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昨夜独自一人休憩于偏院,但一想到沈仲祁在主院,她就莫名的感到踏实与安心。
朝暾牌分的光,是流动的淡金色,洒照于院子之中,俨若撒了一把金子,照在张晚霁身上,暖暖的。
她竟是生出一丝奢侈,以及不舍。
天已亮,她要离开了。
离开之前,想再看一眼沈仲祁。
院中寂静极了,竟是一道人影也无,只有细碎的雪花落在地上的簌簌声。
张晚霁记起昨夜,沈仲祁同林玦提过,他当时正在审讯重案钦犯。
那个时候,张晚霁正避藏于照壁之下,隐隐约约听到案犯惨嚎告饶的声响,只不过,她休憩一夜,那些声音就消失不见了。
沈仲祁现在还在审讯之地罢?
张晚霁静默了一会儿,穿过中庭的戟门与藻井,朝着后院深一脚浅一脚行去,讵料,甫一踏入后院的门槛,那吊挂于重檐之上的惊鸟铃,俨如受惊了一般,噪声四溅。
沉寂的氛围一下子被打碎,张晚霁尚未反应过来,下一息,感受到一阵阴寒的冷风扑面而至。
是冷箭!
她心有余悸,没料到将军府邸里竟会暗藏机窍。
此刻饶是要逃,也根本来不及。
一筹莫展之际,耳侧传了一片金戈剑鸣之声。
张晚霁的眸睫在虚空之中颤了一下,整个人被罩在一道修长峻直的身影里。
周遭一切皆是静止的,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年的吐息拂过下颔与面颊的触感。
雪风拂过,云影翕动,头顶碎影飒飒,日光招招摇摇扑了满怀。
空气之中,撞入一阵清郁好闻的沉榆香。
张晚霁秾纤夹翘的睫羽轻轻上掀,近前是沈仲祁硬朗锋利的侧轮廓,自己的鼻尖快要碰到他的面容,动作间,她喷薄的热气,似乎惹得他脖颈间苍青色的血管在隐微的迸动。
两人离得很近,借着朝暾的流光,她看清他面容上的另一半,那是未被光芒照到的角落,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渗出她前世所见不到的冷戾与荒凉。
张晚霁心里闪过一股很微妙的情绪,他是她记忆之中的面目,但他的另一面,让她感到陌生。自始至终,她一直不曾真正了解过他,也不曾走近过他。
“殿下可要紧?”沈仲祁一行捣剑入鞘,一行问她。
他轻扶在她腕骨处的大掌,适时抽离而去,残留给张晚霁的,是顺着肌肤纹理隐隐蔓延的温热。
张晚霁将一绺鬓发撩绾至耳根后,静静摇了摇首,轻声道:“对不起,是我擅闯入内,不慎触碰到了机关。”
“无碍。”沈仲祁后撤数步,无声地凝视了她一眼,确证人没有受伤,适才道,“天色不早了,微臣吩咐李广送殿下回金銮殿。”
正欲转身,张晚霁忽然道:“沈将军,此番我是回去退婚。”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沈仲祁微微顿住,侧身回望着她。
“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出路,只有嫁人,但是,我后来发现,原来还有另外一条出路。”
女郎嗓音如沉金冷玉,温韧铿锵,一字一句敲入听者的心口:“是沈将军,给我走这条路的勇气。”
隐隐约约地,沈仲祁能够感受到什么,遂没再看她,只是淡声道:“举手之劳,殿下不必言谢。”
张晚霁以为沈仲祁接下来会说,不论她选择什么路,他都会尊重。
可结果——
“换作宫中任何贵人遭此境遇,微臣亦不会坐视不理。“
张晚霁:“……”
气得有些想跺脚,他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能见到,她不甘两人就这样告别。
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想堂堂正正地说一声喜欢。
但以她目前的处境,根本不能这样做,还有好多事等着自己去完成。
天渐渐亮了,张晚霁出了府门,未行数步,旁侧忽地传了李广的声音:“殿下,留步。”
她转眸一望,发现李广托着一件雪白毛氅。
氅衣的样式极为低调,一般是宫娥才穿,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氅衣,棉絮绣缝得极为严实。
嫁衣太过张扬瞩目,披上宫娥的行装,容易掩人耳目,不会轻易被发现。
张晚霁被一股悸动包裹,明知故问道:“是沈将军吩咐的吗?”
李广恭谨称是。
“何时吩咐?”
