧的,”张晚霁淡淡地笑,“这宫里,谁人的手是真正干净的?”
话落,阿岑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情有一些不可置信,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张晚霁慢条斯理地捏起她的骨腕,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我这一点倒不如阿岑,纵使蘸了红,这手上,干净得看不出一丝痕迹。”
阿岑隐微地颤栗一下,跪了下来,道:“老奴不知殿下在说什么,若是老奴犯了错,还请殿下直言指出。”
张晚霁笑色明媚,眼睑弯成了月牙。
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岑,须臾,微微俯身,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量说:“打翻一盒胭脂事小,若心术不正,那才是大事。”
“这就是母后小时候教我的道理,对待这种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一时间,阿岑连大气也不敢出。
张晚霁冷冷地撇了一眼。
此番不过是敲山震虎,就吓成了软脚虾,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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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吓完阿岑,张晚霁去了隔壁书房,皇后正在抄写佛经,张晚霁主动行上前,替她磨墨。
母女俩都没有说话,空气岑寂如迷,只剩下博山炉袅袅吐烟的细微动响。
皇后淡淡地乜了她一眼,视线在她的妆容定格了一会儿,又收回去了。
没有批评她妆容太艳丽,那就是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