“昨夜就吩咐卑职去准备,待天亮之际、殿下出行之时,就给您送来。”
原来,他什么都替她提早想好。
一抹隐微的弧度顶出唇角,复又被张晚霁克制地压回去。
她言了一声谢,接过毛氅,裹于周身。
接着转身离开,纤细雪白的影子,很快便被茫茫大雪湮没。
沈仲祁长伫于檐角之上,目送张晚霁离开,手掌上的温腻触感,随着雪风消淡而去。
沈仲祁吩咐李广:“从勇士营调两人护送柔昭帝姬回去,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话与我知。”
李广嗅出了一丝端倪。
这一整夜,御林军几乎都将整座大内掘地三尺了,皇上皇后亦是快急疯了,仍旧没有觅寻到柔昭帝姬的踪迹。
柔昭帝姬就如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不知晓,将军府接过后,会引发什么后果。
不过,跟随沈仲祁许多年,从未看过他主动去遣人护送过谁。
李广:“有一个问题,不知卑职当问不当问。”
沈仲祁:“知道不当问,还问?”
李广蓦地住了口,领了命,速速离去。
-
雪落了一整夜,皇城覆满厚厚的雪。
张晚霁打算去坤宁宫找母后,也就是当今的恭颐皇后。
退婚之事,非同小可,关涉的不只只是她的名节,还有各方势力、各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利益。
第一任未婚夫温适,今岁的新科状元郎,其实是温才人的侄子。
温才人深得父皇宠爱,温家又属忠良世家,三代为官,父皇从温家拣一个驸马,合情合理。
既能博美人一笑,又抬高了温家的地位,让其效忠朝廷,一举两得。
这一桩婚事,人人欢喜,从赐婚到迎亲这一过程,无人问过张晚霁的意见。
在前世,只有恭颐皇后一人提出不妥。
皇后问过张晚霁,是否心悦于温适。
当时,张晚霁觉得母亲事事皆管着自己,太严厉太严苛,她反叛心理作祟,赌气说自己嫁什么人都没所谓,反正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与母亲大吵了一架,她就嫁人了。
如今想来,张晚霁觉得,在深宫之中,只有母亲愿意倾听她的想法。
母亲永远是自己最坚实的后盾,她不应时常与母亲对着干。
重活一世,张晚霁决定去找她。
她记得坤宁宫的路,只不过在宫道之上,遇到了一些幕僚打扮的人。
这些人很是眼熟,不知为何,张晚霁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直至视线穿过这群人,望向了尽头,那处立着一道修长温隽的雪色人影。
一身广袖长袍,袍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只一眼,张晚霁悉身血液凝冻成霜。
张家泽。
光是这三个字,就将她一下子拽回那长达数十年的梦魇之中。
这人面润如玉,但骨子里是一头食人不吐骨头的恶犬。
一种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张晚霁。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莫非是已经料到她会来坤宁宫?
他是要将她捉回去成婚的吗?
上一世未婚夫惨死喜床的血腥场景,历历在目。
张晚霁回溯了一番,毛骨悚然地僵立在原地,很快地,她反应过来,必须要换另一条路走。
被重新抓回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她敛声屏息,慢慢后退。
铺天盖地的雪声,绵绵密密,逐渐掩罩住了她的步履声。
另一条路是一片结了霜冰的湖,她沿着湖面走,亦是能够抵达坤宁宫。
正当自己准备往冰湖的方向涉雪而行时,很突然地,身后传了一声轻唤:“柔昭?”
张晚霁猝然一僵,悉身不寒而栗。
张家泽到底是觉察到动静,发现了她。
她咬着嘴唇,不得不止步,深呼一口气,回身见礼,道:“皇兄。”
“你消失一晚,我一直在找你。”
张家一错不错地望定她,唇畔绽出一抹温柔的笑,晨曦的雪光打在他的隽容上,半边是清隽雨润,半边是模糊的阴影:“柔昭去了何处,身上可有恙碍?”
看似关切,实则审问。
张晚霁觉察他行前而来,下意识后退了数步。
张家泽眯了眯眼眸:“柔昭,你看上去很怕我。”
她眼前有些恍惚。
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披上龙袍的张家泽,是二十岁的张家泽,他尚未成势,一行一止,渗出独属于少年时代的气质。
这一头恶犬的獠牙,根本没长齐,如此,她为何要怕他?
许是上一世,他给她带来的伤害太深,伤害导致的阴影,一径地延续到这一世,一切伤疤都消失了,痛苦煎熬的记忆仍旧在,种种思绪掠上心头,使得她见到他,第一反应就是逃。
张家泽细致地打量了张晚霁一眼,她依旧温婉柔和。
但,那一声皇兄唤得不如以往亲近。
她有些畏惧他,但畏惧之中,又裹藏着一丝微妙的敌意。
他朝她缓缓招手:“柔昭,过来,皇兄带你回去金銮殿,众人一直都很担心你,温适也是。”
这个动作,遽地让张晚霁想起前世,他杀了人过后,蘸满了鲜血的手指,朝着她勾了勾,吩咐一声,“晚霁,过来。”
她张了张口,竟是发现自己难以再说出话来。
只能摇了摇首,用一种抗拒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她往后退,一直往后退,最后,在张家泽愈显阴晦地注视之下,转身逃跑了。
大雪飘摇,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通往冰湖的宫道之上。
近旁的幕僚注意到二皇子的容色,他的眼神就像在盯着一只引入彀中的猎物,充溢着极致的占有欲。
忽然,猎物逃了,横悬了一整夜的弦,猝然崩断。
张晚霁沿着湖面奔逃之时,听到身后传了一阵槖槖靴声,紧接着,听到了一句吩咐:“将柔昭帝姬周围的的河上冰,砸了。”
张晚霁蓦然一滞,搴起裙裾,奋力朝前奔跑。
但她奔跑的速度,根本追不上冰层裂开的速度。
一阵阵破冰之声,诸多蛛网般的裂缝,从湖畔迅疾蔓延至她的足下,她所站立的这一块冰面,摇摇欲坠。
冰面上巨大的裂缝,以一种大开大阖之势,环抱住了她,不论踏出哪一步,她都会跌入湖里去。
逃无可逃,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去。
张家泽用具体的行动告知她,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对她势在必得。
此处与坤宁宫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想要让宫里的人觉察到,怕是非常困难。
张晚霁拢紧氅衣,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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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容禀,柔昭帝姬出事了!”
李广纵掠回将军府,因是过急,所及之处,素雪狂舞。
他行至深院时,沈仲祁正在检视昨夜审讯的案拱,闻及此,凝声问:“发生何事?”
李广将勇士营所目睹的情状,巨细无遗地禀告了。
“二皇子打算带柔昭帝姬回金銮殿,但柔昭执意去坤宁宫,两厢争执,她逃到了冰湖之上,二皇子吩咐幕僚扎碎冰层,让她知难而退,但柔昭她……”
沈仲祁偏眸看他,不动声色。
李广莫名觉得将军的视线有千斤般沉重,沉得让人喘息不过来。
李广道:“少将,您快去看看罢!”
沈仲祁披上玄色大氅,朝外劲步而去,黑色的身影迅疾沉入浩淼的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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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峙了近一刻钟,张晚霁一直没有挪步。
须臾,她听到张家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道:“柔昭今天有些不听话啊。”
这一番话,仿佛是某种平静的预告。
张晚霁尚未真正回过神来,突见张家泽抬步朝着她行去。
整一片冰面变得岌岌可危。
她下意识转身欲逃,讵料,足下的冰面,瞬息之间,支离破碎。
她狼狈地坠入了水中。
张家泽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晚霁在刺骨寒冷的水中扑腾挣扎。
他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心中有怜惜,也有一种惩罚的快感,她脱离了他的掌控,他需要让她吃些苦头,吃一堑长一智,她以后才能听话懂事点。
张家泽算准时间,等快到了闭气的时限,正打算救她上岸,忽地听见湖外起了一阵动静。
“沈大人您不能进去!”
“二皇子有令,任何人不准入内……“
此际,一道清冷的少年的嗓音,在寒风之中冻出了一道窟窿。
“本将军奉天子之命护卫大内,除天子外,其余的人——”
“谁敢拦?”
话辞如刃,在凉薄干燥的空气之中擦出火花。
幕僚们目睹此状,毛骨悚然。
张家泽下水去救张晚霁,但这位不速之客快了他一步。
冻骨的寒意,正疯狂地往张晚霁骨缝之中钻去,她不断地挣扎着,拼命地朝上游去,欲给自己谋求喘息之机。
但她不会潜游,只能勉力地扬起胳膊扑腾着,渐渐地,她再没有气力挣扎了。
身躯朝湖水深处下坠时,一股温韧硬实的力道托起了她。
张晚霁在一片混沌之中,缓缓睁开眼眸,深蓝色的水中,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的眸色逐渐聚焦,是沈仲祁。
少年的眼眸,倒映着整一片湖泊,冷冽且湛明,寒风徐徐吹过,他毫无瑕疵的眸底,渗透出了一丝干净的光泽。
沈仲祁道:“我带你走。”
少年将女郎抱出水面,与张家泽的视线在一瞬间对峙上了。
沈仲祁眸色沉郁,仿佛酝酿着风暴。
第五章
大雪招招摇摇地飘落而下,衬得冰湖一片银装素裹,劈碎的湖水泛起汹涌的波涛,岸畔之上的动静,远比湖水之下要惊涛骇浪。
伴随着一片扑簌簌的掀水声,沈仲祁抱着赵乐俪一步一步行上湖畔,湖水滴答,在畔上迤逦出一片明明灭灭的水渍。
她身上披着的狐白氅衣,在落水时冲走了去,此刻露出了明媚如火的大红嫁衣,衣裳尽湿,贴在身上,衬出了姣好的身躯轮廓。